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二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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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来南阳,以身为饵,夺取中原,如今先生又要以命做赌,剑指京都”,马平泰笑起来,“我敢不奉陪?!”

    沈游便也笑起来,她看向姚爽。

    姚爽眼前一阵阵发昏。连续四天的饥饿让他宛如濒死之人,四肢无力、胃部连火烧火燎的感觉都没了。

    仿佛回到了少年逃荒的时候。

    可他咧开嘴,又是惯常那副微笑的样子,“先生当年救我一命,如今我将命偿还给先生,倒也算公平”。

    “谁要你的命?”

    你二人若能活,总要活下去的。

    沈游笑起来,“走吧,今明两日应当是最后一战了”。

    着,她用衣角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要死了,也得死的体面些。

    等到沈游登上城门的时候,北齐大军再度集结于此地。

    经过陆续战斗,北齐只剩下近两万人马了,这还是算上了后勤中的死囚等。

    然而即使是减员超过半数,这两万人马也不是一千余皂衣军能够抗衡的。

    两万大军看上去只是一个简薄的数字,然而实际上,漫山遍野都是敌军,衬得那一千余皂衣军宛如海浪里的扁舟,大水漫灌下的蚂蚁。稀稀落落,渺无助。

    “两万人马都集结在这里”,沈游笑起来,“今日约摸是总攻之日了”。

    城下呼喝之声不绝如缕,慢慢的汇合成——

    “杀沈贼!封万户!”

    “杀沈贼!封万户!”

    人人蠢蠢欲动。他们已经赔进去了三万人了,沉没成本如此之高。达成目标后的利益回报又如此高昂。

    这一切,让他们宛如赌红了眼的赌徒,拿到沈游的首级,便成了唯一的目标。

    沈游大笑起来。

    这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挤着的全是敌军。

    好,再好不过了!

    皂衣军此刻早已无力收集巨石,以至于巨石已经不多了,只剩下四块,但他们的投石还能用。

    就算此前攻打南阳城用了三枚炮弹,但是没关系,他们上还剩下最后一枚,并且大炮本身还能用。

    这些东西只为了在今日,对敌人造成最后一轮杀伤力以及为自己拖延时间。

    或许运气好,能够赶得上被救援。或许运气不好,死在这里。

    沈游笑起来,摒除了杂念,她挥动了上的旗帜。

    很快,一枚五十斤重的巨石飞射而下。靠着速度和高度,裹挟着动能与势能一往无前的冲去。

    它一路前进。直接被巨石砸成肉泥的北齐士卒便有二三十人。间接被飞速的巨石剐蹭到的数百人即刻皮开肉绽,哀嚎连连。

    不过眨眼之间,城下敌人整齐的队伍中便传来阵阵骚乱,摆明了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在昨日苦战后,上还留有这些东西。

    但很快,北齐士卒就反应过来了。

    宛如丧尸围城一般,迅猛的往前冲。

    只要城破,死伤数百人算什么!

    况且这石头只有一块,只能对准一个方向。反倒让其余方向上的士卒更为安全了。

    沈游一言不发,又齐齐投射出去了三块巨石。

    眨眼之间,巨石耗尽。

    沈游上唯独只剩下一枚炮弹了。

    “先生,找到了”,马平泰拿着千里镜。他在找对方的帅旗所在处。

    这是沈游留到最后一日的炮弹,之所以一直没用,一则是炮弹数量太过稀少,必须要用在紧要处,二则。也是为了诱使项明进入局中。

    所有经验老道的将领都知道不该步入敌人远程武器的射程内。不论是箭矢、床弩还是炮弹,一般射程都只有数百步,最多不会超过一千步。

    项明为了安全起见,甚至将主将的帅旗设在了距离城墙一千七百步处。

    然而他不知道沈游上有炮弹,也不知道沈游上的炮弹最远射程可以达到两千步。

    “帅旗所在处,就算不是项明也该是今日这一战的先锋将领”,沈游道。

    然后她抬起,皂色的旗帜在白日越发明显。一道一道的旗帜依次落下,不断的向远处传递讯息。

    终于,一枚泛着金属光泽的炮弹呼啸而去。

    “砰!”

    仿佛一刹那之间人声俱湮灭。

    对方帅旗被炸的四分五裂,顷刻倒塌。紧接着,那个地方的队形开始混乱,传来了巨大的骚动。

    马平泰拿起千里镜,仿佛能够听得到对面哀嚎奔走之声。

    足足过了一刻钟,对方突然鸣金收兵。漫山遍野的敌军又倏忽如潮水般退去。

    “成了”,他笑道,“只可惜已经没有第二枚炮弹了”。

    而且也不晓得死的人是谁。若是项明,那便再好不过。若不是,只怕明日便是最终的苦战了!

