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与子同袍 52
逛到要出果园的时候,孟国祥同志已经忙完回来了。我看见了几个挖好的深坑,趁齐锐去车上给南仔拿吃的,便问老孟:“爸,这些坑挖来干嘛用的?”
老头解释是辟出用来准备种藕的,过些时日还要倒些淤泥下去。我让老头倒淤泥前提前通知我,我得找一天夜里过来一趟,埋点东西下去。
老头满脸疑惑:“儿子,你要埋什么东西到这藕塘底下啊?万一这以后又要拿出来,可不大方便啊,得抽干了水,再挖藕去泥才能弄出来。”
我没跟孟国祥透露细节,只告诉他务必替我保密。孟国祥一看我这严肃的架势,就知道事关重大,当即答应了。
到了晚上,孟国祥留我和齐锐在合作社吃饭,他亲自下厨,上食堂炒了一桌的菜,又切了几盘新鲜果瓜,硬把我和齐锐塞撑了才送走。
病假结束,我终于要回市特上班了,入单位前,我先帮安澜处理了一桩私事。
江安琪已经十岁了,早已超过了幼升的年龄。由于她的自闭症始终没能痊愈,出事后,这孩子就一直生活在市特大院里,每周虽有家教前来上课,却还是和同龄的孩子脱了节。
安澜为此着急不已,他想要安琪尽快融入正常的学习环境,之所以非要选择国际学校,也是希望孩子长大后可以直接留学,淡忘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江安琪依赖何启言,在安澜眼里也是越发容不得。他跟何启言做了了断,没道理再让外甥女成为何启言不肯放手的借口。
安澜天生就是强者,强者强惯了,对旁人也要求甚高。他缺乏教育孩子的方式和耐心,唯一手段只有施压。
在我住院的那段时期,江安琪被逼着学英语,词汇量硬生生地破了千。
有一晚,孩子背单词背到都不会人话了,喊她停也不肯停,眼神空洞,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单词,就跟中了邪似的。家教被这场面吓住了,但却没有吓住安澜。据安总队长直直地站去了安琪面前,冷若冰霜地下了令:“停下来。”
安琪果真停了,的身躯却颤抖得犹如筛糠。
到了面试这一天,江安琪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大纰漏。面对老师的提问,她对答如流,表现出色,可在走出教室的时候,她手里却多出了一部手机。
我和安澜在教学楼的大堂里等待,安琪面试结束后,默默走了过来,把手机递给了我。我被这孩子整得一头雾水,问她:“安琪,这谁的手机啊?”
“偷的。”江安琪垂下头,默默答道。
我顿觉身边的空气都快结冰了,头一件事就是把孩子护到了身后,恰逢面试的老师追了出来,我赶紧把手机还了回去,给人赔礼道歉,是给孩子买过一部同款的手机,她错以为是自己的,就拿了出来,现正要还回去呢。
老师批评,孩子乱拿东西这习惯可不好,准是当家长平时关心不够,必须尽早纠正。
我连连好,总算把人给发了。老师一走,周遭立刻又降温几度,一般安澜不话的时候更为恐怖,仿佛下一秒就要袭来一阵狂风暴雨。
“孟然,你退到边上去。”安澜这一开腔,我就知道不妙了,正要劝,又遭他抛来两个字:“闭嘴!”
无奈,我只得站到了安琪身边。
安澜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问她:“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江安琪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抽噎着抬起头,竟倔强地顶了一句:“我不想上学!”
安澜刹时抬起了手,我连忙把孩子重新揽去身后:“师父,不能啊!你这一巴掌下去,这孩子命就没了!”
安澜收回了手,没再多一句,转头出了教学楼。我牵着战战兢兢的江安琪,一路跟着后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回到市特后,天色已晚,大雨倾盆。
安澜那一腔怒火是硬给压下去的,果不其然,他再度大发雷霆,命令后勤综合室迅速收拾出一间宿舍,把安琪的东西统统扔了过去。
安琪有怕黑的毛病,没人陪伴,无法入睡。这些年来,她都和舅舅住在一间寝室里,要赶上安澜夜里回不来,也会换我或者何启言轮班去陪。
圣旨已下,君命难违。
一道闪电裂空而来,短暂的光亮晃过了安澜冷峻的侧脸,他踩着隆隆雷声,一步步踱步而来,目无表情地命令安琪:“回自己的房间待着去。”
雷雨之夜,那个漆黑的房间对江安琪而言,就像一个未知、可怕的黑洞,她本能地缩到我背后,连连摇头:“不去,安琪不要去!”
安澜站定在我面前,目光锁定了下方的江安琪:“别让我再第二遍。”
他这副冷面修罗一般的架势,别是心病未愈的安琪,就连我看了也不禁犯怵。不等我开口,安澜就已经动手了,他一把拽过江安琪,推进了边上漆黑的宿舍,跟着反锁大门。
“师父,你这有点儿过了啊。安琪她不懂事,一念之差,偷了东西。但这孩子一出教室就把手机上交了,明她主观上并不想偷,可能是为了引起家长的注意。”
就在我劝的同时,何启言也来了。宿舍里的安琪已经崩溃了,撕心大哭起来,不停地捶门,哭求安澜放她出去。
何启言一听,心也跟着碎了,在外边拍门边喊话:“安琪!别怕,何叔叔来了!”
