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飞翔
这是一个明明知道要死亡,还要一步一步地感受炼狱之苦的过程,很痛苦,却无法拒绝的过程,因为他们想要活着,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去。我对于活着那种事情不是很在乎,但若有一天我即将经历那种过程,我宁愿用死亡去换取,生命最后的浪漫,最起码那样可以保留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美好印象,看不到冷漠,看不到绝望,看不到日益苍白憔悴的自己,让我关于这个世界的美好幻想和记忆,一直保存到死亡之后。因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美好的梦幻在自己眼前撕裂破碎,变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过程。”
齐天邪十分认真地跟他们诉着,没有平时的嘻皮笑脸,也没有往日随性而为天真活泼的表情,这让他们两个都意识到,齐天邪对很多事情的理解都比他们通透很多,也很能放得开,最重要的是,他不会逃避懦弱的自己。
若是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听到其他的人这样的叙述,萧若心中一定会泛起酸涩和无奈,因为逃避现实,连生存的最后一丝希望都不去追求,只是因为不想面对那个惨烈而煎熬的过程,不想让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美好幻想破坏掉,就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对于她来是无法原谅的懦夫行为。
因她一直都觉得,梦幻和现实,虚假的梦幻和惨烈的现实,难道不是后者更加有面对的意义,为此会有无限的勇气和信心,被伤得体无完肤也想追求那一份真实,那样才是勇者的行为不是么?
但此时此刻,那个看起来比谁都不谙世故,看起来比谁都随性自由的人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却无法将之评判为懦弱,软弱,懦夫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即便知晓了眼前一切皆是虚幻,一切皆是浮于虚空之中的美好梦境,知晓了现实有多残酷,世界有多冷漠之后,他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世界,他从那个梦中醒来了,然后怀着对梦的向往再次沉睡过去了,不是装睡,是真正地再一次进入了梦的世界。
比起她那毫无意义的真实,为了逼迫自己面对现实而涌现的虚假的勇气,他能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世界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选择,也许,也许的也许,萧若不是为了追求真实而面对那种过程的痛苦,她也许只是,无法原谅从那一切面前逃开的自己,所以只能直面一切,并寻找着勇气的来源,就好像,不那样做的话,萧若就无法成为萧若,而是另外一个人了一样。
“你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她嘴角浮现淡淡的笑容,没有什么比直面自己的懦弱更了不起了,那是她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境界,而他的行为,不是自欺欺人,只是按着自己的方式在走,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也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接受一个绝症患者生命最后过程中的灰色,苍白,无力和绝望,“因为很了不起,所以你非常地幸福。”
黯淡的空间,黯淡的光线,黯淡的未来,她的声音,在其中清晰地回荡着。
左天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萧若他们所呆着的空室,从那半掩地石门中出来之后,心头一直盘旋的不适感又一次铺天盖地地袭来,那种宛若身处炎炎夏日黄昏时刻垃圾堆旁的感觉强烈又明晰,冒着热气的柏油路,蒸笼般湿热的风,其中夹杂着水果和垃圾腐烂混合的气息,浩浩荡荡地拂过他的心头,与其是不适,倒不如是厌恶。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
他出来是有话跟那个很神秘的少女的,她究竟是什么人?她的组织来到这个国家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们要介入这一场纷争之中。很多事情似乎都正在超出原本应有的轨道,可那种越轨之后疯狂地朝着看不见的黑暗发展的现实却给了他一种早就固定好了的感觉,似乎越出来的那个轨道,才是原本的,计划中的线路。
