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单系十字
虽然禇瑛比以前要更加坚强了,但还是忍不住流泪,她坐到半夜,比较晚才睡下,因而今天早上并没有起得太早。当她起床并且出门洗漱完毕要回来的时候,突然隐约听到了男人的哭声,而且发现三姨娘所住的院子里似乎有许多人,于是她也凑了过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仆人们发现了她,他们似乎都十分怕她,虽然都睁大眼睛看向她,但同时又躲闪她的目光,当她走过来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向旁边退了过去,闪开了一条路。
这让禇瑛感到十分奇怪,因而更加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她继续向前走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和跪在地上哭天喊地的三哥。三哥看到禇瑛的时候似乎也十分怕她,赶快躲到了一边,然后用惊恐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
“爹,发生了什么事?”禇瑛问。
禇勋神色暗淡,只是向三姨娘的房间扭了下头,并没有话。
禇瑛似乎已经猜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她赶快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果然发现三姨娘呆死在了房梁上。
禇瑛立刻后悔了起来,觉得自己昨天真该忍一忍,那样三姨娘就不会死了,但很快她就又想起了这个人之前所做的坏事,特别是欺负自己的那些事,想到这里她的悔意就荡然无存了。
禇勋也走了进来,这时禇瑛正准备走过去查看三姨娘悬挂着的尸体,禇勋似乎不想让她沾染晦气,就伸拦住了她。
“等会儿棺材买回来,让他们处理吧,你就别管了。”禇勋。
“爹,您不怀疑吗?”禇瑛问。
禇勋皱起了眉头,不再阻拦禇瑛,于是禇瑛走到了尸体那里。
三哥和仆人们此时都围在了房门之外,掀开一点帘子偷偷地向里面看着。他们似乎害怕那挂在房梁上的尸体,但同时又十分好奇,忍不住要看一看那可怕的充满死气的面孔。
虽然尸体没有被放下来,但禇瑛还是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她首先看了死者脚的位置,发现死者并没有垂吊很高,脚都快要挨着地了,但确实是完全垂吊起来的。宋慈之前教过她识别自缢套头绳结的几种类别,有活套头、死套头、单系十字、缠绕系等,她看出这套头绳结的绑法应该是单系十字,即先把绳带绑在自己的脖子上,再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高处,然后垂吊而死。她还注意到绳子绕过房梁之后绑过来的绳结位置和死者脖子上套头的位置十分近,这让她立刻皱起了眉头。
除了绳子之外,禇瑛又仔细地看了看死者的脸和指甲,然后她脱下了死者的一只鞋,又看了看死者的脚指甲。这时她注意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似乎有清晰的脚印,于是她立刻走过去查看。
这椅子显然远高于死者的脚垂下来的位置,不过这椅子靠着旁边的桌子,离死者悬挂的地方稍微有些距离。禇瑛将死者的那只鞋与椅子上的脚印进行了对比,然后又给死者穿了回去。这时,她注意到了旁边的桌子,发现桌子上的东西都被挤到了一边去,有许多东西都掉到了地上。她在地上发现了一只破掉的碗,碗里面和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些残留的东西。
禇瑛看到死者的床上有躺卧过的痕迹,于是就走过去查看,翻找之后,她在被子中发现了一块帕,上面还有一些淡淡的血迹。
禇勋在旁边观察了她许久,显然他觉得女儿的行为十分怪异,而且他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于是他走到了禇瑛的身边,把她叫了屋子的里面。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就别忙活了,我已经安排过了,等一会儿棺材买回来,收敛起来就完事了。”禇勋。
“爹,不报官吗?”禇瑛问。
“上吊自杀,自己葬了就好,报官岂不麻烦?”
“爹,您昨天不是还过就算谁自杀,她都不会自杀吗?”
禇勋有些尴尬,道:“谁都会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突然变得眼神空洞,似乎回忆起了往事。
“我觉得三姨娘她死得不简单,还是报官为好!”禇瑛坚持道。
禇勋想了一会儿道:“家里面的人都知道你和她不对付,要是报官,岂不是让他们更怀疑你了?”
“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就算不报官,难道门外的那些人就不怀疑我了吗?”