    沈游笑起来,“能够有今日,都已经是侥天之幸。如无意外,我们应当还能再坚持一天”。

    然而意外很快就来临了。

    沈游他们根本就没能坚持到第十六天。

    就在今日中午,皂衣军轮班靠着女墙休息的时候,敌军再度发兵。

    这一次依然是两万大军齐齐出动。并且帅旗距离城墙足足有三千步。

    他们队列整齐,人数众多。

    这会子正是午时,天气最热、人困马乏的时候。

    北齐选在了这样的时候攻打,摆明了是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皂衣军的体系消耗远比他们的更大。

    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

    绝大部分皂衣军体力不支,有好几个在饥饿、疲惫、烈日的接连袭击之下骤然昏倒。

    身侧的同袍赶紧把他们带到一旁,不停的喂水。

    如今能补充体力的,只有水了。

    马平泰已经连话都不想了,只是看着城下的士卒,失望的想,看来死的人不是项明了。

    沈游倒也不失望,只是艰难的扯动嘴角笑起来,“传令全军!备战!

    她哑着嗓子厉声喊道:“今日——沈平章与诸君同生死、共存亡!”

    “同生死!共存亡!”

    “同生死!共存亡!”

    过度的饥饿与疲惫让这一千余人的声音颇显微弱。在城下数万人的“报血仇、封万户”的嘶吼中毫不起眼,宛如大水淹灌下的一点星火,将灭未灭,维持着最后一息微弱的光芒。

    最终的大战一触即发。

    坍塌的那段城墙已然用碎石堆堵上了。然而南阳城墙范围宽广,从前七千人守城的时候尚且还好。如今守城的只有一千余人,顿时左支右绌起来。

    午时一刻,北齐开始攻城。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已经有北齐士卒爬上了城墙。

    即使有的皂衣军眼疾快,迅速斩杀了对方。可他们依然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北齐士卒借助云梯攀上城墙。

    皂衣军迅速陷入了苦战中。

    尤其是连日来的饥饿、疲惫,令皂衣军的战斗力严重下降。

    一千余皂衣军眨眼之间便死伤过百。

    马平泰、姚爽坚持护卫在沈游身侧,然而他们依然到了被重重围困的地步。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一层一层的涌上来,怎么杀也杀不尽。

    姚爽看似温和,实则脾气最凶,刚刚一时不察被人捅了一刀,腹部刀口还在流血,便狠下用钢刀连劈死了两名北齐士卒。

    然而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只好站在原地大喘了两口气。

    其余两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马平泰功夫高,方才砍杀了六人,此刻身中两箭,血流不止。

    沈游臂上伤口早就腐烂化脓,斩杀了四人。为了护住身侧同袍,又接连被敌人砍了两刀,一刀在后背,一刀在左臂。这会子持续低烧让她头晕目眩。

    她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仿佛隐隐听到无数马蹄声,宛如惊雷,千万股汇聚在一起,正在奔涌而来。

    “王将军,皂衣军来了——”

    王建业或许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副场景。

    城下是无数的北齐士卒,他们穿着暗红的布面甲,宛如蚂蚁一般冲着南阳城墙不断的涌上来。

    远处奔涌而来的是无数皂衣军,漫山遍野,从平原与天际相接处显现,宛如黑色的云团,自四面八方而来。

    就连打出来的旗帜上绘刻的字都各不相同,“刘”、“耿”、“吴”、“何”、“赵”

    各式各样的旗帜汇集在一起。

    “援军已至!”

    沈游厉声嘶吼道:“随我杀!”

    一见有了生存的希望,城墙上剩下的七百余皂衣军振奋不已,疲惫到了极致的身躯仿佛还能挤出最后一点力气。

    即使援军将至,城墙的厮杀依然惨烈无比。王建业提刀抬,拼了命的向沈游冲去。

    便是皂衣援军来了又如何?!他必要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杀了沈游。

    王建业双目赤红,提刀的右青筋暴起。

    焦学敏被活生生炸成了一滩肉泥,尸骨无存!

    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杀了沈贼,以祭奠焦将军英灵!

