171、皮蛋豆腐
齐编修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
总有人在他脑后咻咻地喘气, 黑烟弥漫的迷障之地,他看不清左右,头皮都要炸起来, 忽听见有人唤夫君。
心下一松, 转身看去, 果真是熟悉的面庞,再一去摇, 这就不对了,她脸上的笑是惯常见了心安的, 可怎么也摇不掉晃不去, 只是支棱棱笑着,木头人一样全无活气。
才刚安分一点的头发重又直立起来,齐编修惊得狂叫一声, 一坐起来, 冷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发粘发凉。
原来是个梦。
旁边的人呼吸声起伏均匀, 细细的眉却蹙起来, 他拥被看了半晌才又睡去也不知是做了几个复几个的梦,这回吵醒他的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唰唰唰”。
本是平稳又安静地响着, 但又在触到什么障碍物的时候加大了力道,于是外头的扫帚就好似从他胳膊背上刮过去,要将肉都刮下丝来一样。
齐编修头蒙蒙地钝钝痛着,披了衣裳出去, 见这贤淑娘子正一点点扫着砖缝,木然又认真。
“怎的起得这般早?”
扫地人道了万福, 规规矩矩的:“黎明起,洒扫庭院。”
总是得这种不是人话的话来对着, 菩萨性子也要生气。
齐编修想了一夜,便知道齐娘子这是在变着法的气他。
他气鼓鼓出了门,赌气就赌气,看谁能熬得过谁!
两人便这般过了几天,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了齐编修脸上。
最先熬不过的好似是他。
夫妻几年,他竟还不知道,自嫁过来将家中理得上下妥帖的齐娘子,还有这样的气性耐性。
这游戏,齐娘子玩得颇有趣味,齐编修玩得坐立不安。
憋闷的心情随着一场大雨,涨到了最高处。
这雨飘得极快,不知哪个突然就在还晴好的天上戳出个口子,水就捡着他们来回翰林院的这条街上往下倒,太阳光笑吟吟照着时,大雨就猝不及防兜头砸得人正着。
他和钟应忱前后脚进得官舍大门,池秋早便候在倒座房旁边,手里便拿了干巾子和防雨毡子,刚一见人进来,就围着钟应忱忙前忙后,先擦湿透的头发,擦了手,罩上雨毡,才拿油伞出来,就让钟应忱夺了去,支在她头上,两人一笑,相依相偎地进门去了。
他落汤鸡一般,在门口进退不得,池秋见他可怜,还多分出了一把伞。
本是好意,可在这强烈的对比之下,就好似又拿滚水烫了一遍他的心。
齐编修索性把伞当做拐杖,一边拄着一边进门来,果然又是只剩了一盏的灯火,齐娘子换了个活计,改缝衣服了。
听见门响,齐娘子放下针线的动作本来十分安然,可再见着他时,还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没伞?”
“没这样好命,有人送伞,什么?”齐编修哼了一声,擦了火折子重又点上几盏灯,还是没好声气:“要想省着灯火钱,就换个活计。”
齐娘子一怔,没想到他这会还惦记着暗灯费眼的事。
虚假的平衡被破,齐娘子连客套话都不了。
齐编修转了一圈回来,另一个已经睡下了,屋角还摆在干净衣服,桶里的热水稍烫,红糖葱姜水正冒着白烟。
他默然半晌,望向床边时,不心又撞上一双偷向他看过来的眼睛。
这官舍的屋里虽,收拾清楚了还是能闲出来不少边边角角,池秋买了两三个陶翁,又瘦又高的那种,力图能让它们占的地方最少,装的东西最多。
茶叶、稻壳、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混成料泥,新鲜鸭蛋挨个在料泥里面上一个滚,出来时候就套上了一层料泥外壳,一层层心放在缸里,封严实了,等上一个多月之后,再把外面两层壳子层层敲开,里面的鸭蛋就呈现出半透的暗红宝石一样的色泽,虽然少了尖锐的亮光,却多了许多通透的温润,上面结出松花一样的纹路,十分精致。
等再破开外面的一层,半流动式的蛋心在松花绿内又有一层明黄,复杂的颜色代表着多变的口感,池秋下刀的时候十分珍惜,一瓣一瓣破出来,再一点一点在盘里摆出花样。
豆腐正是搭配松花蛋的好材料,偏嫩的豆腐汆水切块,生抽、芝麻油、蒜泥等调料层层撒上去,这样出来的凉拌菜,吃时豆腐清淡爽口,皮蛋内里黏滑软糯,外层稍带些脆韧,口味奇特,是佐酒的好菜品。
钟应忱回来时恰带了一壶好酒,看着几道菜,也颇有意动。
两人刚在杯中斟了酒,才坐下,从不上门的稀客就到了门口。
“那个…钟年兄…”齐编修言语讷讷,想是有事商量。
池秋有眼色,找个借口避了出去。
原先斟好了的酒,备好的豆腐皮蛋,待话匣子一开,这段日子积攒的苦闷一倒出来,就进了齐编修的肚子。
“贤弟,你大约不知,我家娘子上京前却不是这样的。”
齐编修既是定主意将家丑外扬,也就尽数吐口,却不知这些天他们之间事,早就让池秋每日唧唧喳喳跟他了一遍。
叙述过程可谓是声情并茂,详详细细。
钟应忱不想再听池秋再这个话本,便定主意帮齐家解了这个结。
“齐兄,冒昧问一句,你这心里在乎的,到底是齐家主母,还是…”他告了声罪:“还是杜锦娘。”
齐编修发怔:“不都是我家娘子?”