他罢,转头哀求安澜:“安总,安琪不是一个平常的孩子啊!她的病到现在都没好,她晚上都不敢一个人睡觉……您不能那么严厉地对待她!”
“你知道她在面试的时候干了什么事么?”安澜冷眼看着何启言,“亏她长在公安宿舍里,却学会偷东西了,我已经给足了她时间,结果呢?”
我站出来声援何启言:“不是所有人遇上坎儿了,都能迈得过去,有些人得了创伤后应激症,一辈子都没好全呢!何况安琪只有十岁啊,人得接受这世上还有弱者的存在!”
“接受?你以什么身份替她接受?”安澜的目光跟刀一般划向了我,“软弱是一种非常正当、光荣的理由吗?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就能躲在别人的庇护下,永远不用成长么?万一有一天,我死了呢,谁来管她?谁来告诉她,软弱一点用都没有?!”安澜用词激烈,已是彻底怒了。
宿舍内,江安琪的哭喊已经变成了尖叫,歇斯底里、声声刺耳。
何启言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他又去恳求安澜:“您再给我和安琪一点时间吧,我会教好她,我会带她把病治好!不要那么逼她,她会恨您的!”
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大雨滂沱,雨水溅在了安澜的侧脸上,他冷冷地给了回复:“恨我?我不在乎。”
何启言根本压不住安澜。我心就是没病的被这么折腾,也得烙下心理创伤,正愁不知怎么办的时候,齐锐和齐锋居然一起来了,他俩人刚一到就感受到了走廊里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齐锐走到我身边,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简要地同他了。
齐锋则没给面子,他听见了宿舍里那一声声惊恐的嘶喊,质问安澜:“你干嘛呢,虐待儿童?赶紧开门,把孩子放出来!”
安澜的态度也很坚决:“我的孩子,用不着齐总您来管教。”
齐锐闻言,准备站出去,齐锋却抬手制止了他:“锐,你别话。”
在场几人中,惟有安澜有着一句话点爆齐锋的技能。齐锋不禁也来火了:“我管不着?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联系律师,起诉撤了你的监护权?”
安澜的眼里几乎都有杀意了,一扬下巴:“齐锋,你有种试试。”
“呃,锋爷啊。”眼见两位大佬就快拔枪了,我充当起和事老:“您先别激动,安总发那么大脾气也是事出有因,不是故意要关安琪的,他还能不疼那孩子么?就刚才,我跟何队都快服他了……”
“孩子闹成这样,你师父是聋了还是瞎了?整个一不负责任!”齐锋直勾勾地盯着安澜,也不让步。
“别一个个装得跟圣人似的,这里有谁比我更在乎安琪的将来?”安澜反问。
我深悉我这位师父的禀性。眼下,他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这会令他更加怒不可遏,要跟他当面玩硬的,天王老子指不定也得头破血流。
以防矛盾升级,我走去又劝:“师父,你消消气吧。安琪这罚也罚了,差不多就行了……”
我想去拿安澜手里的钥匙,不料,他却猛一挥手,怒斥道:“滚一边去!”
钥匙上的锯齿擦着我的半边脸划了过去,一下就破了皮。何启言离得最近,看得清楚,关切道:“孟,你没事吧?”
我生怕齐锐要为我出头,再多一个人搅进来,忙没事。
齐锋也彻底不忍安澜了,他拿出手机,又问了一遍:“不算开门是吧?那你就等着收法院的传票吧。”
齐锋要拨电话了,齐锐立即摁住他的手,冲齐锋摇摇头。随后,他走到安澜的面前,与之平视:“发生什么事了,要这么大动干戈?”
面对齐锐,安澜眼里的盛怒竟停止了滋长,朝我瞥了一眼:“他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宿舍内,安琪的声音近乎嘶哑,她像是要没力气了,断断续续地捶门哭喊。哭声中,齐锐静静地看着安澜,眼波平静:“孩子要慢慢教,耐心一点。”
安澜的视线落到了齐锐领口处,那里若隐若现着一条项链。安澜眉宇一皱,伸出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想要把那根项链拿出来看清楚。
在他快要触及项链的那一刻,齐锐握住了那只微颤的手。可安澜却没肯妥协,强行挣脱了,把那条项链扯了出来——他看到了一枚戒指,一枚镌有我名字的戒指。
那一瞬,安澜仿佛经历了一场背叛。他慢慢抬眼,瞳眸颤动着看向齐锐,半晌才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时常有种错觉,以为跟过去一样,是因为我们分隔两地,所以你才没来找我。”
黑夜掩盖了安澜微红的眼眶,他头也没转,忽然就把宿舍钥匙抛给了我。我立即开了宿舍门,门才一开,虚脱的安琪就顺势倒在了地上,何启言连忙冲来扶起孩子,叫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