这种感觉很奇怪,感觉就像之前他人生中所积累的经验,常识,直觉,在一瞬间全部被推翻,而他仍觉得那很正常,感觉被推翻之后的扭曲才是原本的姿态,他找不到丝毫的不协调和违和感,本来应该衍生的情绪没有生出,本来应该产生的怀疑也没有从心中出现,那种宛若被看不见的人操纵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的感觉让他厌恶又排斥。
而那个女孩的出现,更加重了那种好似牵线木偶的感觉。她莫名其妙地插入这一系列事情中去,看起来与所有人的目的都毫无关联,却偏偏轻而易举地将那个暴走的暗杀者给清除了,还与这个离奇空间内的一只诅咒之兽有着不的联系。
对于她的出现,他应该排斥的,应该怀疑的,但自己却没有产生对于那个女孩的抗拒感,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枫斗从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血腥味,而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十分让人怀念的感觉,理性和情感豪不契合,他觉得自己是被强制着不许对那个女孩反感,如同一个被加载了强制程序的器人,尽管自己有意识有理性却冲不出那道强制的护栏,所以应该出现的怀疑,震惊,排斥,抗拒都被镇压了下去。
自己在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控制着,操控着,这让原本对于自己的存在都不大敢确定的他,再一次陷入了某种隐隐的担忧之中。
他们沿着走廊往前走,越过冷玫所呆着的房间,越过散着冰窖般的冰寒的灰暗空间,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大厅。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厅,乳白色的矩形石柱,大理石的冰冷平滑的触感,整齐排列,一直延伸到大厅的圆形穹顶之上,有如身处天主教堂,敬畏和莫名的神圣感如冷水般从头浇注下来,信仰的力量让人心安。每一根乳白色石柱上都有浅浅的浮雕,凹凸有致,栩栩如生,脸部轮廓有着西方人的深邃和美轮美奂的特点,大部分描绘的都是希腊神话,还有一部分是北欧神话和印度神话。
其中最吸引人注意力的,就是圆形穹顶上的那一幅浮雕,乳白色的穹顶本身就散着黯淡而不明晰的光,这是这个广阔神圣如教堂的大厅里唯一的光源,光亮刚好到了可以看清那些浮雕的线条和大致模样的程度。
穹顶上描绘的那一幅图画比其它任何浮雕都要恢弘壮阔,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叠起来,又分离而去,由此带来的恍惚感让他眩晕了一阵,头顶之上的浮雕图画描绘了很多东西,波涛起伏的大海,海之彼岸的军队穿着铠甲的军队,被无数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所环绕着的,长着翅膀的男人
透过那一幅气势浩大磅礴的浮雕,他仿佛看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透着淡淡的悲戚,与无以名状的悲哀气息。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就像面对着一个随时都要将自己吃掉的猛虎,“你是谁?”他抬起眼帘,挑战般地去注视她那金黄色和湖蓝色的妖异眼眸,一边是带着魔力漩涡般的金色大海,危险又灵异,看起来随时可以将人的灵魂吸走,然后埋葬在那无边无际的金色之中,而另一边,则有着长白山天池般动人而明亮的湖蓝,倒映着蓝天和白云,倒映着青空下的的蓝色冰川,透着清冷和宁静,似乎能让人的灵魂在瞬间归于尘埃的寂静之中,随后将一切污秽洗去。
没人可以长久的注视那样绮丽绝伦又妖冶似黑暗中绽放着的诡异花朵的眼神,谁都会讨厌那种从上到下,灵魂都被看透的不适感觉,谁都会抗拒那样只是注视就好像交出了自己的灵魂,任人宰割的危险边缘感,她的视线比他想象中的要灼热,更能引起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但即使要被那金色和冰蓝色组成的大火燃烧殆尽,他还是挑战般地去注视,不知为何。
女孩好奇的看着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以一种夹杂着如丝如缕的悲戚表情:“你知道,头顶的那一幅,描绘的是什么人么?”声音极轻,似风中的芦苇,一用力就能断掉似的。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用蜡和羽毛做成翅膀想要飞向天空与太阳的男人。”那是一个十分浪漫也十分悲哀的故事,伊卡洛斯是希腊著名艺术家,发明家,代达罗斯的儿子,代达罗斯在雅典时因为犯了杀人罪,而逃离到了克里特岛,克里特岛美丽富饶而有着无数热情的人,克里特岛上的国王米诺斯十分器重他,他远离了自己灵魂深处的那片土地,像一只流落他乡的孤狼,在那孤岛上每日每夜看波澜壮阔的大海,日升月沉的天空,天空尽头的那一端,久久无言。
