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年少
周围的场景,只用两个字便可以凝聚一切,那边是——梦幻。
满得都快要溢出的阳光,静静地充盈着视线之内的每一个角落,乳白色的天空之下,有蔓延到天边的青绿色草原在随风飘动,迎面而来的清新和芳甜让人自然地联想起了春天开满茉莉花的田野,即便是在凛冽的寒冬中,这里也呈现春日清晨的朦胧之景,随后一切便在暖暖照射的白色日光中清晰起来,寒冷那种会让人神经麻木身体钝痛的东西,对于这个世界来从不存在。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颓败了的巨石之城,高大的石柱和宛若要攀登上天空的白色石塔,剥落的乳白色石块,静静地躺在有杂草丛生的地面上,那副光景就如同知道着自己死期来临的大象在夕阳黄昏时象冢中等待着归期慢慢逼近,那些曾经可以被称为奇迹的巨石建筑,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土地上等待着自身颓败崩裂的那一天,化作风沙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吧,不过所谓的一生,到底怎样才能算是终点呢,想要去到的那个世界,真的是一段能以死亡为开始旅途么?这一切已经无从得知了。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孤独的,因为自身的冷寂和凄凉,所以会对美丽的东西产生向往和依恋,那种依恋化作实体形态,也许是天空,也许是远方。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着对遥远的地方的期待和憧憬,正如从高空俯瞰绮丽广阔的视界会自然地想要飞翔一样,逃离不出社会人生的牢笼的人自然地期待放逐,期待流浪,只不过有人将之当作童年的梦想,在对现实失望之后就压下那股冲动,而有人,一直一直都追逐着那个梦中想要到达的地方,虽然一生都看不到那个彼岸存于何处,但也许他们追求的,只是那种追逐的感觉而已吧。
置身于这样明明真实存在却给人雾气般飘渺不切实际的感觉的地方,枫斗嘴角浮起淡淡地嘲讽,算是给那个看到这幅光景心中就浮现出诗人才有的遐想的自己以鄙夷。眼前虽是败落之城,却丝毫没有废墟的感觉,青绿色的草丛中乳白色的石块,就连荒凉这个词语都难以想到,反而让人觉得一开始就应该是那样的,融合得似一幅画那般完美无瑕。
两种光景在眼前交错,若油画般青绿色和白色构成的宛若艺术品的城市和不断延伸向地平线另一头,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阳光的草原,产生一种处于梦境和现实的边缘的游离感,就像同时身处冷热水交错的界限之处那样,最终会在一开始的违和感中渐渐模糊一切的界限。
另一个叫做左天的男人,坐在一个巨大的,三人环抱的灰色石柱上,石柱像是被用什么无比巨大的锤子一击从中间抨击断裂,倒塌下来的断口处十分不平整,有如被丑陋的疤痕爬满的烧伤者的体表。
他坐在那之上,深邃漆黑的眸子像是在凝视着地平线的方向,又像是透过地平线看到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和事那样,他的眼神向来都是锐利凛冽的,而如今里面只剩下了温和与静谧,似包裹着世界万物的黑色大海一样难以掀起波涛,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将那些锐利隐匿在沉静之后还是完全将之撕裂了,他可以看透很多人,可唯独看不透他,也许这就是左天给他最大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总是在凝视着某个方向,眼睛明明没有焦点,神情却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模样,那种飘渺若雾的东西,也许能够称作哀伤吧,可他从中读不出一丝悲伤的感情,感觉那个人就算悲伤难过,也单纯是情绪的表露而已,那其中没有对于事物的理解体会而产生的感情。
那个男人沙漠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海洋的水可以被墨污染,天空的蓝可以被黑云和有毒气体污染,可是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污染沙漠。沙漠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净化装置,带着尘埃的雨水,带着沙砾的狂风,带着工业污染的垃圾的空气,都会在沙漠中沉淀下来,从沙子间的缝隙过滤除去,最后被沙子摩挲成同样大的石粒,每一颗都是那么干净无暇,每一粒都是那么洁白剔透,明明可以将之染上污秽,可却无法将沙漠变成黑色。
他心想,那个人是否会透过这幅光景,看到白色阳光照耀下的金色沙漠,和飘于荒漠蓝色天空之中,绮丽的海市蜃楼,他应该没有那么浪漫的想象力吧。
他与左天重新相遇要归结于四年前,他在一片荒芜人烟的森林之中将将那个满身伤痕的人捡了回来,他从睁开眼之时的绝望迷茫转换到后来的死寂虚无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在经过那两个月连续噩梦的神志不清的日子后,那个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活过来的迹象的人醒了过来,并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着。
