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为什么
离开索卡西的病房,他的心情也如阴云密布。
“失去了一切么?”一边自言自语,他心中想,这也不是坏事吧,空洞了的身体,没有黑暗也没有光芒,没有爱意也没有救赎,那失去的温度,可以等待着漫长的时光,用点点滴滴的幸福来弥补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在医院冷光灯下的男人,于无质的灯光中尽显冷漠,嘴角永远带着嘲讽的弧度,枫斗看向他,笑容明亮,“哦嗨——”他将中的一本档案抛过来,“让我查的我查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关心起萧家妹妹来了呢?”
“直觉告诉我,他们是我想要找的人。”他打开了档案袋,静静地看着。
“一天时间,能找到的都是表面资料,在其中有些奇怪的是萧家的那些亲戚,这个意外的能力似乎一直被忽视着,你比我敏锐,当能看出些什么来。”
左天眸子闪过的一刹那的暗沉阴霾,轻声道:“八岁的一场意外之后,就拥有了感知能力么?”继续翻下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之前的记忆无数次向他展现过的,命运的强大和残酷,以及那些挥之不去的,沉重和悲哀。
他轻轻地笑了,不知是苦笑还是嘲讽,“这个意外,真是”
“很神奇对吧。我也觉得很神奇。”他笑得灿若桃花,令人很容易忽视掉,眼睛深处的那抹寒冷。
“八岁。”他轻声呢喃,在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在对这个世界怀着懵懂和憧憬的时候,在可以为每一朵花,每一片蒲公英,每一个肥皂泡而欢欣雀跃的时候,迎来了人生的黑暗,心太过稚嫩,以至于受了很大的伤,从前所拥有的美好感情刹那间都变成恶梦,她无法分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样的日子,一个八岁的孩子,要怎么熬过去。
一定会想,如果一开始就看到那些黑暗,如果一开始,视线之中就会存在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好了,如果不曾知晓温情和快乐,感受到恶意和无情时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那样的她,要怎么去爱上别人。”八岁的孩童,突然有一天知晓了恶意,别人的虚伪,别人的狰狞,和真实混在一起,让她迷糊了界限,那些黑暗在她眼中都是实实在在的怪物,温情在瞬间远去,看到了人是多么自私冷漠鄙夷的生物,这样的她,还能去爱别人么?
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所有人,无论是虚假还是真实,为了不让自己的厌恶变成憎恨,将自己孤立起来吧。没有办法从别人那里看到善意的少女,也无法向别人给予温柔,因为感情的馈赠,是相互的。
第一次见面的人,因为无知,因为不了解,会给出善意,若一眼就能看到那人的罪恶和不堪,那人的丑陋和污秽,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人的,更别如萧若那样,整日挂着明媚开朗的笑容了。
“是啊,从那之后,妹妹从别人那里接受到的,就只有丑陋和恶意,人性沼泽中的懦弱自私残忍凶暴无情,那些黑暗的情感,是她在第一次见面就能看到的东西。按理一个孩应该会被毁掉,孩童是世间最纯粹的存在,也是最容易污染的存在,她应该是被染黑,或者,被弄得麻木了的。”
似是觉得有趣,他舔舐了下唇角,“但是啊,妹妹的情况不同呢。她也会有自己看不到的人,比如萧冰,比如爷爷,而那两个她看不到黑暗的人,将她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的温暖和柔情,加以十倍地给了妹妹,无论她冷漠还是拒绝,他们都会在身边,看不到的善良,体会不到的美好,还有永远也感受不到的心灵的靠近,这些积累着人类美好感情的东西,都是从哥哥和爷爷那里获得的。”
“仅仅这样,就足以支撑了呢。”恍然间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面容,他渐渐感觉到时光破碎掉了记忆,也淡薄了情感,但他还记得,拥有着同样悲哀的那个人的笑容。
能叫做命运么?