他想念着自己的家乡,在时间的流逝中那感觉越发浓烈起来,宛如越来越灼热的大火,烧遍了他的胸腔和身体,烧毁了他的心脏和思念。他觉得在异国的他不是他,故乡是他灵魂的一部分,离开了那片土地,他也就失去了真正的自己,想要回家,强烈的期盼日复一日地袭击着他的心房,一层层剥掉他心灵上被时光磨出来的厚厚的茧和外壳。
他是如此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可是他知道那是一个十分困难的事情,围绕着这个孤岛的大海无边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被那样的深蓝色覆盖着的神奇土地,因为那是个不可能的愿望,所以他找了很多的理由来羁绊自己的向往和脚步,比如那个器重他将他当作朋友的米诺斯国王,比如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伊卡洛斯,他聪明而富有挑战欲,他会成为一个超越他的发明家,因为他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
那些理由就像是他在心里筑起的大坝,拦住了那思念之海波涛汹涌的撞击,可那大坝最终崩溃了,在米诺斯国王越来越加重的疑心和不信任中,他的心还是被思乡的大海淹没过去了。
他决定逃离。
他和富有创造力的儿子联合做了两双翅膀,翅膀用羽毛为基本的材料,蜡作为粘合剂,完成翅膀之后,他们日夜的练习,最终,两个人都能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
他们的逃离计划开始了。
伊卡洛斯对于父亲怀念家乡之情并没有太多的实感,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的是那片天空。
千百年来,人类技术的发展是如何迅速,他们在土地上建起了房屋,城市,国度,从耕耘者变成了拥有了自己的文明的土地上的霸主,人类是这片土地上无与伦比的王,可是天空,却永远是一个他们到达不了的领域,那片漂浮着白色云朵的青空,明明感觉如此之近,却无法触碰,那是生于土地的人类永远都领略不了的神秘和美丽。
所以谁都不知道翱翔于天空的感觉,谁都不知道白云就浮在自己之下的感觉,谁都不知道,乘着风如鹰一样搏击长空,成为天空霸主之时的自由和激情,想要征服天空,想要征服那片美丽,想要触碰青空之下的那片遥远和壮阔,所以,想要飞翔。
升上天空之前代达罗斯告诉伊卡洛斯,飞翔之时不能飞得太高,也不能飞得太低,飞得太高蜜蜡会因为受热而融化,而飞得太低又容易被激起的高高浪涛所吞噬。
他们开始了飞向雅典的旅程,不断的飞向高空的那一刻,那个向往着青空的少年,被天空抓住了。
高空的世界,即便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东西,从上方俯视之时也无比的宏伟而让人向往,那一条条街道,那个自己经常去玩的殿堂和寺庙,街道之上如同黑点般慢慢移动的行人们,一切无法一次看完的景色,此时都清晰地呈现在了视界之中,在天空之中,他感受到了遥远
明明是同一个世界,不同的视角却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体会,一直所接受着的世界和此时自己所看到的世界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之前无法想象中自己所身处的世界是如此广阔又绮丽的存在,明明之前所看到的都无比狭窄,明明之前最多也只能看到方圆几百米内的物体,他一直生活着的真的是此时看到的这个广阔而遥远的世界么?
他竟然居住着一个如此辽阔的世界,那里真的是他所存在的地方么?那条街道,那个建筑物,真的是长成那个样子的么?过高的视点所感受到的冲动暴力地袭击了他的内心,那份广阔,那份遥远,斩断了一切他在地面之上所积累的理性和经验,剩下在胸腔之中的,只有对于那片美丽青空的向往和憧憬,想要更高,想要更远,想要更多的触碰那份来自远方般的绮丽,想要到达云之彼端的方向
他被天空俘获了,他不断地向着高处飞去,听不到代达罗斯的呼喊,听不到自己的翅膀融化崩坏的声音,最后,他坠落了,在茫茫的大海中,被浪涛吞噬得干干净净,带着那份暴力般清楚又强烈的憧憬,一同被埋葬进了深海的坟墓中。
谁也不知道他触碰天空之时看到了什么,是远方,还是地平线的另一端,谁也不知道他坠落之时现在想些什么,是否会为那穷尽一生的一次触碰而后悔,被大海吞噬的那一刻,他的灵魂是否已经永远地身处青空之下。
