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泠没醒。

    别睁眼, 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右手从发尾移开，带下两根自然脱落的发丝。

    淩白把那两根发丝拾起，绕了几圈, 绑成一个环状放进口袋里。

    “算了。”

    “这次先放过你。”

    护士在轻轻敲门，示意探视时间截止。

    淩白心搬开座椅, 没发出一点声音, 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才离开。

    出了病房门, 他又收起那些只有在少女面前才会展示的情绪，重新变成那个不动声色，冷静自持的淩白。

    从淩家转来的两个保镖已经在走廊上候着了。

    这两人是临时从国外借调来的, 以前是他的个人保镖，在淩家刚去欧洲根基不稳时出了不少力。

    个人素质能力高，最重要的是擅长隐匿。

    要想抓住付芷柔可能会派来的人, 只能出其不意。

    毕竟在闹市街口都敢算计车祸, 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吩咐完事情, 淩白和苏赫一起回揽月园。

    柏泠的情况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了，只能由他们帮忙准备个人画展。

    苏赫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陈列室的画作挺多的，也不知道要展哪些, 你清楚吗？”

    淩白回忆着之前柏泠过的信息：“...最少50幅, 她之前过最少要50幅。”

    “那还挺多的。”

    两人走到陈列室, 开门进去。

    满满当当是各类被装裱好的画作。

    “除了柜子里那个《河边》是上回绘画参赛过的，其他应该都是柏泠给这次画展准备的。”

    苏赫心地不碰到地上的画框, 比划了一条线。

    “你数那边的, 我数这边的，先看一共多少。”

    淩白应下：“好。”

    装裱好的画作里有的连外包装纸都没有拆，不过两人都不担心会有弄错的问题。

    这个陈列室只有柏泠在使用, 苏家唯一还会绘画的苏皎皎使用的是另一个由书房改造的陈列室。

    淩白迅速数完：“我这边27。”

    “21...22...23。”苏赫松了一口气，“正好23，一共50幅。柏泠应该就是算好了这些的。”

    “行。”淩白把画框心叠放回去，“场地，时间，和宣发你有计划吗？”

    苏赫最近因为各种事情忙得头昏脑涨，但在商界混了十年，这种项目的运作流程已经等同于是刻进DNA的想法。

    稍微想了一下，他提议：“这个月也就剩一周不到，就下周二吧，宣发还是要借一下忆青社，场地...”

    “场地我来吧。”淩白接过话头，“忆青社和裘德·特的交流会下周末在艺术馆开始，以防万一副馆也提前约了，现在空着也是空着。”

    “那边各项东西都齐全，也不用再准备，直接把画搬过去就行。”

    两人三言两语定下个人画展事项，然后各自电话通知去安排。

    陈列室里的五十幅画作被一一心搬运走。

    随着车辆，运进艺术馆副馆里。

    苏家之前已经做过一次“苏忆”画展的宣传，更别提做过无数次的忆青社，宣发起来都是驾轻就熟。

    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标准模式，因为个人画展的“个人”又火了起来。

    微博上发布简单的通知后，评论区直接涌进各类网友。

    【个人画展！姐姐是痊愈了对吗？球球给孩子一个准确的答案吧，孩子等得心都要碎了！】

    【现在这个关头开画展？卖惨吗这是？？/的脑袋大大的疑惑.jpg】

    【楼上我看你果然是的脑袋，脑瓜壳里除了垃圾连一点智商都装不下/微笑，给爷滚出评论区/谢谢】

    【五十幅画作，这么多，一看就是早就计划好的画展啊...一定会去看的/祈福】

    ......