“或者换个问题,齐兄心里,是愿夫君这名字为先,还是愿你这个人为先?”
他啜了口酒,悠然道:“不瞒齐兄,我家娘子,先是秋,后幸而为我钟家娘子,若要换一个人来做这个,我断断不依。”
“夫妻名分,是媒人为证,书礼为聘定下的,可心里的情分,却是夫妻两人自行量定的。”
送走齐编修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听秋,昨日那把伞,正是嫂夫人留下的。”
钟应忱尚未断案,便先断了一宗家里官司,结果却是好的。
他们夫妻二人和好如初,池秋没了能继续追下去的现场话本故事,转而将热情投到吴六郎的酒楼之约上。
柳安千里迢迢送来了过秋冬的衣裳,并薛一舌一本手稿,里面厚厚一匝全是菜谱手稿,池秋感动得眼泪汪汪,一边整□□着菜场里面跑。
陪着池秋逛了这么多次,京里吃喝的地方钟应忱也早便熟了,即便是专门绕了路去买王家关中锅盔,也一样能知道怎么转回来。
“这不就是个拉长压扁了的烧饼么!”池秋慕名前去,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个变了模样的老相识。
但是因为受热的面积更大,这锅盔更加酥脆干松,轻轻一咬,咔吧一声就能咬碎一大块,里面抹得极薄的肉馅,加了些梅干菜,使得味道更为厚重。
池秋护着豆沙馅的另一个,手里抓着这一个,还待要再咬下去,人群挤过来,将两人挤到一边。
原来是街心来了一行车队,不过片刻就走过了。
有人在讲:“这是哪个周家?”
“老爷子还在外面做巡抚的那个,想来又要升了。”
京里别的不多,一个戴乌纱帽的,一个跟皇家连着亲的,多得都不稀罕,旁人不过闲话两句,飘到池秋耳边里,却是天边闷出一个滚雷。
她慌张得瞥了一眼钟应忱。
他只是站在那里,遥遥看着远去的车队,最前方是个骑马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就钉住这个慢慢隐没于街市喧嚣里的背影。
“你还要去鱼市么?”
钟应忱收回目光,之前那令人悚然的神色并未再现,他着和平时无异的话题:“若是不去,咱们便回家。”
池秋胡乱点点头,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钟应忱是隐姓埋名来参加科举的,若是不将姓名来历展露于人前,又如何为母亲伸冤被认出来的风险早在她点头答应婚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存在,可当它近在咫尺的时候,池秋才意识到它的威压。
一种时刻堆积在心头的恐慌——钟应忱的性命。
在她心中,大过一切。
同齐娘子相比,池秋在钟应忱手里过不到两招,她这笨拙的担忧不到半天就已被察觉。
钟应忱微微笑起来。
手覆上她腕上不曾离身的红绳串,上面串起来的几个银锞子动起来就一晃一晃,钟应忱慢慢讲着他曾经做过的决定。
“我不会让自己涉入险境。”
这是他决定要娶池秋时的承诺。
池秋想得更解气:“就是!那周家,连你一指头都顶不过。”
她要的结果,不只是周家哭着。
而是他们笑着看周家哭着。
钟应忱心里早已有了成算。
“阿娘虽然是独女,可族中却不是没有远亲,总能找到能出头的人。”
现下那能出头的人,正在赶往京里,他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找一找周家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