    对方奋力一劈之下,沈游抬刀去挡,顿时虎口撕裂。

    皂衣军的钢刀质量极好,以至于对砍之下王建业的钢刀上出现了豁口。

    他却根本顾不上中钢刀有损,又是斜着狠命一劈,摆明了是冲着沈游的头颅去的。

    沈游用力过度,右已经开始痉挛,虎口撕裂,剧痛无比,身中两刀,血流不止。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挡这一刀了。

    周遭的同袍眼看沈游陷入重围,顿时心急如焚。奈何自己也被围困,根本无法突出去救沈游。

    马平泰奋力之下砍杀了身前两名北齐士卒,直奔沈游而来。

    姚爽根本顾不上防守,空门大开,宁可以伤换伤,发足狂奔,向沈游而去。

    离沈游最近的是一名年仅十九岁的皂衣军,他弃了兵刃,后背被砍了一刀。可他不顾伤口,竭力直冲着王建业撞过去,试图依靠巨大的冲力将王建业撞歪。

    然而这些人距离再近也近不过离沈游只有数步之遥的王建业。

    尤其是王建业裹挟着恨意,动作奇快无比。

    他的刀斜着劈砍而下。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沈游右已经抽搐到拿不动刀了。于是只好微微的侧了侧身子。

    刀刃迅速切进了她的肩膀。

    沈游惨叫一声,顿时面白如金纸。

    与此同时,她积蓄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的左臂发射了袖弩,最后一枚锋锐的袖箭直冲对方的咽喉而去。

    王建业便应声而倒。

    以伤换命。

    沈游很想咧开嘴笑,但她身重数刀,失血过多,又是持续低烧,眼前的视线越发模糊。

    只能隐隐看见有皂色衣袍的人在涌上城墙。

    到处都是震天响的喊杀声。

    “杀!”

    “冲啊!”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各式各样嘈杂的战场呼喊声让沈游头痛欲裂。她能感觉到自己脚发凉,心跳在放缓,身体开始抽搐起来,视线已经模糊成了各式各样的色块。

    沈游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后产生的症状。

    她很想躺下来。

    操劳了十余年,该歇一歇了,她真的太累了。

    可还有尚未完成的大业拖着她。哦,对了,还有周恪。

    周恪啊。

    沈游微弱的呼吸了一口气,仿佛能够见到周恪在迎面向她狂奔而来。

    周恪毕生都无法忘记这个过于恐怖的场景。

    阳光很好,她斜靠在女墙上,半阖着眼,看上去很是安谧。像是一个闺阁少女,在午后斜倚轩窗,憩片刻。

    可她清丽的面容全是血污。从那些尘土、血渍后尚且还能窥伺到部分煞白的面孔。

    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周恪本以为那是因为她置身战场,周围硝烟弥漫,厮杀四起,火与血交织、尸体与尸体堆叠之下,产生的浓烈血腥气。

    然而当周恪维持不住自己的儒雅风度,连滚带爬的跑到沈游附近。

    他才发现,不是的,不是周围战场的血气。

    沈游的皂袍是棉质的,此刻却已然饱和,根本无法再吸收不断溢出的鲜血,以至于稠浓的鲜血从衣角上不断的滴落。

    一滴一滴,甚至汇成了一股血色的涓涓细流。

    像滴漏。

    周恪恍惚想到,原来滴漏不仅可以昭示时间的流逝,还可以昭示一个人生命的流失。

    那府衙以后便不要用滴漏计时了。

    这样的声音,不好。

    周恪急促的喘了两口气,离得近了,他才能够看得见沈游的身体在轻微的抽搐。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要抽搐起来。

    沈游看到了周恪,却只是轻轻的喘了口气,呼吸已经微弱到了极致。

    她动了动眼珠子,卷翘修长的睫毛上滚下了一颗血珠。

    周恪顿觉肝肠寸断,他知道那不是不是眼泪,而是她的汗水混杂着鲜血。

    因为他的沈娘子,有着这世间最柔软的心肠,便有着世间最坚毅的脾性。

    她选择让自己置身险境,便绝不后悔。

    可周恪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置沈游于这样的险境?为何要耽搁这么久?为何不能再快一些?

    他牙齿几乎要咬出血来,双膝一软,半跪在沈游身侧。

    他很想告诉沈游,你别怕,我来了。

    但他心如刀绞,疼到不出话来。

    半晌,周恪哑着嗓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中、黄淮已克”。

    他知道沈平章要听什么。

    沈游已经连喘气都很费劲了。她听到了周恪的声音,却没有力气回应。

    她只是觉得周恪的消息很好。

    当然,她自己挑的这个半靠的位置也很好。因为她的脸正好能够晒到阳光。

    烈日当空。

    人间的魑魅魍魉都该散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