    医院的阳台上，苏赫手里夹着支烟，没点燃，干过瘾。

    一边刷评论，他一边问淩白：“这样有用吗？”

    “嗯，付芷柔忍不住的。”淩白透过阳台的窗户和大楼外侧的窗户，看着柏泠病房的门口。

    苏赫心里也有数，只是不放心想再确认一遍而已。

    两人静静靠在栏杆边，沉默地各想各的心事。

    苏赫把烟塞进口袋里，准备找这个未来可能会成为自己妹婿的人好好聊聊。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合适，面前的淩白突然猛地回头，推开阳台的门，朝病房的方向狂奔。

    两扇玻璃门被巨力推开，还在大幅度地摇晃，撞在两边哐哐作响，让人担心会不会随时碎掉。

    苏赫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也往那边跑过去。

    高级病房前的走廊上比较空。

    站在另一头，老远就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被淩家那两个保镖反扣双臂，压得死死在地上趴跪着。

    嘴里也被塞进一团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只能听见呜呜的声音。

    旁边的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纸张。

    苏赫走近时瞄了一眼，才发现是查房登记表和医师证。

    “这是那个人？”

    “嗯。”淩白的呼吸因为刚刚的急促奔跑还有些乱，“但是不能保证还有没有后手。”

    “警方等会来接手这个人，之后还得继续守着。”

    被压在地上的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那种被丢进人群里下一秒就找不到的大众脸。

    挣扎几分钟之后发现无用，现在已经放弃地躺在地上，脸上显出一片灰败。

    不到三分钟，几个便衣警察就匆匆赶了上来，核对过证件后接手罪犯。

    “我们在外面抓捕了接应人员，等审讯有结果会随时通知。”

    苏赫和淩白俯身致谢：“谢谢。”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等人都走了，淩白才从门上的块透明板往里看，担心刚刚的动静会影响到里面。

    病床上的人睡得沉沉，看起来没被扰到。

    ......

    柏泠确实睡得深沉，对外界一点感知都没有。

    她从车祸开始坠入黑暗后，过了仿佛还不到一秒，就踩在一片结实的土地上。

    想动一动，但是怎么也动不了。

    想坐下来时，这具身体又突然跑了起来。

    透过身体边的影子，还有玻璃窗上的镜像，她惊讶地发现这好像是十二岁的“柏泠”。

    是原身，不是她。

    熟悉的揽月园，熟悉的苏家别墅。

    不熟悉的是房内的摆设和装饰。

    这具身体气喘吁吁地在客厅里停下。

    柏泠能感受到心底同时存在的忐忑和期盼。

    十一岁的苏皎皎抱着两个洋娃娃，歪着头站在客厅和玄关中间，向她伸出还有些肉肉的手：“这个叫青青，这个叫粉粉，青青给你，好不好？”

    她接过那个叫“青青”的洋娃娃，胆怯地应了声“好”。

    这个“青青”的洋娃娃成了“柏泠”最喜欢的玩具。

    每天都要抱着，每天都要一起睡，听她想告诉天上爸爸妈妈的悄悄话，听她一些幼稚的秘密。

    她以为她有了新家。

    一个美满的，可以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幸福的新家。

    可没过多久，那个被她精心梳上辫的洋娃娃就被狠狠掷在地上。

    额头凹陷进一块，插上的发卡也摔成两半。

    “你不是我姐姐！不是！”十一岁的苏皎皎鼓着娃娃脸，眼眶里含着泪，朝她大喊大叫。

    门框边，十二岁的还不会很好掩饰情绪的付芷柔捂着嘴偷笑，像是完成了一场有趣的恶作剧。

    柏泠在身体里被动地看着所有事情的发生。

    在现实中应该是以年计算的时间，在这里就好像一个梦一般，迅速地划过 。

    她甚至还没有意识到时，时间线已经跃进到了“柏泠”十八岁的暑假。

    是她穿来的那个时间。

    彼时的付芷柔已经不会在门框边光明正大地偷笑。

    她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把自己装点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形象。