感知能力选择的,竟然都是拥有着可以对抗世界的黑暗的坚强力量的人呢,不管那份坚强是来自于自己,还是别人。
“哦。对了,阿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枫斗带着他向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那是一个单人病房,床上坐着个女孩,正安静地注视着窗外。
从这里看过去的她的侧颜,美得好似幻境,表情疏离冷漠,犹似千年冰山上盛开的高寒之花,全身都散发着拒绝这个世界的冷清气息。
很美,很美,冰清玉洁的美,不可思议的那种美,看一眼就会引起内心最深处的悸动的容貌,可她最吸引人的,还是身上的气息。
仿佛用冰打造成了面具,将自己保护起来,就算身处人群之中,她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看起来在拒绝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拒绝温暖,拒绝阳光,拒绝会让心变得软弱的东西,让自己彻底绝望之后,麻木地在黑暗里驰骋。
“很神奇对吧,明明送来的时候气息和心跳几乎都没有了,身上也没有任何一处是完整的,仅仅两天,就恢复到原来的样貌。”
左天眼眸中的暗淡更深了几分。
“用防御就将那炮弹抱住,本来可以毁灭一个城市的攻击竟被她络在了一个圆球中,身在其中的她本应该连灰都不剩,如今却完好无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肆无忌惮地笑着,张扬且不羁,“这个女孩,才是名副其实的怪物呢。”
左天记得,将她抱在怀中的时候,她的身体轻得仿佛会被风狠狠折断,白色翅膀已经完全消失了的背后,只有血不断地冒出来,像红色的蝶,在空中挥舞,在空中坠落,留下的,只有触目惊心的感觉。
尽管在火光中毁灭,她的身体却还是那么冷,冷得痛到了骨头里,她用很弱很弱的声音跟他。“飞得越高,坠落的时候就越痛,死亡的感觉越真实,活着的实感就越强烈。”
左天嘴角蔓上了一丝冷笑,竟然跟我在追求活着的感觉。
活着?
她真的想要活着么?
他望向外面的天空,不知道是否和女孩凝视夜空的视线交错,外面下着很冰很冰的雨,这样的雨很冷,很湿,淋到身上很疼,深入骨髓的那种疼,暗红色的夜幕像是在哭泣,天边环绕着白色的云雾,如丝如缕,仿佛一吹就散。
很讨厌冬季的雨,当冬天的寒风中混杂着冰一般的水滴,总能让他联想起某个冬季发生的事情。
带着心脏被人攥紧般的不快感,他走进了病房中,女孩将目光收回,视线很淡很淡,移到了他身上,异色双瞳不再燃烧般的妖冶,却也无法让人直视那其中的空虚冰冷,仿佛魂魄随时都会被吸进去,填补那空灵之感般。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依旧拿出烟在指尖燃烧着,似乎这是他最好的保护方式,才有勇气去凝视那个如同幽灵一般虚幻的女孩。
“帮你们?”尾音上扬,声音冰凉动听,却透着冷漠,“我没有那么想的。”
左天抬起头,她直直地看着角落,恍若凝视着遥远的地方,双瞳没有任何焦点,“兵器。别人这么称呼我。可是兵器也会厌恶自己中的血污,也会烦透日复一日黑暗的某一天,所以,想要迎来一些改变。”
她伸出道眼前,白皙如玉的指修长好看,谁都无法看出是两天前被可以毁灭城市的一次炮击轰击到的人,“只是觉得那个攻击很厉害,然后便想看看能不能迎来改变。”
“就算是兵器,你也是女孩吧。”他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丝毫的感情在其中,恍若器。
“能杀掉怪物的兵器,能制服怪物的兵器,能接受怪物毁灭的一击的兵器。”她淡淡地笑了,妖娆魅惑的笑中好似夹着无限冰寒。
“你有活下去的理由么?”左天的声音也很淡,很轻,在别人看来,这似乎是一个非常温情的对话,可其中的对峙和憎恨,冰冷与压抑,只有他们可以懂。
“活着。”她脸上笑容放大,虚无缥缈,好似烟雨,看不明晰,也无法看懂,“那是怎样的一回事呢?”
