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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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二天,瓦朗蒂娜得了病这个消息正式地传扬出去之后,柯洛娜就到维尔福家去拜访。维尔福夫人怀着那种虚伪的怜悯和慈爱,将她引到瓦朗蒂娜的床边去。努瓦蒂埃老先生也坐在那里,维尔福夫人好像很不愿意和他相处似的,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看一眼瓦朗蒂娜,就知道原本的私奔计划是绝对不可能进行的了:她脸色惨白、身体虚弱,精神却又因为药物而呈现出一种反常的亢奋,无法好好休息。以她眼下的身体状态,甚至没法下床自己走动。这样一来,瓦朗蒂娜的生命,不得不完全寄托在了伯爵的身上。柯洛娜并不习惯这样的被动,却的确无法越过她的父母去保护她,所能够做的,也只不过每天过来探望而已。

    第二天,她遇见了马西米兰。马西米兰这天清早刚刚回来,得到了这个消息,风尘仆仆地就直冲到维尔福家,假托是来拜访努瓦蒂埃先生。柯洛娜因此便更改了自己来拜访的时间。她原先是早来拜访,从第二天起,便几乎改到了中午,在维尔福家坐一阵,并在吃午饭前离开,这样一来,就能给这对情侣留下一点自己话的空间。

    她欣慰地看见瓦朗蒂娜的身体的确在一日日康复,但事情到了第四天,却忽然产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第四天的十点半钟,柯洛娜在维尔福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已经隔着花园听见了屋里的一阵阵骚乱。她向着花园的门走过去,还没有走到门边,忽然从里面急急地奔出一个人来。那人将外面花园的门猛然撞开,几乎弹到了她的身上。柯洛娜急急往后一退。“马西米兰!”她惊讶地叫道,马西米兰却看也没看她一眼,甚至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样,沿着道路飞跑着离开了。

    柯洛娜惊诧地看着他的背影,感到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逐渐升起。她往里面走去,紧接着又碰到了阿夫里尼医生从屋子里走出来,她跟这位医生是这几天探病的时候才认识的。“您又是来探望瓦朗蒂娜姐的吗?”医生问她。

    “她怎么了?”柯洛娜问。

    阿夫里尼医生沉重地叹息一声:“不幸最终还是降临到她身上了!您可以去见她最后一面。”

    柯洛娜几乎眼前一黑。她倒退一步,及时扶住旁边的栏杆才站稳了身体。“您是――不可能是――”

    “她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医生宣告。

    柯洛娜脸色煞白,闭了闭眼。伯爵!她心想,我还是不该这样轻易地将这样的事情交托给另一个人――伯爵违背了他所的话吗?

    但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前次的消息使她早有了心理准备,她很快缓过神来。看上去的死亡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当真离世,她自己和安灼拉的遭遇告诉了她这一点,因此,她心里还仍旧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并没有立刻就心灰意冷。“瓦朗蒂娜在哪里?”她问。

    “在她的房间里。您还好吧?”

    “我没关系。您要去哪儿?”

    “去找市政府专门负责验尸的医生。”

    “您去吧,不要为了我而耽误您了。”柯洛娜虚弱地。

    她目送阿夫里尼医生的身影远去,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一时间感到没法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个或许已经凋零的生命。就在这一会儿当中,隔壁的房门开了,一名神甫走出来,像是要到花园里赏花的样子。“您好,女士。”他用意大利腔浓厚的法语朝柯洛娜招呼。柯洛娜心不在焉地向他点头致意,然后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您是新搬来的吗?”

    “是的,就在四天前。”神甫答道。

    柯洛娜朝那边走近了几步,似乎要将他看得更真切一些。“我是柯洛娜?埃弗瑞蒙德。不知道您该怎么称呼?”

    “别人都叫我布沙尼神甫。”

    “是您。”柯洛娜,目光闪动,“我听基督山伯爵……提起过您。”

    “我的确认识伯爵。”

    柯洛娜嘴唇轻轻颤动。“不知道您怎么看他呢?您觉得他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吗?”

    “请您原谅,我觉得背后评判一个人不是什么有礼貌的行为。”布沙尼神甫彬彬有礼地回答道,“但他向来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这点我是可以用生命向您保证的。”

    “您能把这番话对着刚才冲出去的莫雷尔先生一遍吗?”

    “我也可以用生命向他保证。”

    “当真吗?”柯洛娜追问,又逼近几步,与布沙尼神甫对视着。外人看来,这只是一个弱女子同一位慈祥的神甫在对视,但只有他们两人觉察到,彼此的眼中都闪烁着强者所具备的那种坚决的光芒。“您要知道,以马西米兰的性格,如果眼看着爱人在面前死去,他是没办法独活的。”

    “外人眼中的死亡未必就是生命真正的终结,您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吧?”布沙尼神甫回答道。

    他们对峙了片刻,最终,还是柯洛娜先后退一步。“那么,我就不扰这一家不幸的人了。”她,“但愿我能相信您的话。”

    “您当然可以。”