禇勋扭头看了看门外那些扒着门帘的人,叹了口气道:“你的也是,那就报官吧。”
于是禇勋走到门外,让仆人赶快去衙门报案。毕竟禇勋是绍兴的钤辖,绍兴府接到报案后,立刻派司理参军带人过来了。
“禇钤辖,没想到您家里也会发生此等之事呀!”罗司理笑着道。
“实在想不到昨日打了她一把掌,她竟然就上吊而死了,不得不劳烦衙门来处理此事了。”禇勋。
“本官尽干一些苦差事,百姓却不念我的好。唉!真是既费力又费心哪!”罗司理着看了禇勋一眼,眼神里显然含着轻蔑的意味。
“劳烦罗司理了,我这里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禇勋着将一包细软之物塞在了罗司理的里。
罗司理笑呵呵地收了起来,然后冲禇勋点了点头。他要把院子里除禇勋之外的所有禇家人都赶出去,禇瑛自己懂一些验尸的事情,坚持要留下来,禇勋请求之后,罗司理才答应了下来。于是他让带来的两个仵作将尸体抬到院子里开始验尸,自己则被禇勋请到了主院的书房中喝茶去了。
禇瑛看着走出去的父亲和罗司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本来想对官府来的人直接出自己的想法,但此时的她有些生气,于是就没有。不过她也明白武将的地位远不及文官,更何况父亲又只是个虚职的钤辖,她于是不再去想罗司理刚才对父亲的无礼,而专心地看着被从房梁上取下来、抬到院子里面的尸体,特别是绳子从死者脖子上解下来之后,所露出来的那道勒痕,她看得十分仔细。
禇瑛又观察了死者的肛门等处,她还没有看完,仵作已经检验完毕了。两个仵作看罗司理还没有回来,就坐在了墙边,拿出了自己身上的酒葫芦,一起喝起了酒。其他的差役也都懒散地坐在了其他地方,有有笑地聊着。
禇瑛对他们十分不满,这才明白宋慈为什么会官员不能对仵作和差役太过信任,自己一定要懂得验尸的门道。她想要斥责他们,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可以让衙门的人对父亲产生敬畏,于是便没有立即开口。
这时,罗司理和禇勋一起回到了这个院子。两个仵作赶快把酒葫芦收了起来,然后过来向罗司理禀报。
“大人,我们已经验完了。”一名仵作道。
“怎么样?”罗司理问。
“死者身上只有脖颈处的勒痕,口鼻中的血迹应该是窒息所造成的,确是上吊自杀而死。”
“范押司,检尸格目填好了吗?”罗司理问身旁的一名文吏。
“早就已经填好了。”范押司着便将检尸格目拿了出来,递给了罗司理。
“既然是上吊自杀,那此事就此了结。”罗司理将检尸格目给了禇勋,让他在上面签字。
禇勋点了点头,简单地看了看检尸格目,然后便接过了仆人递过来、已经醮好了墨的笔,准备在上面签字。
“慢!”禇瑛突然走过来阻止了父亲。
所有人都十分吃惊,全都盯着禇瑛。
“罗大人,您不觉得我三姨娘死得蹊跷吗?”禇瑛。
旁边的三哥一听,立刻又跪下哭喊了起来。
“是啊!我娘死得冤呀!我娘她是肯定不会上吊自杀的呀!”三哥着恶狠狠地看了禇瑛一眼,他心里似乎已经认定禇瑛就是凶了,但又很奇怪既然她是凶,那为何会阻拦父亲签字呢。
“啊?仵作已经检验过了,确实是上吊自杀而死的呀!”罗司理不解地道。
“福建路有位通判宋大人,颇为精通这验尸之术,我曾经跟随于他,所以也了解一二。”禇瑛走到尸体旁边道,“三姨娘吊在房梁上的这种套头结绳方式叫做单系十字,宋大人曾经告诉过我,用单系十字套头吊死的,套头离上面绑绳子的地方一般要有一尺以上,才会是真自缢,如果上面绑绳结的地方紧紧地挨着下面的套头,那必定是被别人吊起来的,而我之前观察过,三姨娘头上的绳子就是这种情况!”
罗司理听后立即看向了旁边的仵作和衙役,两个仵作低着头一动不动,而几个衙役都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死者被别人杀死的?”罗司理吃惊地问道。
“没错!”禇瑛肯定地。
罗司理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禇勋,然后盯着那两个仵作道:“死者竟然是被别人吊死的?”
两个仵作听到两个官员是上吊自杀之后,就根本没有认真检验,因而他们此时都低着头不敢话。
“死者恐怕并不是被吊死的,而是在被吊起来之前就已经死去!”禇瑛又道。
“什么?那她是怎么死的?”罗司理问。
“死者面部青紫,脚指甲俱是黯青色,口、眼、耳、鼻中均有血流出,这是中毒的症状!死者脖颈处的勒痕虽呈红色,但这应当是刚死便被吊起来所致,如果真是吊死的,那勒痕的颜色肯定要更深才对!”
“啊?死者竟然是中毒而死的?”罗司理着又看向了那两个仵作。而那两个仵作依然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死者也有可能是窒息而死的,我在死者的脸上发现了按压的痕迹,凶应该是在死者毒性之时,用帕捂在了死者的口鼻上,直至她死亡。我在死者的床上发现了这块带血迹的帕。”禇瑛着拿出了之前找到的那块帕。
罗司理赶快接过来,仔细地查看起来。
此时禇勋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现在觉得禇瑛之前告诉自己的事情或许是真的,她这两年确实是在跟着一个擅长查案的官员做事。
“凶应该是先将死者放在了桌子上,所以桌子上的东西才会大都被推到了地上去,凶将事先准备好的绳子绑在死者脖子上之后,就站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将绳子抛上去,让绳子绕过房梁垂吊下来,然后他用力拉垂吊下来这一头的绳子,尽量将死者拉起来,让死者呈现出半坐着的姿态,然后他迅速绑紧绳结,再将死者从桌子上弄下来,因此死者垂吊的位置才会并不高,脚几乎都要挨着地了。”禇瑛又道。
罗司理听得一愣一愣地,都忘了发问了。这时,禇勋看了看周围的自家人,明白凶很可能就是这些人之中,于是赶快问道:“那凶到底是谁呢?”
