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斗还记得自己看到过的那个场景，一个很的孩子，早就失去了意识，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在雪地里不知道爬了有多远，双腿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向天际，他的体温低得可怕，浅浅的呼吸却还是温热的他去找那个孩子，因为觉得那是最令自己觉得可惜，也最令自己觉得心疼的孩子。

    所以那一刻，他将他救了下来。

    却不想，回去之后，迎来的是那样的生活。在他过着和畜生一样的黑暗的，被囚禁，吃着生肉的日子中去看他，每一次都会后悔，是否当初就让他那样死去，会好一些。

    可是那个男孩会对他笑，每一次都在笑。

    他在谢谢。

    谢谢你，让我还有会看这个世界。

    没有死，就还有希望，看到花开。

    那一次冰雪天地中的爆炸和死亡，杀死了他的双腿，却救赎了他的灵魂。

    看着那样的孩子，就觉得自己越发地无力起来，不知为何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也会被狠狠揪出。

    “在笼子里的时候，周围都是狼狗的味道，很冲，很臭。晚上冷的时候，就会想起哥哥那天晚上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非常地有力，那是黑暗中，我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的唯一证明。于是第二天，就能从笼子下的缝隙里，看到微光，我知道外面有太阳，整个世界都盈满了金色的光芒，很开心。”

    男孩沉默了很久，那样死寂的沉默在这样的环境尤其充满了冰冻肃杀之感，“其实啊我很害怕啊，在黑暗中，在寒冷中，每一天，每一天，都很害怕啊。每天睡过去，都在担心自己第二天能否醒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又会感到失落，那样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只有恐惧和记忆中哥哥的心跳声，陪伴着我。”

    充满悲伤的自白，此时听起来显得非常无力，如同被人抽空了生命。

    “哥哥，我不想让自己的心灵残缺，是给你听的，其实也是给自己听的。我其实，很怕活着啊，多活着一天，就会痛苦一天，但是又没有办法扼杀自己对缝隙中的那抹光芒的渴望，知道自己今生都没有办法再次见到故乡的花了，却还在挣扎渴望，我是有着希望，可是那希望只会让我痛苦和绝望。”

    “那个时候，你问我这样我想出去么？你问我这样就可以了么？哥哥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么，好像在大海挣扎了许久，许久，然后终于，有人可以将我拉上岸了。哥哥，你或许看起来比谁都痛苦，比谁都绝望，所以你骨子里的不屈才显得那么美丽，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的话，或许，我可以走出笼子。走出囚禁着我的灵魂，我的罪恶，我的不堪的那个笼子。”

    “哥哥，不管有多么痛苦，都请你不要放弃，连带着我的渴望一起，看向明天的太阳。”

    “你也会再次见到阳光的。”对着那个一直都在经历着冰冷和黑暗的男孩，左天淡淡地出口。

    见到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将炸弹在应该的位置安置好，枫斗轻声问：“真的可以通往外面的海么，我们会不会还遇到什么岩壁的阻碍就”

    “应该可以。如果我偷下来的组织的地图没有错的话，按照比例尺来换算，和海域相接的山就是这座，只是不知道这里连接出去，究竟是多深的海域，距离也没错。”他正在摆弄的氧气罐，便携式应急用的，“这东西撑不了多久。炸开后我们会被地下河水送往海域处，海水和河水无论是温度还是身处其中的感觉，都有很大的差别，到了海中之后，就拼命往上游。”

    左天脸色有些凝重，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可能不会有结果的赌局，到了海上又如何，如果他们在海的正中，还希望自己可以游回岸边么？

    可是一旦看见希望和阳光之后，就会被那份美好和温暖所欺骗，朝着只有梦中才可以看到的光景奔去，这样乱来的行为对于他来，也许真的是疯了吧。

    “接下来要准备好的，就只有求生意志了吧。”用着很稚嫩的声音出老成的话，就像孩子模仿大人的语气，反差令人觉得可笑，可是枫斗笑不出来。

    “那种东西，很难找啊。”

    整座山都要塌下来的爆炸声和黑烟冒出，左天找的位置很对，面前的整个岩壁轰然倒塌之后奔涌而进的江流带着让人粉身碎骨的气势。

    三人绑在了一起，两个可以使力的人都有伤，所以他对另一个年纪微的那位，“要多用力啊，多想想你哥哥的心跳。”