她是一个如同幽灵般的女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自己正在活着的触感,她被世界拒绝之后一样拒绝着世界,别人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别人,美到极致的容颜之下,是比任何人都空虚淡薄的灵魂。
她借助着看起来很容易就消失掉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重复着日复一日黑暗的每一天,杀人,杀人,杀人——体会不到那究竟是怎样悲伤痛苦的一件事,也得不到任何的快乐和愉悦,却停不下脚步,不停地,不停地,将自己染黑。
跟这样的她讨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心里嗤笑道,她的灵魂非常的单一,单一得每天都似乎要在黎明之后的晨曦中消散,没有感情,没有痛苦,更不会有拒绝。
她在心里轻轻嘲笑着,左天却突然走过去,黑暗似深海的眼眸中波涛汹涌,那里燃烧着名为愤怒的火焰,肆意蔓延,最后将她吞噬。
左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生气,听着她空虚的话语,看着她缥缈似烟的表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揪着她的衣领,压抑的不快和感情在这一刻崩溃爆发,面对那张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他投去最鄙夷最阴鸷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什么?”
“明明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志,那你为什么要活着。”他的视线阴冷得如同要将她吃掉,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所憎恨的东西,在那个女孩灵魂的空洞上肆意徘徊。
“你不是你满污秽么?你不是杀人器么?这样的话杀掉自己应该不是难事吧。”声音隐隐颤抖,愤怒得近乎咬牙切齿了,“你根本不在意杀人,因为你感受不到其中的罪,你根本不想活着,却将自己寻求痛苦和毁灭成是体验活着。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死?”
“是啊,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飘渺似雾的表情中,悲哀和凄凉也越来越浓重,似在怜悯,似在悲叹,很轻,很淡。
左天甩下她的衣襟,沉默着走出去了。
“他为什么生气?如果不那样的话你们都会死,那他为什么生气?”她惊愕突然变化的那个人,看着他的身影在视线中变,不理解,胸腔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疑惑。
“也许,阿天只是看不过而已。”枫斗依然在笑。
“看不过?”
“他是那种,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很努力很努力就算痛苦也想要活下去的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看到有人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会愤怒是应当的吧。”枫斗瞥了一眼那个女孩疑惑的眼神,那样的她更显得像一个人工制品的娃娃,连表情都带着一丝无质的冰冷味道,“不过这是我能解读的层面,也许还有更加深层的原因。”
他那样的人,可以包容那么多的痛苦与罪恶,对于愤怒那些情绪的感知,已经麻木到了最低的程度,他曾经过,这样的左天只是麻木罢了,所有人都想要救,和所有人都不想要救是一样的。
他失去了衡量善恶的能力,仅凭着自己以前的信念去支持那具**活下去,这样的他是一个黑洞,可以容纳整个世界,一切都会被他用黑色净化,在他心中沉淀下来,他再也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有任何地反映。
而在今天,也许那个女孩的行为唤起了他很久之前的记忆,他也许看到了时空反转过程中的某个自己,也许看到了人性脆弱无感的一面
“不明白”女孩盯着他的双色眼瞳显得幽深莫测,“人们为什么,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有想要坚持的东西或者——”
“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死吧。”
“人们,为什么会互相伤害?”
“为了保护自己。”
“为什么,要去杀害一个陌生人?”
“因为是杀。”
“为什么,会有战争,会有军队那种连自己在为什么作战都不明白的器?”
“因为军队是政治的牺牲品,生来就是给别人欺骗的。”
“为什么,夜晚的天空是黑色的?”
枫斗觉得很有趣,他很少遇到自己无法看透的人,而眼前这个看起来存在和灵魂都很空虚的女孩,他却无法看懂,“你问那么多为什么,可结果,那些不都是你在做的事情么?不想活下去却依旧在活着,用自己的结束了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命,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意志的杀戮器,亲将白昼变成黑色。”
“是啊,也许只是想要体验罢了,可是体验过后,还是不明白。”是自己的错觉么?在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眼前这个虚幻美丽如幽灵般的少女,看到了她面具伪装之后的真实,那份用瘦弱纤细的身躯,装载下整个世界的悲伤与哀叹的真实。
只有那一刹那,他觉得冷清如冰的她,似乎比任何人都脆弱。
也许她一直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死亡,期待着死亡给自己带来的救赎,却因为背负着东西,所以无法死去,这样不是和阿天很像么,他因别人践踏自己的命而愤怒,自己却会在死亡来临的一瞬间弯起唇角,死亡是更好的解脱,却为了某些残留的信念碎片支撑起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灵魂,那么倔强,却也那么令人怜悯。
左天愤怒,也有可能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