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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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的心中,他的灵魂,是永远都无法被阳光照射的不洁之物,因为那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被咒怨和憎恨污染,他是无法站在阳光下的人,无法接受阳光的馈赠,世界对于他来是虚伪而狰狞的,可偏偏虚伪而狰狞的世界,却美好得让人向往。

    他活得如此绝望,他不可能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一次解脱和出口,若他去乞求宙斯放过他,也要拥有超过24时的记忆才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在第二天化为空白,那个的冲动和希望,的信心和愿望,会如烟雾在狂风中被撕扯干净。

    是沉重么?他无法形容自己胸腔中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这样找不到出口和救赎的人生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也听到一个,可那一次的救赎,却惨烈得悲哀,悲哀到了让人难过的地步。

    “他最后是”从汹涌的遐思中抽出身来,他的声音轻如低声呢喃,带着无法形容的感情的尾音像酝酿沉淀了无数年的葡萄美酒般有韵味而让人陶醉,而发出那声音的嘴却干燥又苦涩。

    “那是一个无法拥有梦境的男人。所谓梦境,是经历了世界和现实之后,潜意识和大脑将所看到过的一切扭曲变形之后投影出来的另外一个世界,印在记忆之中的黯淡夜幕之下的月光,曾经所注视过的耀眼的黎明,夏日宁静而燥热的夜晚听到的蛙鸣,看到的星空,那些熟悉的,想要追求的画面,加上自己的祈愿和期待,会变成最美的梦境。”

    她轻轻仰头,卷发在背后倾泻而下,瞳眸中倒映着高处的那一个被天使环绕着的男人,那个连梦境都无法拥有的男人,没有怜悯,没有同情,眼睛中依旧是无法捕捉住的虚幻的雾,“那个男人什么都没有,他在那个盒子般的房间之内,透过窗栏看外面的世界,每一天,都不曾有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变化的世界,他没有未来,没有期待,没有愿望,有时候甚至连本身的意志和灵魂都会麻木,对于他来梦境比天空还要遥不可及,但有一天晚上,他做了梦。在又一次由衰老到死亡的沉睡过程中,他拥有了梦,一个关于天空的梦。”她的声音好似空灵美丽的低声吟唱,在雨幕般拘禁忧愁的环境中静静蔓延,让人从中听出了无法抗拒的巨大伤感和悲戚,而表情却毫无温度可言,妖娆艳丽的双瞳注视着那浮雕之上的男人,宛若要与他一同飞向天空。

    “他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了最蔚蓝的天,最辽阔的海,最无法比拟的美丽,叹息与黑夜被黎明与天空拂去,那即将到来的黎明,那破空而出的红日,那晨曦之中渐渐变得宽广的世界,那仿佛要延伸到世界尽头的苍穹,如此高远,如此纯洁,如此无法玷污。

    也就是在那一个晚上,那个照看他的医生,看见他在一天最后的死亡沉睡中,第一次流下了泪。他不知道他在梦中看到了什么,但他明白那个含泪入睡的孩子,一定有了梦,从梦中醒来的他是不是会记得那个让他流泪的梦,是不是会追着那个梦,都无法得知,但一直注视着他的残酷命运的冷漠的医生,在那一刻,也哭了。医生祈祷着这个人的生命可以迎来救赎和解脱。

    而第二天,那个男人,恢复到十八岁的面容的他,醒过来了,瞳眸中带着无比清澈皎洁的光芒,仿佛是临近黎明之时刺破黑夜的第一抹晨光,如此冰清无瑕,如此清澈晶莹,那是很快就要变得浑浊的清澈,因为即将到来的毁灭,所以注视着那份美的心情,才会越来越沉重。

    他还是透过窗栏注视着外面的天空,还是透过那被分割成几个均匀的块的蔚蓝色去憎恨外面的世界,憎恨着自己本身无法改变的命运,一天又一天,直到他的眼瞳从清澈变得污浊,直到他的皮肤从水润变成枯瘠的树枝,直到他的表情从新生的好奇期待变为黯淡无光,外面天空的湛蓝与广阔,遥远与清澈,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他还是重复着那生死循环,没有变化的每一天。

    但其实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发生了改变,他还是会绝望而无力地抬起双眼,他还是会一脸沉重的透过窗台去注视外面那高远的天空,那个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世界,他还是会对来探望的人表现出来的关心怜悯和同情施以嘲讽和冷笑,他的灵魂还是爬满了空洞和虚无,但其实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被那个梦,被那个如同禁忌般让人向往的天空,被那个遥远得好似永远都无法触碰的异世界,慢慢地改变了。

    他的医生看到了他的变化,因为他渐渐地表现出了的感情,对于每天都接受着的悲哀的景色,对于有时有些变化出现的绮丽的光景,不再是一味地抗拒,或者是一味地接受了。他注视着晴空的表情不再是那么黑暗了,在看到双鸟在天空划过一条痕迹之时,嘴角会不经意地浮现起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笑容。在不是阳光明媚的阴沉日子和下雨天,他注视着天空的尽头,注视着云层的另一端,好像在等待着蔚蓝的青空重新出现,又好像已经透过那些密布的黑云看到了溢满世界的白色阳光和那里的彩虹之桥。

