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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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头, 广陵知州岳益川与赈灾使冯逸海正站在驿馆门口等候顾晏归来。岳益川年纪稍长一些,已是头发花白。而冯逸海比他年纪稍轻一些, 但应当也已过不惑之年。

    岳益川愁云惨淡地叹息一声:“眼下情势如此危及,您瑞王爷他何苦……何苦为了个厮这般劳师动众。”

    “那哪里是厮。”冯逸海捋着胡须, 轻嘲道,“听闻在宜安时, 瑞王爷便与他身旁这位公子同进同出,他们什么关系,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岳益川一怔:“您是……”

    他迟疑了片刻, 又道:“可我听闻,瑞王爷前不久刚娶了王妃,二人恩爱得很呐。”

    “岳大人,你问我我该问谁去?”冯逸海道, “在长安时我曾有幸见过那瑞王妃一面, 虽是远观,但也的确看见了王爷与王妃恩爱不移的模样。不过王公贵族哪里有专情一人的, 瑞王爷又是这般风流才俊,纳一两个妾室,也实属寻常。”

    岳益川叹息一声, 道:“若是搁往常,瑞王爷想要多少美人下官都能替他找来,可现在这节骨眼上……唉。”

    冯逸海笑道:“要不怎么,红颜祸水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车辙滚动之声。二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 顾晏乘坐的马车缓缓朝他们驶来。

    马车在驿馆门口停下,二人走上前去,替顾晏掀开车帘,随后便看见顾晏抱着那位传闻中的“红颜祸水”下了马车。

    叶梓脖子上的那道伤口不深,已然止了血,顾晏仍放心不下,给他上完药后又用了纱布包好,看上去倒是副十分严重的模样。

    冯逸海立即收了方才的模样,殷切上前,骇然道:“公子受伤了?那贼人好大的胆子,竟连王爷身旁的人也敢伤。”

    岳益川看他这翻脸如翻书的模样,一时无言,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顾晏丝毫没看二人,径直朝驿馆里走去。二人在他身后对视一眼,连忙跟上去。

    顾晏一直抱着叶梓进了屋,他把叶梓放到床上,这才扫了一眼立在门口那两尊神,无奈道:“你等我一下。”

    叶梓点点头,顾晏转头出了内室。

    顾晏走到二人面前,道:“二位大人还有何事?”

    岳益川迟疑片刻,道:“王爷,那瘟疫……”

    顾晏淡淡断他:“我不都了么,先前在宜安治愈瘟疫实属偶然,没有药方,我也拿不出药来根治其他地区的百姓。”

    “这……”岳益川顿了顿,叹道,“可眼看那瘟疫传播一日比一日广,再这样下去……这可怎么是好啊。”

    顾晏扫了他一眼,道:“二位大人有何高见?”

    那二人对视片刻,岳益川如实道:“连您都没有法子,下官就更没有法子了。不如还是您拿个主意?”

    顾晏不耐烦地按了按眉心。

    今日他被请去这位知州府上,三人就这问题抛皮球一般吵了一早,害得他迟迟不能回来,险些让叶梓遇到危险。

    现在又来。

    冯逸海却道:“王爷,下官倒有个主意,不知该还是不该。”

    “你。”

    冯逸海没急着开口,而是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几人如今正站在驿馆的走廊上,着实不适合谈论这些事情。顾晏心下了然,侧身让了让:“二位大人请进吧。”

    三人在卧房外间落座,冯逸海见顾晏没有避讳内室那人的意思,遂道:“其实,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例子。若我们迟迟找不到根治瘟疫的法子,不妨……效仿前人。”

    顾晏眼眸敛下:“冯大人的意思是……让本王效仿二十年前长安那场瘟疫?”

    二十年前长安那场瘟疫,负责处理此事的人正是当今天子,那时还是二皇子的靖和帝。

    当时,靖和帝下令将所有病患赶到郊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才遏制了瘟疫继续蔓延。

    这也是顾晏前世,这场瘟疫最终的落点。

    岳益川一时骇然,忙道:“冯大人,这万万不可,如今已有五六座郡县处于危急当中,这样一来……”

    “可若不这样,难道要任由瘟疫蔓延下去,害更多的人吗?”冯逸海捋了捋胡须,劝道,“王爷,您千万不可因失大啊。”

    顾晏沉默片刻,道:“兹事体大,本王不敢擅作主张。这样吧,我写个折子递给圣上,圣上若是同意,就依冯大人所言。”

    “可是——”

    岳益川还想再什么,冯逸海却笑道:“王爷所言甚是。”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放在顾晏面前:“下官早已拟好了奏折一封,将此间情形以及应对之策写在里面,还请王爷过目。若王爷觉得没有问题,下官现在就能派人将其送往长安,呈到御前。”

    顾晏翻开那奏折,快速扫过一遍,笑道:“冯大人真是准备得妥当,就这样送去吧。”

    冯逸海应道:“是。”

    “不可!”岳益川气得满脸通红,拍案而起,“王爷,您可知若是放火毁城,会害死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江南的百姓早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您当真还要这么做么?”