    “柏泠”心里明白，但又因为心底那点耿耿于怀，因为那个被砸在地上的洋娃娃，不愿意主动解释。

    柏泠看着她溜进付芷柔的生日宴，找上宋闫，被赶出宴会。

    看见她被漫天的谣言塑造成一个一心攀高枝的拜金女，丢掉文凭，被退学。

    又因为一场争吵，不顾苏父苏母的挽留毅然搬出苏家，带着不多的行李开始工。

    最后看见她在一个雨夜，接到苏母病危的电话，匆匆跑出出租屋。

    原书里一笔带过甚至没有描写的剧情，用浸入式体验的方式在柏泠面前展开。

    她心里升起强烈的预示感。

    天像漏了一个洞，一道道刀裂般的闪电和雷声的轰鸣里，暴雨像水柱一样往下砸。

    这样的天气，根本没有什么出租车和网约车。

    在街边焦急地等了一会，“柏泠”点开手机导航，努力用伞挡住猛烈的狂风，往医院的方向跑过去。

    “不要去！”

    柏泠在心里焦急地催促。

    “不要去啊！那不是真的！”

    这具身体还是往前跑着。

    她只能感受到在皮肤上冰凉的雨点，和湿哒哒贴在身上的衣服。

    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呼喊和催促，记忆里的“柏泠”在另一个世界线里听不见。

    等待交通指示灯变成绿色，“柏泠”匆匆跑过去，被风吹到变形的伞遮住了右边的视线。

    一道在雷鸣中都明晰的刹车声响起。

    这具身体飞了起来。

    轻飘飘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马路上。

    暴雨倾盆，街边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意识从这具身体里被抽离。

    最后一刻，柏泠看向驾驶座上的人。

    那张脸上没有一点惊慌，甚至游刃有余地用蓝牙耳机拨出一个电话。

    柏泠牢牢地，把那张脸刻在了脑海里。

    又是一片黑暗。

    不同的是，她背后有一扇被合上的门，面前有一扇被开的门。

    门内隐隐有光亮。

    收拾了一下心情，她走进那扇被开的门。

    睁眼，她在一栋筒子楼里。

    熟悉的饭菜香，熟悉的隔壁家阿公炖的鱼汤味儿。

    是她的前世。

    匆匆数年掠过，柏泠重新以一个本质一样又有些变化的灵魂重新走过那段记忆。

    再回到黑暗里，她恍惚中想到系统之前解释她被选中来到新世界时的话。

    [检测到所有世界中宿主的灵魂契合度100%]

    灵魂契合度100%，是不是也有一种可能，是两个一样的灵魂？

    只是因为世界线与时间线的交错，让她在绕了一个圈之后又回到原点，开始新的旅程？

    黑暗世界里两扇门都合上。

    没有再出现第三扇门，那扇可以让她回到现实世界中的门。

    她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外面呢？

    苏家人...淩白...

    看见她出车祸，会不会很担心...

    柏泠蹲坐在地上，闭上眼想努力脱离出这个世界。

    一股无形的拉扯力和她的意识对抗。

    就像是在做清醒梦一般，明知是在做梦，但是努力想脱离又醒不过来。

    如果没有外在的力气推她一把，可能将永远陷落。

    她快争不过了，但是一股浓重的危机感又把她包围。

    隐隐有声音提醒她，如果这次放弃，她会永远被留在这个世界。

    如果留下来，外面的那个她呢？

    会死亡还是变成植物人？

    抿着唇，她的头上冒出密密的汗珠。

    “叮——”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攻略美术领域之四]，奖励特殊物品——艺术共鸣[进阶版]。”

    系统熟悉又清脆的提示音在空间外响起。

    柏泠的意识突然就被一股力量拉扯出黑暗世界。

    就像是一艘苦苦与风对抗的船，突然被顺流冲下的河水温柔托举，行驶向目的地。

    猛地睁开双眼。

    看着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她还有些恍不过神。

    “亲亲~您终于醒啦~可把统统急坏了呢~”

    感受到浑身上下无法动弹的情况，柏泠在意识里与系统交流。

    “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亲亲出车祸啦，然后就进医院了呢~”