那个故事有着一种十分清淡的悲戚,但对于左天来,那感觉十分不明晰,在他认识中,伊卡洛斯只是一个被天空欺骗了的可悲的男人,所谓灵魂,必要根植于土地,若想要飞翔,坠落是唯一的下场。
“那个神话故事中的两个人其实都是可悲的,但这不足以让人产生感情,我有另外一个关于伊卡洛斯的飞翔的故事,你要听么?”她轻轻侧头问他,视线灼热而直逼人心,最终他在那仿佛要被抓住的沦陷感中移开了视线,轻轻点了头。
女孩又笑了,仿佛在嘲弄,仿佛在轻蔑,但她脸上表情更多的,是一种来自远方的飘忽和虚幻,像透过沾满水珠的玻璃去一个梦境,看不明晰,触摸不到。
“三千多年的爱琴海南部的克里特岛上,有一个被命运诅咒的男人。他因十八岁时不心杀死了宙斯的女儿而被惩罚双腿瘫痪,年轻的他,只能在那只有冰冷无温的灰色墙壁的病房内,度过自己无意义的每一天。”
“无意义?”就算瘫痪了生活也不至于到无意义的地步。
“对。”女孩的双色瞳眸中突然闪起淡淡的怜悯,“因为他的人生,只有一天。一天,24时,440分钟,6400秒,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从出生到死亡,从年轻到衰老,从起点到终点每天,他都会在十二点的时候醒来,不会话,眼瞳清澈而干净,美丽的容颜都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不安,那时的他,就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随后,以光速般的速度迅速衰老。
在下午六点钟之前,他会完成总婴儿成长到少年时期的全部过程,他渐渐地可以理解这个世界,可以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并且有了少年特有的的冲动和激情;在下午的六点钟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会完成从青年到中年的变化,他的目光日益浑浊,好似被风沙割痛出血之后愈合过程中的脓液,他的脸上出现一条条的皱纹,他笑起来的眼角有着被岁月刻下的痕迹,他话的声音沉稳有力,脸上的沧桑和那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都是被世界变化的东西。
在午夜的零点到六点,他完成了从青年到老年的变化,一个人的深夜,冷清,寂寞,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那个寂静的房间内回响,他的心跳变得越来越慢,他中年有的果断而决绝的脸庞变得怎么看都看不清了,那是明白了这个世界不可抗争,失去了很多东西之后才会拥有的表情,他感受到了自己身体各处的衰老,感受到了死亡抚摸过面颊,亲吻着他的血管的冰凉感觉,然后他开始睡觉,用睡觉来度过又老年过渡到死亡的过程,他的皮肤像被酸性溶液侵蚀的花瓣般迅速地枯萎凋零,他每一次呼吸都那么长,长得让人以为他已经死掉了。
五个时,他完成了从老年到死亡的漫长过程,他在心脏器官衰竭之中死去,剩下的一个时,是他重新变化轮回的时间,他脸上干枯的皱纹渐渐变得水润而光泽,他的眼角的痕迹也消失了,他衰老的器官更是重新获得了新生,他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容颜,可是肌肤水润剔透得像个孩子,然后在中午的十二点,他重新醒了过来。用一天的时间,重复着别人花几十年才能完成的人生的过渡。那就是他获得的惩罚,朝生暮死的死循环,比双腿瘫痪更加惨烈,每循环过一天,他就循环过一次人生,新生到死亡,起点到终点,然后在忘却一切的空白之中,重新再来。在那个狭的病房之内,他并未经历任何的事情,苍老的过程,都是心智和精神成熟枯萎的过程,他没有经历事情,却能直接获得经历事情之后才有的结果,智商,情商,理智,都在其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快速变化着。”
她很感兴趣似的看他低垂的头,低垂的眼帘,再次笑了,那是似空气般虚飘而无法抓住的微笑,带着一丝苍凉和淡漠,“别人的一生,按照0年的寿命来算,就是两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在其中,或是收获,或是失去,或是高兴,或是愤怒,都是整个人生沉甸甸的重量,而对于他来,那是两万五千多次无意义的循环,他没有经历任何事情,可人生所感受到的重量却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没有十八岁之前的记忆,过去之于他来,是悲哀的起点,未来对于他来,是悲哀的延续,明天对于他来,是重复着的一次次诅咒和怨恨,对于他来,活着没有任何的意义。可是,他无法死亡,那是那个诅咒,最后的,最沉重的枷锁。”
左天低着头,半眯着眼睛去注视昏暗的地面,女孩像是故意等着他酝酿起情绪般停了下来,于是他强迫着自己专注于听故事而不去思考的程序在那一刻崩溃了。他无法去想象那样的一个男人,重复的循环人生,重复的悲哀世界,他在想,那个人的眼睛,除却从新生到衰老死亡的过程中应该有的情绪之外,应该还有一些什么,比如冷笑,比如嘲讽,比如怨恨,比如诅咒,那是来自灵魂身处的抗议。