    顾晏淡淡看他:“若是不这样,岳大人可有什么别的法子?”

    “我……你、你们——”

    岳益川气得不出话来,冯逸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岳大人,放宽心,王爷这么做也是为了百姓的安危。牺牲少数人的性命,总比害了大多数人来得好。”

    他着,又转头看向顾晏:“下官就不扰王爷歇息,先行告退。”

    顾晏点点头:“好。”

    冯逸海拉着岳益川出门,顾晏忽然开口道:“对了岳大人,先前那群绑匪我已将他们捉来,就关在府衙的大牢里。先让他们在你那里关几日,等本王……”

    顾晏的目光朝内室看了一眼,道:“等本王处理好了私事,过两日再去亲审。”

    岳益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冷哼一声,转头出了门。

    “岳大人性子直,王爷莫怪,我劝劝他去。”冯逸海压低声音对顾晏着,退出卧房,帮他们合上了房门。

    屋内重归寂静,叶梓走出内室,愤愤地看向门的方向:“那狗官……”

    顾晏不以为意地笑笑,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叶梓走到他身边坐下,道:“他这不是逼你放火烧城吗,还奏折都备好了,他——”

    “好了,”顾晏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声道,“放心,我一会儿就让司危派人跑一趟,那折子到不了靖和帝面前。”

    叶梓稍放心了些,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就这样等着吗?”

    “饵已经撒出,我们静等收网便好。”顾晏道,“累不累,我陪你进去躺一会儿?”

    “好。”

    夜幕降下,广陵城内一片平静。

    府衙大牢内,隐隐传来咳嗽喘息之声。阿青跪坐在牢狱中,扶着身旁咳血不止的男子,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大哥,大哥你再撑一下,会有办法的。”

    就在此时,大牢的门忽然被开,有人走了进来。

    阿青连忙爬到牢门边,朝外唤道:“大人,大人您救救我大哥吧,他快要不行了,您——”

    脚步声逐渐走进,墙面上的烛光跳动着,照亮了黑暗中的那张脸。

    阿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稍稍弯下腰,朝阿青浅笑道:“救自然是要救的,我们这不就来救他了吗?”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侍卫走上前来,将一个食盒放在地上。食盒开,里面是几碗清水。同时,有人上前开了牢门。

    阿青瞳孔微缩,下意识往后躲去:“你、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你们私自绑了瑞王爷身边的人,本就该死,如今患了疫症而病死在牢中,应当也不会有旁人怀疑。”那人顿了顿,吩咐道,“动手吧。”

    “不、不要,不要!”阿青急忙朝后逃,却被侍卫抓住,拽住头发拉起来。

    侍卫正要将那碗清水喂到阿青口中,忽然从暗处飞出个什么,击在灌药的侍卫手臂上。那侍卫吃痛放手,药碗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谁?”那人神情一变,有人从阴暗处走出来。

    顾晏抬眼看他,唇角略微勾起:“是谁派你来的,这么晚了还来此地亲审犯人,当真是尽职尽责啊。”

    城中一处别庄内,一个身躯悄无声息地掠过围墙,跳入了院子。已近午夜,别庄内依旧灯火通明,可院子里却格外昏暗,一盏灯也没有。

    叶梓站在围墙下方,他肩头停了只燕子,正扑腾着翅膀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着什么。

    “就是那个对吧,我知道了。”叶梓摸了摸它的羽毛,压低声音笑道,“别担心,不会有事,你们鸟儿话都这么多吗?”

    燕子在他手指上轻啄了一下,像是在表达对此话的不满。

    叶梓笑了笑,没再什么。他的目光看向燕子方才指的地方,不远处,有几名仆役正在刨土。

    叶梓大咧咧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大哥,你们做什么呢?”