    他好像每一天都在变,虽然没有之前的记忆,但每一天都在之前的基础上在慢慢地,渐渐地,向着光的方向改变。”她仰望着的视线重新投向他,戏谑的,冰冷的,刻意地看着他的表情,刻意地看着他不回避的视线,仿佛找到了新奇有趣的东西一样的表情。

    “他的循环,是无法清空灵魂里面的东西的,那些一次又一次一天的人生,那些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其实都根植于他的灵魂深处,被诅咒的压力锁着,所以他才会在十八岁之前拥有着必要的尝试与经验,他醒来是十八岁的容貌,但却是零岁的心智,他之后获取的体会是诅咒给的,但在十八岁之前的常识体验包括对话,都应该是他之前的记忆给予的,那些都是与灵魂深深羁绊之物,是创造了那个男人的东西。所以他才是他,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无法青空灵魂,也是他痛苦的原因。

    但那些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却被牢牢的囚禁着,因为那个梦,他有了期待,有了向往,让那个诅咒的枷锁出现了裂缝,然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他脑海中浮现一双从梦中醒来的人怅然若失如同在寻找着什么的慌乱眼神,心略微地沉了沉,迎着她要将人吞噬干净般的妖冶瞳眸道。

    “对,是那个梦。”她嘴角浮现一抹笑容,“那是他在黑夜世界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如尘埃的微光,虽然抗拒不了命运的悲哀,虽然拒绝不了诅咒的枷锁,虽然难以捕捉,但确实存在。渐渐地,他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虽然不大清楚自己以前的样子,但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个被命运诅咒的男人,不应该是自己这个样子的,他乐于接受那一切的改变。

    因为心中有东西,已经盖过了一切,不管是不安,悲愤,疑惑,憎恨还是悲伤。

    他对天空有了期待,有了祈愿。那片蔚蓝色,蔚蓝色之下漂浮着的白云,那苍穹所覆盖的视界,无时无刻不是那么地纯洁清澈,永远都似宝石般璀璨,美得恍若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就是他悲哀生命的终点。他震惊与那耀眼的蓝色世界,向往于那延伸到世界尽头的清澈青空,他相信天空可以包容他的一切,他的罪恶,他的怨恨,他的不堪,他的诅咒,他相信,天空可以将他带向任何的地方,一个无限遥远,自己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他开始憧憬飞翔。

    “他对医生,他想要追求自己所看见过的唯一的一份美丽,他想要制作一双翅膀,飞向天空,可他的人生维持不过一天,所以他希望能由医生来告诉他,他想要做的事情。医生听到之后觉得不可置信,他看到了他那晚的泪水,却没想到酝酿出了一个如此希望渺茫的愿望,他问他,你疯了么?这片土地上,还没有任何人,可以飞向天空,我们唯一的黏合材料蜜蜡更是在高温中容易化掉,你确定你是在追求天空和飞翔,而不是死亡与长眠么?

    于是那个男人笑着回答‘我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曾经如此期待着世界和命运给我一场长眠,就算会身处地狱,能让我从这其中解脱出来,我也愿意心怀感激地给这个世界以跪拜,但诸神迟迟都没有看到,我等得太久了,无数个被我遗弃的我,他们的痛苦和纠结都记在了我的心里,我感觉好重,快喘不过气来了。

    于是我看到了比梦更美的东西。

    如果可以到达那苍穹的远方,如果可以飞翔,一次次重复也无所谓,一次次新生死亡也所谓,天空,一定会将我带向遥远的明天,因为她是如此地美丽纯洁,无边无际,可以净化一切,可以包容一切,可以给予我想要的新生。’

    医生妥协了,在他那之前从未出现过期待的眼睛中,他看到了如此激烈闪耀的愿望,于是他让那个男人写制作日记,给他带来翅膀造型设计的图纸与材料,在每日合适时间告诉他他要做的事情。于是在那个男人一次次的生死往返中,一双由羽毛,黏蜡,还有木架制造的翅膀,完成了。

    起飞的那一天,男人第一次从那间的房间里出来,自从被诅咒之后,他从未真正地走出那个房间,从未真正地被这个世界所包围过,那是他第一次飞翔,也是他整整意义上的仰望天空,不是被切割的,不是被那个的窗口局限住的,而是真正的天空,自己梦境中所看见过的那片天空