“凶如此大费周折,明她的力气并不大,凶所踩的那把椅子上有清晰的脚印,我用死者的鞋对比过,那不是死者的脚印,凶的脚应该更一些。我还在房间里桌子旁边的地上看到了一个破碎的碗,里面似乎还有昨天喝剩下的东西,看起来应该是莲子羹。这肯定是昨夜凶匆忙之中忘记收拾了。”禇瑛着看向了也过来凑热闹的厨娘,“彭大娘,昨夜三姨娘是不是要了一碗莲子羹?”
“是是的。”彭大妈睁着惊恐的双眼道。
“是谁将莲子羹端给三姨娘的?”禇瑛问。
“是”彭大妈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一个人道,“是她,是丫鬟蝶儿!”
那丫鬟一听赶快朝禇勋跪下来,一边哭,一边颤抖着道:“老爷,不是我!我端着莲子羹走到半路,怀梦就端走了,她替我送”
蝶儿的话没有完,丫鬟怀梦便打断了她。
“你胡!”怀梦赶快向禇勋跪下来道,“老爷,我是三少爷的丫鬟,三太太一直不待见我,我怎么会给她送莲子羹呢?”
禇勋和罗司理互相看了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他们又都看向了禇瑛。
禇瑛看了看这两个跪在地上的丫鬟,又道:“我看死者的指甲里有一些变黑的东西,似乎是被抓破的皮肉,看看她们两个的臂上可有被抓伤的痕迹。”
罗司理一听立刻让衙役过去查看,两个衙役先检查了蝶儿的臂,并没有发现被抓破的痕迹,然后他们又走向了怀梦。
怀梦的袖子还没有被撸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满头是汗,浑身颤抖不止了,果然在她的右臂上发现了许多被抓破的痕迹。不过她似乎还没有放弃,只见她抬起苍白的脸,看向了对面跪在尸体旁边的三公子。
“这是我自己抓破的,我昨天夜里一直在三公子的房间里,三公子可以为我作证!”怀梦怀着最后的希望道。
只见三哥睁着惊恐的双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赶快道:“不!前几天确实如此,但昨天夜里你你并没有过来!”
怀梦听后终于痛哭了起来,然后垂下了头。
罗司理立刻让衙役取下了她的鞋,然后拿去与房间内的那把椅子上的脚印作对比,果然严丝合缝。
禇勋叹息了一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杀她的人可不只我一个!”怀梦披散着头发,圆睁着双眼道,“这恶毒的女人!丫鬟们谁没被她欺负过?而且她不但欺负我们,还要不停地侮辱咒骂,这谁受得了?特别是长得有些姿色的丫鬟,她更是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怀梦痛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三公子喜欢我,我也爱上了他,可她知道后不但打了我一顿,而且还骂我是个勾引男人的娼妇。我实在忍受不了了,而且我也想要让自己和三公子之间不再有阻拦,于是我才”
怀梦想到刚才禇瑛的三哥对自己的态度,脸色又暗淡了下来,“我没想到把她弄成上吊的样子,还是会被人看出来。昨天瑛姑娘跟她大吵了一架,我以为即使官府发现了什么,也只会怀疑到瑛姑娘的身上,没想到自己做的还是不够仔细。”
罗司理显得有些狼狈,他让衙役们先将丫鬟怀梦抓走,然后他把禇勋拉到了旁边。
“禇将军,这次的事情,您”
罗司理十分难为情,但禇勋显然已经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了。
“罗司理大可放心,以后见到知府大人,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罗司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然后掏出了之前禇勋给他的那包细软之物,向禇勋递了过去。
“禇将军,这东西还是”
“哎?这是送给罗司理的礼物,岂有收回之礼?”
“哦,那好,那好。”罗司理这才高兴了起来,又将那包东西塞在了自己的衣服里面。
“不过,如果以后禇某有求于罗司理的话”
“啊?那时罗某当然会鼎力相助了。”罗司理笑着拱道。
禇勋也笑了起来,拱向罗司理还礼,然后目送他走出大门。
罗司理来的时候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了,他走出禇家大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站在旁边盯着他的禇瑛。他觉得那女子的眼神中不仅充满了厌恶,而且似乎有一团火想要烧向他,这让他又害怕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跑掉了。
注
单系十字自缢以及中毒症状,根据洗冤集录相关篇章叙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