他第一次见到他之时他的眼睛中还有昏暗的光,就像坠入深渊的人向着洞口不断缩的微光伸出去来抵抗自身完全坠入黑暗那样,破碎却十分清晰的光,看到那坚硬倔犟的光时他便知道那个人生来就是为了被世界毁灭的,那种清冷孤傲的坚持是在与这个世界做对抗,可他的背挺得那么直,他的神情宣誓着他绝对不会下跪,直到压垮前那一刻他都不会下跪,于是那是他天真的以为这个人真的可以扛住整个世界的重量活下去,纵使那是毁灭一切却只为了让他屈服的重量。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记忆荒野中的季节,一直都是严寒的冬天,呼啸的冷风撕扯着他对于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眷恋和希望,死寂,无声,寒冷,荒凉,晦暗的色彩充斥着他的每一天,每一天他都面对着一个陌生的已经死去的世界,既没有任何呼吸也没有人任何的温度,他听不到来自心底人性的责难,听不到属于自己灵魂的声音,日子黑暗得似患了不治之症自暴自弃的病人,他等待着罪孽和责罚的绝症吃空自己身体的那一天,等待着绝望和麻木将自己的存在完全吞噬的那一天,那之后的路,他已经不会再去想。
初遇那一年,他十二岁。
左天十岁。
他是杀,是那个组织里,最顶级的杀,也是有史以来,以最的年纪进入组织的杀。
在双亲都被战争炮火吞噬掉的时刻他迎来了暗无天日的生活,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生命可以卑贱到如此地步,如蝼蚁那样容易被风吹散,近乎匍匐着前进,只为了多呼吸一口这个世界的空气,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有人来将你狠狠践踏。
那时,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他需要活下去,因为那是已经变成焦黑和模糊的血肉的双亲对他的最后一句话,他们双都被炸断了,那里残缺不平的伤口汩汩地流出朱红色的血水,他怎么都止不住,他们的面容已经无法辨析,那里只有烧灼的肉焦味和难闻的血腥味散发出来,他们的嘴巴只有一个血红的口子,嘴唇都被炸没了,从那惨不忍睹的满是猩红的口腔之中,断断续续地溢出了那几个字:
活下去。
他们死去那一年他只有五岁,握着他们渐渐冰冷坚硬的心,哭到眼睛只剩下生涩难忍的疼痛,所以他只记住了一句话,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就算生命如同蝼蚁般卑微,就算爬行着也被人狠狠践踏,就算肮脏不堪,他也想要活下去,将那句话当作了支撑自己生命全部的信念,他如同被逼到绝路的亡命之徒寻找着可以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办法。
乞讨,偷窃,流浪,做童工,每一件可以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办法他都试过,可不让自己变得污秽的办法是那么难以坚持。他乞讨过活,却接受着别人的鄙夷和践踏,口痰和污蔑,他去替别人做工,却因为不谙世事倍受欺凌和排挤,最后被陷害赶了出来,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可世界怀着如此强烈的恶意与他作对,那时他才明白,世界上所谓的温情和善良都是伪装丑陋人性的面具,那些人之所以还能看见温情的光,是因为他们还有着资本,还有着可以利用的价值,而他,一个失去双亲的孩童,在世界上如找不到归宿的孤魂在漂流,没有目标也没有未来,他什么也没有,自然也没有看见善良和救赎的资格。
当偷窃成为了一种可以维持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他费尽心地让自己中的罪孽少些,再少些,只有在无路可走之时他才会潜入人家家去偷窃那些已经很硬了的面包和米饭,在饿得两眼发昏时他疯狂地将那些东西塞入自己的口中,嘴中的一切是那么难以下咽,呕吐感让他将一切都呕了出来,他用捂着嘴,将那些东西塞了进去,吃着吃着,就流出了泪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只是非常非常地想哭,他从不祈求生命之中可以出现谁来将他拯救,那是懦弱的人的做法,他只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大,有朝一日可以挺直胸膛活下去。
可上天还是将他逼到了绝路,那天是圣诞节,他盯着那栋别墅里泛着油光的鸡腿看了很久,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尝过肉和油水的味道了,之后便潜进了了那户人家之中,可那一天,他被发现了。
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人中的几个一口咬定就是他偷了几天前的那条项链和戒指,他被盘问着项链和戒指的下落,连加的拳脚要将他的器官和内脏打掉般生狠,他越是不知道那些人的脚力就越重,直到最后他奄奄一息地承认那些东西是他偷的已经卖掉将钱用光了那些人才停了下来,他看到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叫停了那些人,这还是个孩子就算了吧。
人散开之后他听到一个男人对那个女人,“幸好今天抓到了偷,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把家里的项链戒指卖掉的事情。”
意识朦胧中他的口腔满是腥甜,他察觉到自己在笑,那一定是如同恶魔那样冰冷嘲讽的笑,那一定是如同地狱中的冤魂那样决绝又苍白的笑。
那天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他被丢在了贫民窟街道上,充满腥鱼味的污水和闻起来像是尿液的恶臭液体从他身边流淌而过,所有的人都绕过他走过去,在他们看来他只是又一个无法在这样的世界上活下去而夭折掉的生命,死亡对于贫民窟来比日升日落的光景还要平常,他好像看到了父母,在一条河的另一岸对他招,他还看到了眼前有人放下一个馒头,可他没有力气将馒头拿起来了。
他也记得那天的天空,苍白而无力,阳光也似感染了重症的患者,在白晃晃刺眼的天空下努力散着温暖不了这个世界的光,他的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嘲讽和笑意,那是他为自己送行的表情。
就那样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