    那孩子灿烂地笑了，如黎明时出现的第一抹阳光般动人。

    河水给已经几乎冻僵的身体另一番彻底的寒冷，情况和枫斗想的差不多，炸开之后跳进去之后，基本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动身体，炸开岩壁之后地下河水疯狂地朝开口的地方涌去，他们炸的地方时地下河的源头，谁知那之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旷，有几次脚都能碰到地面，又被汹涌袭来的河水冲走。

    心想着会不会真的出现了自己想的情况，那岩壁之后是还是岩壁，与海水之间隔着很长的一段空旷处，照这样的势头，他们必定会在拍到那层岩壁的时候头脑迸裂而死。

    正想着眼睛却捕捉到了光，在一个很很的洞口露出来的，那是光芒和黑暗混在一起而形成的，和纯黑完全不同的颜色。

    被要将全身冻僵的河水推着朝着洞口而去，冲出去的那个瞬间，枫斗就知道自己到了海域中，真的是和河水，完全不同的感觉，不上温暖，但是温度明显不同。

    从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昏暗地闪着粼粼光芒的海面，因为快要天亮了吧，在海水摇晃中的光芒显得破碎又模糊，比自己想象中看到的任何一处天空都要显得遥远。

    他能看见左天的眼睛，明亮而坚定，映照着海面上的微光。

    于是三个疯狂地朝着上方游去。

    枫斗想，也许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样的感觉。

    明明以为自己已经终生堕入了黑暗，看到光亮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可是在那个时刻，被冰冷的海水包围，被深海的黑暗撕扯着伤口和身体的时候，上方的光亮，似乎就是他唯一的慰藉，莫名其妙地，会想起他们两个的交谈中描绘的景色。

    慢慢退去颜色的星辰和黑暗中，慢慢出现的白色和红色，交织成绮丽的色彩。

    记忆中的故乡，记忆中的云，记忆中的天空，记忆中在下雨之后被打落得满地的白色桃花

    不曾拥有过的回忆，不曾见过的景色，突兀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身体内有着灼烧般空虚的感觉，莫名地期待着明日的阳光

    身体奋力地朝着那光芒游去，朝着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梦游去，相信明天，阳光会改变他所看到的世界吧，改变自己眼中一成不变的，悲哀的风景。

    这样想着，头便出水了。

    摘掉氧气罩，完全不同的空气侵入鼻腔，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令人喜悦。

    天是青色的，星辰褪去的夜空尤其显得黑暗，但他们明白，那之后的天空，会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左天和那男孩的脸都有些苍白，彼此相视一笑，岸边显得太过遥远，他们现在还不能放松。

    但意外总会发生，比如又下雨了。

    昨天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下雨，海面上并不平静，第二天早晨也下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听到了雷鸣时他的呼吸还是紧了一下，一波一波的浪涛袭来，打得脸上火辣辣的，也许是麻痹了，伤口没有任何的痛感。

    暴风雨中的大海像个狂躁的狮子，疯狂地摧毁着一切生命，偶有破空的闪电明亮惊人，却总是将他们推向离海面更远的地方。

    体力已经不剩多少。

    咬破了唇，枫斗看着遥远的对岸沙滩。

    明明，就在眼前了呀。

    一个巨浪打来，彼岸的风景瞬间被海水淹没

    唯有此时，不想死亡。

    唯有此时，想要触碰光明。

    想象之中，被黑暗伤得遍体鳞伤之后看到的阳光，一定很美很美吧。

    拼尽全力挥动双臂，这里的两个人都比他，如果他最先体力不支，迎接他们的就只有死亡。

    可是对岸，好远好远

    胸口被人狠狠挤压着，意识瞬间清醒，他吐出了胃中的水，海水的腥味，以及口腔间的血液粘稠味，让他感觉有如虫子钻心。

    睁开眼，看到左天毫无血色的脸，因为苍白和虚弱，所以尤其显得病态。

    他露出了难得的着急的表情，仿佛在害怕失去什么一样。

    意识还在恍惚，左天已经跑到了海滩上的另外一个地方。

    那里躺着，意识不清的男孩。

    左天焦急地给那个孩子做心脏挤压和人工呼吸，法娴熟，可躺着的人没有反应。

    心有疑惑，恍惚着走过去，发现那孩子胸口竟然有一滩血，黑色的粘稠的血，如同盛开的阴暗又颓败的什么花朵。

    他呼吸很堵，左天朝他望去，眼里充满了破碎和无助。

    “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法有问题。他为什么不醒呢？”枫斗看着那样的他，不知道要怎么出口，第一次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如迷路的孩。

