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金丝面
周家并非京中人, 能在这寸土寸金的京中置办起这不的宅子,家中必然殷实。
池秋走在园子里,拳头攥了半天, 忍得十分辛苦。
钟应忱曾提到过, 周家原本不过是普通书香, 但他母亲是家中独女,置办嫁妆时为怕她受委屈, 几乎将家财赔尽了送她过门。
从不见有人家把嫁妆单子写得这样清楚,娘家一份, 婆家一份, 官府中备上一份,就是这样的嫁妆给了钟哥阿娘其中一份底气。
以致于周大老爷再嫌弃大妻嫡子,也丝毫没让这两人在周家受什么委屈。
且听钟应忱的意思, 他阿娘不仅十分习惯同大老爷相敬如冰的日子, 且后来还很是享受一人过活的日子。
“那另一份底气呢?”
钟应忱答:“我。”
大老爷虽不喜他,但他自却是在老家长大在曾祖父膝下, 祖父偶有回乡, 看他文章课业,亦是和颜悦色。
在这样境况下, 大老爷敢他,曾祖父便敢将大老爷骂得狗血喷头。
他只挨过大老爷一巴掌,代价便是大老爷当着所有仆役的面,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直到曾祖父过世, 他们上京,天地才翻了一个过, 由此开启了另外一道命途。
一想到婆婆的惨死,却给周家做了嫁衣裳, 池秋就想在揉的面团里撒上一大把盐。
齁死这周家宅里的人!
这想法只是在脑中盘旋着,到底没有变成行动。到底还存着些理智,知道自己此行,最重要的便是能得这龚姨娘的青眼。
一旦能常常出入周家门,内宅的消息听起来既不显眼又容易。
蔬果无辜,平心静气的技巧也很简单,只要将心思沉入手下的面,就自然变成了沉静性子。
她做得专注,手下的面擀了一遍又一遍,面团的揉制下了大功夫,才能在此时让这面被擀薄了一回接一回,还能毫无破损。
碾压这面的擀仗是特制,长而粗,她力气极大,倾力反复压下,这面便硬实许多,刚伸手要拿刀,往左一错步子,忽得就碰上一个人。
两边都吓了一大跳,池秋有些不悦,可旁边一个丫头先发制人,埋怨出声:“你怎么都不一声,若是这刀砸了姨娘…”
才让擀面安抚的火气又蹭得上涨起来,池秋冷笑:“我也不知有人偷摸就进来了啊!”
“够了,春平,这么没规矩!”
池秋趁机量了一番这个龚姨娘。
若是算上这六年,现今这位姨娘该年过三十了,丽色仍旧一如二八年华的娘子,一瞥之下,就能觉出,这姨娘是个很拎得清的人。
她拎得清,便因她身上穿戴正正好好,能衬颜色,又不奢华,言谈端庄持谨,同戏文里看到的那些恃宠而骄的妾,浑然两人。
此刻对着池秋,依然是温和有礼:“我这丫头年纪,十分不懂事,惊动姑娘了。”
虽得客气,但此来是要查验池秋手艺,她才开了头,池秋便将面摊开来道:“二太太尽管来看便是。”
这声“二太太”叫得不情不愿,却是吴六郎单门嘱咐的。
他的原话便是:“这家姨娘同别个不一样,后宅里独她一个,倒同当家奶奶一般了。”
虽不惹事,也不要多事,客气些总没坏处。
龚姨娘并没听出称呼里的不情愿,她刚要什么,又顿住了,目光落在案上,不自觉透出几分惊讶。
不过的一个面团,擀开来摊平了整个大案子,案上的花色清晰地透映出来,薄可鉴光。
池秋不等她话,挥刀将面切作细丝,整捋挂起来,清白光润,顺手一抖,下进了锅里。
浇头已经做好,只等汤面煮熟便能往碗中一铺,池秋盛出一碗来,面入水一煮,莹然生光,教人一看舍不得吃。
龚姨娘尝了尝味,帕子蘸了蘸唇,终于认真商讨起来:“这回的宴却是要做这南边的菜,因听闻贵店设宴有许多新菜色,姑娘可否出两道来?”