    那人没抬头,道:“冯大人吩咐,这院子里的花草不好看,让我们植些别的花草种上,旧的这些挖出来扔了。我们都干了一下午了,你怎么还不知道——”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抬起头来,对上了叶梓含笑的脸。

    那人惊愕片刻,正要喊人,被叶梓抬手敲在对方后颈上。他身旁几人见此变故,还来不及反应,很快被叶梓以同样方式制伏。

    将几人放倒在一边,叶梓这才弯下腰去,细细观察片刻。这院子的花圃里种满了各式花草,乍一看倒是花团锦簇,但细看之下,花草种得密集又凌乱,毫无章法。

    寻常人家,可不会这么种花。

    叶梓歪头想了想,蹲下身去,在土壤里翻找起来。

    庄子的前院,冯逸海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门外隐约传来吵闹之声,听得冯逸海越发心烦。

    他忍无可忍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外面在吵什么?”

    房门被很快推开,有人走进来。来人正是守在冯逸海书房外的家仆,他此刻面色苍白,神情局促不安。

    冯逸海皱眉道:“话,问你外面怎么了?”

    “外面没怎么,只不过本王替冯大人教训了几个不懂事的手下。”顾晏慢悠悠踏入房门,原先那家仆腿一软,跪倒在地。

    家仆颤声道:“大人,王爷忽然带人闯进来,我、我们拦也拦不住啊……”

    冯逸海眼眸微缩一下,强作镇定道:“王爷,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顾晏笑了笑,道:“本王方才夜巡大牢,发现有人准备对犯人下毒,审过之后才知,原来那人竟是冯大人派去的。这是误会么?”

    “这……这自然是误会。”冯逸海道,“下什么毒,下官什么都不知道。”

    顾晏眼中的笑意敛下,道:“那不知冯大人可否能让本王在你府中搜寻一番?”

    冯逸海道:“这是自然,王爷请。”

    顾晏带着冯逸海在院中信步闲庭般走着,问道:“这院子是冯大人前段时间来广陵刚置的吧,倒是不错。”

    “是、是啊,下官想着要在此地多待些日子,便置了这处院子。”

    顾晏应了声,没答话。

    二人朝后院走去,顾晏皱眉看着院中像是刚被人翻动过的泥土,问:“冯大人,您这后院是怎么回事?”

    冯逸海道:“这不是刚置了院子,找人来翻修一番。还没来得及将花草种上,这才显得……有些荒芜。王爷,院子里乱得很,您不妨先去别处……”

    “去什么别处啊,东西不都在这儿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二人抬眼看去,叶梓蹲在房瓦上,正歪着头看向二人。

    他纵身一跃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指了指不远处的花圃:“王爷请过目,东西我都找到了。”

    那一片花圃的土地上,堆满了同一种植物。那花朵白中透粉,花蕊浅黄,正是叶梓方才刚从许多种花草中挖出来的。

    那花朵,就是造成这次疫症的根源。

    这世间但凡行事便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只是光凭借人力难以发现。叶梓能与花鸟交流,在拜托广陵城中所有开了灵识的花鸟经过几番搜寻后,果真发现了些痕迹。

    冯逸海高声道:“你为何会在此地,那花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你凭什么是我下的毒!”

    叶梓眨眨眼,无辜道:“我只我找到了东西,没是你下毒啊。”

    “你——”

    他走到二人面前,对冯逸海道:“不过嘛,既然东西在你这儿,你也脱不了干系。冯大人,你可否告诉我和王爷,为何这种只存在于西域的毒花,会在你院子里种下,你又为何要连夜将它挖走呢?”

    “我——”

    冯逸海百口莫辩,叶梓没等他回答,又道:“你刚来广陵就买下了这间院子,将你从长安带来的毒花种在院子里。你不确定这药的药效,因此寻找了一批逃难而来的百姓试药。试药成功后,你开始在各地投毒,导致瘟疫盛行,我得可对?”

    冯逸海道:“胡八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你当然要这么做。”叶梓道,“你与我家王爷一道被派来此地赈灾,结果灾祸未平又起瘟疫,这里出的乱子越滚越大,圣上迟早会问责于王爷。到那时,你再想办法将此地瘟疫治好,功劳就全在你身上了,我得可对?”

    “满口胡言,你有何证据!”

    “没有。”叶梓耸耸肩,道,“不过这种事嘛,审一审就知道了,是吧王爷?”