    然后,他对医生,对那些看着他的人,我会回来的,马上。

    然后,他就飞起来了,白色的羽翼在迎着阳光,飞向着那片光亮的世界,飞向着那片梦中的世界,飞向着那片他认为可以将他带到任何地方的天空。

    他张开翅膀那一刹那,所有人似乎都看见了他的梦,在那白色翅膀挥动着而温暖吹过的暖风中,他的叹息,他的悲哀,他的祈祷,他的希望,他的梦,所有的所有,都跟随着那个男人一同飞向了青空,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再回来了。他是第一个触碰天空的男人,触碰那片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异世界的男人,他带着皎洁无瑕的翅膀飞向了天空,也飞向了他所祈求的未来,关于飞翔的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衍生的,对天空的向往,对遥远的憧憬,对飞翔的所怀着的信念,是被一个双腿瘫痪,一个被命运诅咒的男人,带到了这个世界。”她微微笑着,在他面前摊开了双,示意着故事结束,让他的眉宇轻轻皱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那样回避故事的重要之处的讲述方式,“他的结局,你还没有。”

    她又笑了,唯美如阳光,却让他眉皱得更加深了,“他的结局,很重要么?如果你明白他所追寻的东西的话,你还会在乎结局么?如果你明白那个男人的可悲的话,你会不知道结局么?他到达那遥远的地方之后,所迎来的未来你真的不懂么?”

    他避开她如同罂粟花般引人沉沦的眼瞳,“他最后坠落了吧。”因为生命维持不过一天,所以必定会在死亡之时停止展翅,坠落之时,就是他死亡的时刻,那么在那一刻,那个男人一定连梦境也不想拥有了吧,因为他已经到达了呀,自己与梦约定着的那个地方。

    女孩轻轻点头,让他继续下去,“他的坠落,是宙斯给他安排的结局吧。”既然是被诅咒的命运,所注视的都是悲哀的光景,既然每一天都要重复着生与死,轮回与往复,那么这个诅咒的改变也一定是由布下之人去改变的,那个男人,直到死的时候都认为那片美丽的天空是他自己的,那个梦境也是自己的东西吧。

    她轻抿着唇,似在悲哀和怜悯,怜悯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眼前的人所感叹之事,是如此地微不足道,“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不仅结局是宙斯安排的,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哟。天空出现阳光的时刻,就是他生命由衰老到死亡的阶段,这样的他,是不可能有力气去展翅飞翔的。他飞起来其实是在黑夜中,连最后一缕阳光和蓝天都碰不到,那些云,那些蔚蓝,那些美得不可思议的景物,都是宙斯给他的幻象,为了让那个男人,去到他梦境的彼岸。”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他改变命运的契不是真实的,他飞翔时所看见的光景也不是真实的,难道最后他做好了翅膀都要是假的么?

    “他飞起来了,这是真的,他坠落了,这也是真的。”女孩表情上的那抹对于他的悲悯神色还未散去,“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么?那个男人,可是连一个美丽的幻境泡影都无法拥有,他连逃避现实的地方,一个梦境都不曾拥有过啊。

    被安排的命运,被安排的结局,那又如何呢,蓝天白云太阳只是幻影,那又怎样呢?重要的是,他触碰到了天空,作为一个被诅咒的人,作为一个瘫痪的人,他死在了自己的梦中,那是生于土地上的人,绝对无法拥有的结局。

    即使忘记了自己应该去向何方,他还是到达了不是么?自己所祈求的那个未来的彼岸。

    他最后向着天空坠去了,他坠毁在了自己的梦里,但对于那个人来,有比那更幸福的结局么?你能明白么?”她略带期待着看着他,让心中的那种怪异感又增加了几倍,因为他们的交谈,不像是一对应该互有敌意的陌生人的语气,反倒是如同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困难痛苦时光中互相拥抱的人,话的语气都是令人怀念的温情和熟悉。

    可这个女孩,他从未看见过。

    他由此更加相信了她那双眼睛,有让人放松警惕的能力。

    见他不话,她便轻声道:“自己无法飞翔,不管是人生,命运,还是灵魂,这是被诅咒的第一天,就被迫接受的事实,所以就算一切都是幻影,连飞翔都是幻影,那个男人还是飞了起来。”

    “正因为早已知晓自己能够飞翔,才会在展翅之时害怕得忘记了风的方向因未来中的不确定和未知让人恐慌,期待与现实反差的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也让人绝望,因为人总是习惯注视一片白茫茫中的黑点。而正因为早已知晓了自己无法飞翔,那个男人,才会获得飞翔的勇气吧,展翅的那一刹那,不管是死亡还是坠落,所迎来的未来,无论是哪种,对于他来都是无比幸福的。”他刻意地去迎上他的一边冰冷一边火热的眼睛,沉声道,“那你呢?你这个故事,想的是谁呢?你,也能飞翔么?”他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女孩无所凭依地漂浮在空中的场景,仿佛她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翅膀,让她和天空融合为一体,连被扑腾流动着的风的气息,都带着净化一切的魔力。

    她抬眼看他,眼眸中盈满了好奇与不解,他仿佛被那眼瞳中闪现着光芒的东西给灼烧了一下,低下眼睛避开了,她细碎如风语的低笑声袭来,“我和他可不一样,他是那种会忘记黑夜,忘记噩梦,只要注视着天空就能忘记诅咒的人。只要拥有翅膀,那个男人就能飞向蓝天。而我呀,就算拥有翅膀,也绝对,无法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