池秋肚里里旁的不多,就不愁新菜,摆好的盘盏刚端出去片刻,就有人来请她,正是刚才那牙尖嘴利的丫头。
她话时颇有些别扭,就是不向着池秋看。
池秋却给她块油纸包好的糕点,笑道:“谢谢春平姑娘,方才是我一时急了,话冲,你莫怪。”
开便好了,她才只十二三岁的模样,还是一团孩气,方才就馋这糕点,脸上带了笑:“我且还当不起姑娘呢,凤儿姐姐旁人才能叫姑娘,池姑娘就唤我平儿就是。方才姨娘尝了那道豆腐羹,连声好呢!现在正逗着云哥儿和兰姐儿,这时候去还能多些赏钱。”
果然,龚姨娘和颜悦色,又问她什么时候能定了单子,抓了一大把钱给她,命丫鬟道:“把春哥兰姐抱回窝里去,这菜着人给大夫人和大爷供上一份,好生送了池姑娘出去。”
池秋心里一跳。
活人少有用供的,那么她口中的“大夫人”“大爷”指的便是…
心里有事,便走得心不在焉,可现在这送她的丫鬟又不是少不更事的春平,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凤儿。
主意在心中盘桓片刻,支支吾吾反倒让人生疑,池秋掠一眼趴在凤儿怀中的兰姐儿,那是只黑底白花蓝眼睛的猫儿,瞅人的时候不动声色,了喷嚏才转过头去趴在爪子上。
池秋只能从这猫入手。
“这猫的名字倒好玩,我听作什么姐儿…”
“兰姐儿,姨娘心善,待猫儿狗儿都亲切,这两只已养了好几年,有一年在别地住着时,偏遇着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没短过他们的吃食。”
心中忽然哗得涌起一阵悲凉,一瞬间,池秋将青黄不接的时候,同他们一路的近乎丧命的流离生活对应了起来。
那是,周家的猫不能短过吃食,周家的大公子却跋涉在千里之外,几乎饿死。
她忽然理解了钟应忱。
愤怒太久,便失去了心力,只有深深埋藏的不甘,也已褪尽了色彩,变成蛰伏着的平静。
她也能笑着若无其事问出来:“我方才听姨娘,府里的大夫人和大爷也爱吃些汤羹,不知他们口味怎样,求姐姐好生给我。”
因为一直窥探着这丫头的神色,她的不自在尽收眼底,回话时虽远远不上不恭敬,却也古怪:“这话以后你不要再提。大太太和大爷早年便殁了,是主人家的伤心事。”
要有眼色的不会再提,可眼前这个还在问:“可我听见二夫人,要供上…”
凤儿微微提高了嗓门,显是不悦:“姨娘仁厚,总是念着,有什么好的都送上一份,年年醮做道场…以后这二夫人还是休提,姨娘重规矩,只让人唤姨娘,连三爷都是如此。”
池秋点头赞道:“怪道各人提起府上姨娘,都十分敬重。”
她原先的疑心稍有动摇。
若是此事和大老爷这一支脉的人有关,为何从不避讳,反而总是主动挂在嘴边。
池秋拟菜单子愈发用心,她几乎每天都能往周府跑上一次,只要龚姨娘一句不妥,她能将热菜凉菜单子重新推翻了找新菜。
钟应忱每日去刑部当值整理旧年卷宗,只以为她在吴家酒楼忙活,接了两次,见吴六郎不再有什么动静,便放下心来。
几番下来,吴六郎却以为她太过紧张,破天荒主动找过来,垂眼不看她,只是道:“周家不过是试手,菜尽心便好,不必如此。”
池秋也能平静一笑:“不能砸了咱们店里的招牌。”
怎么可能无用呢?
只看龚姨娘待她多出许多真诚的热络,便足够了。
她进出周家厨房的时候多了,从龚姨娘房中惯用的大丫鬟,到前院书房里的一些丫头,都混了个脸熟。个个都喜欢她的糕点包子这些食,池秋每次做上许多,多带上一些,就足够添个好眼缘。
便内宅管得再严,丫头也是人,放松下来时嗑瓜子吃糕点,摆桌闲话的时候尽有,池秋在厨下倒腾吃的时候,就能听见他们闲聊。
外头人着,池秋在里头听着,支棱着耳朵,等了许多回,终于等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撞进了耳朵里。
“要嫁得最好的,还要数原先老宅时,在前院书房里伺候的冬绣姐姐。”
“哪里好了,不知嫁着怎么远的地方去呢!便有些钱,没好东西吃,没好衣裳穿,遇着要紧时,连府里的门都找不着,也就是你这个呆子,才觉得好。”
“她原先来辞主子出门的时候,我就在姨娘屋里头!给了好些东西呢,连压箱底的一对玉镯子都送给她了,姨娘都没舍得用过!““冬绣姐姐嫁人却快,也是可怜,听原先有喜欢的,出了一趟船却死了…”
“不可能罢!她当时出府时高高兴兴,倒是姨娘舍不得,沉了好几天脸。也是奇了,又不是姨娘身边的姐姐。”
“却是和王嬷嬷连着亲呢,当初进府,还是王嬷嬷荐的。”
原先不过是提了一个冬绣,不知是不是老天都在帮忙,其中一个话题一转,竟转到了沉船的事上。
“来,那位爷当真是克宅的命格,他在时,只要大太太那头有了喜事,老爷在姨娘这里,总要出些事故。有一次,大老爷莫名就跌进了井,好在水浅,只是受了惊,到后来才知道,那位爷刚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好生夸了一顿,一次还罢,次次如此…”
“不是,那爷能偷旁人的气运,姨娘先生的那位曾哥儿,不就是…”
“走了五六年,终于是清净了,咱们房里好好的,三爷眼见着也出息了…“这样隐秘的事情显然更有乐趣,才议论得兴起就让人压低声音严厉喝止:“两个蹄子,白嚼什么蛆?这也是浑的?让人听见连命都要去了!”
池秋立刻将手下的刀挥得更密,咚咚咚剁肉的声响连成一片,鼓点一般,直接盖过了声问询的话语声:“池姑娘?池姑娘?”
见她不理,后赶来的人松下一口气,声音低低的。
“得亏没人听见,外人还在,就敢在这磨牙了!扣半月的月钱,三天不许吃饭。”
她叹口气,拉起地上两个眼泪汪汪的丫头。
“别怪干娘心狠,这院子里的水深,你们不晓得蹚了进去,淹了自个两条命,还要再拉上我这个老婆子一家。”
因为嬷嬷的这一番话,池秋的后续探更加艰难。
已隔了几天,她专门备好炒瓜子,想从王嬷嬷这个话题入手,刚问了一句:“不知她那个亲眷现下在什么地方,也不回来看看,听着可怜。”
丫头就忙摆手,一脸机警:“王嬷嬷是积年的老嬷嬷了,我们怎么敢她老人家呢!”
连瓜子也不要了,抬脚就走了。
池秋不敢再问,可脑中总是回荡着丫头那句话。
“一次还罢,次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