    顾晏垂眸看着叶梓,轻笑着摇摇头,转头叫来侍从。

    “关入大牢,将这些花草一道,交于岳大人处理。”顾晏吩咐完,淡淡道,“是谁给了你这花,又是谁给你出的下毒这主意,去牢里好生交代吧。”

    顾晏将事情安排完毕,拉着叶梓离开了庄子。

    上了马车,叶梓还有些不放心:“王爷,你不去盯着吗,万一那个知州大人动什么手脚……”

    顾晏扫了他一眼,道:“我要怎么去,带着你一道么?”

    叶梓纳闷:“那又如何,我不能去吗?”

    顾晏深深看他,忽然轻笑一声,伸出手在叶梓脸上蹭了一下。叶梓怔愣一下,低头看过去,顾晏的指腹上出现一块浅浅的污渍。

    方才为了翻找那花朵,叶梓在花圃里爬来爬去,脸上身上无一幸免。尤其是那张白皙的脸上,如今满是泥污,顶着个大花脸,跟只花猫没两样。

    叶梓“啊”了一声,立即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连忙用衣袖擦脸,崩溃道:“你你你——你怎么不与我呀,我方才还在那狗官面前那么多话,丢死人了我……”

    顾晏忍着笑,取出丝帕沾了些温水帮他擦脸,安慰道:“无妨,方才天色暗,看不清的。而且那冯大人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注意你是什么模样?”

    叶梓低下头,任由顾晏帮他擦净了脸,委屈道:“还以为我难得能帅气一次,怎么这样啊……”

    这种当场证据确凿,抓住犯人的经典场景,主人公不都该是帅气出场,再帅气地将人拿下吗?

    为什么到了他这儿就不太对味了?

    顾晏无奈道:“好了,先回去沐浴更衣,早些歇着吧,接下来有你累的。”

    叶梓眨眨眼,谈起了条件:“那我要你伺候我沐浴。”

    过去,二人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时,顾晏没少借着各种机会故意欺负叶梓,逼叶梓伺候他。可自从二人将事情开后,叶梓越发不怕顾晏,蹬鼻子上脸,总爱使唤高高在上的瑞王爷替他做这做那,偏偏顾晏还乐在其中。

    净房内水汽氤氲,叶梓眯起眼睛依靠在浴桶中,舒服得昏昏欲睡。

    顾晏耐心帮他洗去身上泥污,既没多看别的地方,也没乱摸,活脱脱一个处变不惊。叶梓不满地皱起眉头,偏头量着他。

    最近,顾晏对他总是如此。

    前些时日他身子不好,后来又是事务繁忙,每次叶梓想与他多亲近些的时候,那人就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虽然他们整日相拥而眠,但已经很久没有真的亲近过了。

    叶梓越想越觉得不满,忍不住唤道:“子承……”

    顾晏抬眼看他:“怎么,弄疼你了?”

    “没有。”叶梓抿了抿唇,到嘴边的话仍是不出口。

    若是直接问他,是不是也太不矜持了些?

    叶梓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子承,我记得你先前与广虚道长传信,他是不是了仙露的事来着?还了些什么……我有些忘记了。”

    顾晏沉默片刻,道:“他你的仙露可解百毒,让我将其加在治疗瘟疫汤药中,一滴便可足够一座城的人使用。除此之外……”

    叶梓追问道:“除此之外什么?”

    顾晏看了他一眼,如实回答:“除此之外,他嘱咐我,失去仙露后你元气会有所损伤,让我多关照你。”

    叶梓侧脸被水汽熏得发红,缓慢问道:“怎么个……关照法?”

    到了这里,顾晏哪里还不懂他想的到底是什么。顾晏弯下腰,笑道:“广虚道长,道家有双修之法,可助元气恢复。你是仙草,采阴补阳之法对你元气会大有帮助。你就想听这个,对不对?”

    叶梓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些,吞吞吐吐道:“我没有,我就是……就是确定一下。子承,你会照他的做吗?”

    “那也要等你真的用仙露救人了才是。”顾晏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你用这种伤身的法子。明日我再去与皇叔见一面,若实在不行,我们再……再商议也不迟。”

    叶梓失落地“哦”了一声,没再什么。

    临睡前,有人敲响了二人卧房的门。顾晏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顾翊。

    已是深夜,顾翊却是穿戴整齐,一副将要出门的模样。顾晏上下量他一眼,侧身让他进屋。

    顾翊毫不客气地进了屋,笑道:“抱歉扰二位休息,不过我马上要离开广陵,再不来找二位,恐怕就没机会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