    柯洛娜没什么,转身离去。她回到家中,把自己关进画室里,直到傍晚。当晚上公白飞来找她的时候,画室里充满了松节油的气味,一副没画完的幅油画绷在画架上,从色调可以大致看出画面上是阴沉沉的冬日天空下落雪的荒原。柯洛娜自己原本坐在角落的书桌旁,看见公白飞,她起身迎了迎他。“你还好吗?”公白飞问。

    “瓦朗蒂娜还活着。”柯洛娜,“或者我该,也许她还活着。这全看伯爵到底是不是可靠。”

    公白飞大吃一惊。“这怎么会?医生已经验明……”

    “我不知道。也许他有什么神奇的药物,可以使人假死。也许他当真会魔法,能使死人复生。又或者,他单纯是用钱买通了市政厅的医生。当然,他也有可能只是个大话的骗子。不过,我不相信最后这一种情况。”

    “这不是很好吗?”公白飞高兴地,“我原以为一个无辜的年轻姑娘将惨死于家中的阴谋,但如今她可以活下来,并且可以自由地摆脱这一切。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柯洛娜?为什么你这样满面愁容?”

    “因为我做不了任何事。”柯洛娜,“事情到了眼下这一步,所有的发展,都全凭基督山伯爵的安排。瓦朗蒂娜是生是死,可以已经由他一手掌控,我没有分毫插手的余地;并且,假设他真的失信了,我也没有任何可以反制和报复的手段。”

    “这个世界上,凭借我们的力量没有办法对付的人有很多。我想这并不是让你这样发愁的唯一原因,不是吗?”公白飞温和地问,在她身边坐下来。

    “没错。真正困扰着我的是――我其实有办法对付他。公白飞。我本来应当有办法。”

    她抬眼看了看公白飞,哪怕她背对着画架旁的油灯,也可以看出脸上剧烈挣扎的神色,“我知晓基督山伯爵的一个秘密。假若在他第一天踏入巴黎的时候,我就把他当做敌人,那么我可以用这样一个秘密来制衡他,来暗中击他。让他去和他的仇人彼此争斗,互有损害。可是现在,伯爵已经几乎瓦解了他的仇人的力量了,我掌握着这个秘密,也并不能再对他有什么伤害。尽管我愿意相信――不,我已经相信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可是我也怕他万一当真变为我们的敌人,我如今已经毫无办法了。”

    “那么,假若现在让事情重来一次,你会在一开始将这个秘密告诉他的仇人吗?”公白飞问。

    “不。我相信他的复仇是正义的。”

    “那么,你现在还在苦恼什么?”公白飞笑着问。

    柯洛娜长叹一声,她向前趴到桌子上,将头枕在手臂上:“可我的苦恼就在于此。哪怕我有着能威胁他的东西,我好像也怎么都只能来到这样一个局面:我在基督山伯爵的面前,完全没有任何对事情的控制。瓦朗蒂娜的生死,如今已经不是能够由我参与、由我努力改变的事情,而要仰人鼻息。我这三十余年的生命里,不断地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其实是如此有限,而人世间的束缚却这样密不透风。好像我是一只鸟生在笼子里,每当我长大一些,就感到笼子变一些。那些栏杆外发生的事情,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没法伸出手去。”

    他们各自沉默了许久,然后公白飞轻声苦笑起来:“我思考了很久,发现没法反驳你。曾经我们走上街垒的时候,我相信我们可以破那些栏杆,可以改变那些错误的社会制度。可是现在,我还有这样的信心吗?我自己也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

    “也许我们在街垒上死去会更幸福一些。”柯洛娜。

    “也许吧。但死人对社会就不再有任何助益了,最后的贡献只有自己的死亡――而人们是善于遗忘死亡的。继续在这个不完善的世界上活下去或许没有那样幸福,但却终归对国家、对人民更有益一些。”

    他伸出手来,握住柯洛娜的手。

    “哪怕你没能救下瓦朗蒂娜姐,也不要失望,我的朋友。这些年来你已经救了数以百计的女工和流浪儿,也许你不能破开牢笼,但至少已经弯折了一根栏杆。这也是一种进步。所有栏杆都被折断的那一天终究会来临的,也许我们看不到,但并不是那样遥不可及。”

    柯洛娜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终于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来。

    “谢谢你,我们的向导先生。”她,“但愿我能见到这样一天。”

    作者有话要:  给没看过基督山伯爵原著的读者明一下:布沙尼神甫=基督山伯爵的常用变装身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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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ABC,其实一直有一个广受认同的解读是,他们在街垒死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否则心怀热血的青年成长为油滑世故的成年人之后,谁也不准会不会变成曾经自己最讨厌的人。古费拉克长成第二个多罗米埃这种事情现实中毕竟也很常见,让他们在最美好的年华为理想献身,死得其所,也是很好的结果。

    我本人也(很大程度上)认同这种法,所以构思这篇文以及设计后半部分剧情的时候也为此纠结了很久。但是直到写作这一章的过程中大概才算真正地给了自己一个法:

    为理想而死是牺牲;活下去忍受生活的痛苦,忍受漫长时光零零碎碎的消磨而坚守住内心的信念,也是一种牺牲。甚至后者可能比前者更难。但我相信他们同样具备作出后一种牺牲的勇气。

    写幸存后的柯洛娜我好难受啊,活着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