他笑容悲戚,他目光惨淡,他每时每分每秒都在衰老死去,一天的时间流逝,对于他来是可怕而带着满满的恶意的,因他感受到自己的衰老,感受到生命和灵魂都被时间带走却无法阻止的悲哀,感受到自己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生,身体的血液和激情都渐渐的冰凉下来的绝望触感,他一定会怨恨吧,怨恨着别人的笑容,怨恨着自己身上的诅咒,怨恨着这个世界的美丽,怨恨着,注视着一切却永远都无能为力的自己。
每一天的他都是不同的他,可每一天的他却又都是同一个他,因为那些苍老和风霜,沉重和沧桑,都是他一个人来承担,他很想将每一天的自己都当作不同的自己,那样也许可以减轻,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他想将自己的医生变成一个分割成两万多次人生的不同的人,只是那些人的一生中都有着永远无法抗拒的悲哀,他们都双腿残疾,都犯了一样的错,都被困在了那个四壁冰冷的房子中,他们的人生,不会前进,也不会后退,比沙滩上的城堡还要经不起时间浪涛的侵蚀,短暂,却无法拥有昙花一现的惊艳和美丽。
他一定会想要告诉自己,那些人都不是他,他只是其中的一个,两万多个人中的一个,这样的自己很快就会在第二天中午之前死去,虽然痛苦,但是不是很快么,很快就会送走了这个自己,迎来下一个自己了,那么多那么多人都在承受苦难,他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上帝还是挺公平的,给了他如此巨大的痛苦,同时也缩短了痛苦的时间,想这样告诉自己,一天又一天
但他渐渐意识到了那是谎言,一个无法记住的谎言,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他每次醒来之时看管他的那个医生都会告诉他然后试图让他理解:“你是在十八岁之时就杀掉了宙斯女儿的赎罪之人,你需要承受一天一生的轮回重生死亡之苦,重复无数次之后才能离开世界。”就算他将经历的是两万多次不同的人生,人生的起点,他都会被告知,他一生都会在监狱和枷锁内度过,他的人生都是被命运唾弃的的秽物。
而那被自己抛弃在记忆荒野,再怎么努力也会想不起来的重复了无数次的记忆,十八岁之前的记忆,都是他自己啊,悲伤的是他,痛苦的是他,怨恨的是他,憎恶的是他,无能为力地注视着时间将生命燃烧殆尽的也是他,一个一个都是他,他怎么能连自己都不承认呢?那些他不是没有存在过,只是他忘记了,被那份诅咒要挟着忘记了
在那样痛苦纠结的日子中,他一次次迎来毫无改变的死亡,毫无改变的命运,让他的嘴角增加了嘲讽和冷笑。尽管不记得,但是昨天的自己,是怎样死去的呢?死去的时候,是不是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醒过来呢?这样想着,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每一天。
如果有人对他:“你应该为自己找点乐子,毕竟就算很快,你也拥有一天的人生,24时,还是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的。”
看见这样的人,他的嘴角一定会浮现凉薄冷淡的笑,那是暴力般可将人撕裂的冷笑和嘲讽,“一个孩童,在无聊之时可以花一天时间,来重复着6400秒,可那八万多个数字,却是我人生的全部,你让这样的我,如何去爱?如何去感受,所谓的活着,如何去期待,那炼狱般的每一天?我所感受到的情绪,我所爱上的事物,都会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全部消失,让我拥有一个喜欢之物,你是想折磨那个东西,还是想要折磨我?我可是在每一天的死亡之时,都希望着自己不要醒来的人啊。”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尽管过去的记忆被洗白,但那个是他每日所做的祈祷,被他以另外一种方式所记下的祈祷,那个男人的悲哀一定无人可以理解,就像没有人可以理解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感受着自己呼吸变慢,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慢慢变老,嘴角浮起的那一抹笑,是什么含义。
外面的世界如此丰富多彩,他也许会听到夏日夜晚从病房之外传来的延续不断的蝉鸣,他也许会看到冬日寒空之下飞过天空的孤雁,他也许会感受到,金色的阳光铺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由窗子那里所传达来的炙热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