    “根据宿主此前与系统签订的条约，系统在宿主面临生命危险时有权利与义务调动宿主的仓库进行救助~”

    “所以统统给宿主用了愈意呢~但是因为保密条约，只能慢慢来，一次传一点~不过屏蔽痛觉还是可以的，就是要扣点积分~”

    与系统签订的条约很多，但涉及自身安全，柏泠全部都认真看过，当然也记得这么一条。

    所以她之前在意识空间里才没有担心过身体的状况，只是害怕意识回不去。

    “我知道，我是问现在外界什么情况，你概括一下。”

    “顺便，我还有个问题，这个身体原来的灵魂和我现在的是不是同一个？”

    系统卡壳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去查询信息还是去查询条例了，过了好一会才回复。

    “现在离宿主车祸已经过去一周了呢~个人画展已经举办并且完成任务，奖励已到账~”

    “灵魂契合度100%有96.53%的可能性是不同时间线的同一灵魂，但具体的统统没有权限查询呢~”

    她本意是想问问现在苏家人，淩白，还有车祸调查情况怎么样。

    画展又是谁开的，系统要至少五十幅新画作，她明明只完成了四十九幅，哪里来的多的那一幅？

    但系统就只关注任务完成情况...也就第二个答案用处倒还有点...

    还没等柏泠细问，病房门被推开。

    医生和几个护士一同走进来。

    “刚刚收到的提示。”

    “是醒了。”

    “......”

    柏泠被急急忙忙一阵摆弄，做了个全套检查。

    一整套检查做了一个多时。

    等结束，医生才嘱咐她好好休息，恢复得很好。

    但是今天的家属探望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只能等到明天看恢复情况再决定。

    她眨了眨眼表示听见。

    人全部走完，柏泠才让系统连接她的脑电波。

    “我现在没办法动手画画，你帮忙把我现在脑子里想的画面呈现出来。”

    “亲亲~这个系统...”

    “给你积分。”

    “好哒！亲亲快来吧~”

    脑海里之前在意识世界里看见的那个驾驶座上男人的面貌浮现，完善。

    等系统提示可以了，她才停下。

    “连接一下我的手机，把这个画面发给淩白。”

    “QAQ，亲亲这违反保密措施了啦~”

    “那就先保存到我的手机里，总行了？”

    “好哒~扣两积分哦~”

    把最要紧的事情交代完成，柏泠才放松心情准备休息，其他等明天再想。

    虽然屏蔽了痛觉，但身体上的疲劳还是会传进神经系统。

    没几秒，她就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中，她还记得画展中四十九幅画的问题。

    敲敲系统，她用带着困倦的思绪问：“那个画展上是...50幅吗？”

    “是的呢亲亲~系统可以联网哦~亲亲要不要看看网上的画展图片呢~”

    这会系统又能联网了？

    所以是单向的方式，联系别人透露信息不行，不违反保密条令情况下主动连接外界获取信息是可以的？

    “啊...那你放一下吧...”

    虽然柏泠已经迷迷糊糊闭上了眼，但系统的光屏同时可以与视神经和脑神经相连接。

    从网上获取的图片一张张呈现在柏泠眼前。

    柏泠用意识慢慢滑过。

    风景画...意识流...写生...自画像...人物...

    等等？！

    人物？！

    柏泠倏地睁开眼，紧紧盯着光屏上那幅画。

    少年抱着边牧。

    眼底赤诚，上色温暖。

    没有多高超的技巧，只是用简单的笔触描绘真实，就能让不懂画的人也可以领会到一点画里人与作画人的情感。

    谁能告诉她，这幅画为什么会被挂在最明显的主展示位？！

    重新调出任务界面，柏泠看着上面已经远远超过要求，并且还在不断攀升的参观人流量，苍白的脸色逐渐变得绯红。

    旁边记录心率的机器发出急促的嘀嘀声。

    明天...

    她能不能拒绝家属探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