    “为什么不醒呢？”

    “为什么呢？”在那个清冷的早晨，他的声音显得脆弱又无助。

    他还在用力做着心脏挤压和人工呼吸，指被海水泡得发白，一只显得那样可怜无力。

    “诶，帮帮我枫斗哥，你帮帮我。”他眼睛很红，就像要哭出来一般，向他求救着。

    枫斗从未感受过比此时更加令人难过的寒冷刺骨，他拼尽全力将他们带向岸边，在浪涛中翻滚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从那孩子嘴里吐出的一团又一团黑红色的血液，在海中蔓延开，鼻腔附近都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可是那时由不得自己多想，脚踩到沙滩后他就因为体力透支，意识被黑暗吞噬。是左天将他们两个人一点点拉上岸的，十一岁的孩子，用着只能活动一边的臂，将他们拖到了沙滩上。

    “他已经死了。”用很低沉滞重的声音，出这句话，左天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现在连表情都没有了，恍若灵魂在一夕之间，在这个清晨的时刻，彻底死去了一般。

    “是组织给他喂毒药了吧。为了预防我们的行动。”清冷无波的声音，与刚才几乎崩溃的情感形成了鲜明反差。

    心很沉，枫斗张开他的嘴，凑下去闻了闻，之后便点点头。

    “如果我没想着带他出来的话，不会变成这样吧。”望着天际慢慢翻上来的白色，连做梦都想看到的光景，此时怎么那么苍白，那么无力，就像个病重的人。

    “不关你的事。”

    他还能怎么呢？

    之后，左天就失去了语言。

    抱着男孩的尸体，一动也不动。他在他身后坐着，不确定他是活着还是死亡。

    天空越来越明亮，平静的海面丝毫看不出刚才还在折磨他们几个的，那副死神般狰狞的面孔，波光粼粼，泛着晨曦温暖的红色光线，天边有彩虹，就像通往天堂的桥。

    左天话了，被冰冷和黑暗冻僵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温度，“我呀，曾经下过好几次深渊。深渊很黑啊，很冷啊，失重感带来的恐慌和不安，让人很害怕啊。就像你曾经所感受到的一样。”

    “可是每次，都有人保护我，每一次，都有人将我拉出来。所以看到别人也在深渊，也在地狱中，会不自觉地想要去拯救。”

    他笑，那是如同面具般没有快乐的情绪，又好似一触碰就会碎掉的笑容，“现在想起来，真正被救的人，是我啊。你即便在深渊中，也不会被染黑，而我只能绝望，渴望着别人来救。从你身上，知道了信念和勇气那样的东西”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里面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和空洞，枫斗明白，他所想要依靠的勇气，他想要注视着的星辰，已经在他的面前消逝而去了。

    于是那副身体，又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空虚。

    黎明，真的很美。

    从黑暗和冰冷中慢慢升起的太阳，一点一点，温暖着这个世界，一点一点，驱除了寒冷和黑暗，似乎让眼角无声滑落的泪，也带上了温度。

    枫斗不愿承认自己哭了，可是他毕竟也是个孩子，无法在将人轰击倒下的现实面前，不害怕，不哭泣。

    没有哭的是左天，他的眼睛都是血丝，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隐忍着什么，那个的背影在无力地倾诉着拒绝，似乎只要一触碰，他隐忍压抑的痛苦就会将他淹死。

    枫斗注视着那个没有泪却比哭泣更让人难受的表情，不知什么，晨曦将他的脸蒙上了一层金光，很淡，很薄，犹如要将他的生命在透明的晨光中一同带走。

    那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黎明。

    透明的红色光线，闪烁着新生和希望的光芒，在海面上欢欣跳跃，就像被朝阳揉碎了的碎金，最远的天边，还有些阴沉的色彩，仿佛叹息黎明的来到，最后被耀眼的柔光，燃烧殆尽，云层堆砌起了厚厚的阶梯，因为是雨后，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瑕疵。

    一束束光线在指尖跳跃，充斥着空洞的心。

    那个男孩，有着和晨曦一样温暖的笑容，和即使面对黑暗，也依旧温柔清澈的目光。

    “喂”左天摇晃着怀抱中冰冷的人，他安静的脸如同只是睡着了，声音很轻，恍若害怕惊醒他的梦，“太阳出来了，你看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