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老师的云桥
云桥。
覃宣很久没有从江离鹤口中听见这两个字了, 但她永远记得江离鹤的云桥。
在让江离鹤一舞成名的那次春晚上,江离鹤做了云桥,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为她行云流水的云桥倾倒。
有的人云桥是流畅美, 有的人云桥是潇洒美, 有的人云桥是力量美, 而江老师的云桥,是完美。
江离鹤并不是跟自己一样专业的舞者, 她却对自己要求颇高,从习舞开始就非常刻苦, 因此落下了严重的腰上,自从她二十七岁以后, 她几乎没有再做过这样伤腰的舞蹈动作了。
除了有一次,她矫正覃宣的一个舞蹈动作,特意跳了一组包含云桥在内的舞蹈动作,只是一段动作而已,当时覃宣都看得十分心疼。
三十三岁了,对于一个舞者来,还能起舞,还能下腰抬腿, 做自己最爱的舞蹈动作, 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不要提她还有那么多年练舞积攒下来的腰伤。
江离鹤自身一举一动都备受人们关注,业内都知道她有严重的腰伤, 所以断定她不能再跳《梦里千山》、不能做这样伤腰的舞蹈动作,很多人扼腕叹息,对这样一位出色的舞者表示惋惜。
可江离鹤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些话题。
即使所有人都认定她再也跳不了云桥了,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过不。
江离鹤微微活动了一下腿:
“可是她们怎么知道我不可以呢?只要我觉得自己可以,我就可以跳云桥。”
江离鹤冲她笑了笑。
接着她往前一步,助跑,赤脚踩在舞蹈室木质地板上,起跳。
线条充满了美好,就连散乱的发丝都赏心悦目。
她的身体腾空而起,两条笔直的腿在空中开到了极致,两手自在随意地放在腰侧,腰际的白色衬衫因为剧烈的动作在下滑,露出了她的腹肌与腰线。
她的腰很有力量,她的平衡感,她的爆发力,一如当年的巅峰状态!
她的头部纹丝不动,整个身体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没有借助任何手臂的力量,没有任何摇摆与失控,前空翻落地后,她稳稳地站定。
优雅,潇洒,飘然而下,游刃有余。
这一动作在她做来,舞如其名。
覃宣对于自己的舞蹈功底一直都很自信,她也相信江离鹤的实力,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江离鹤这么多年的水平,没有丝毫的退步。
一直在转的眼泪此刻夺眶而出。
这就是她曾经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人啊。她不是戏子,她不是大明星,她真切地热爱着自己的事业与兴趣,她是真正的殉道者。
江离鹤微微喘气。
“还是老了,以前做云桥很轻松的。”
覃宣摇头。
她的轻描淡写,似乎三十三岁的“老舞者”,做云桥是多么容易的事一样。
“你看,我我能做到,我就可以做到。”
江离鹤挽起因为云桥而散乱的衬衫袖子,一步一步走到覃宣的面前来。
“所以,你也一定可以做到的。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如此抵触这一段剧情呢?”
这么多年了。
覃宣心头有一道疤,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哪怕是当初的江离鹤,也不可以听,每次一触及到这一片让她心如刀绞的记忆,她总会下意识地逃避,把自己封闭起来。
覃宣咬着下唇,眼睛已经憋的通红。
江离鹤拂了拂她的乱发:“你叫了我这么久的江老师,那我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你的老师了。”
她聪明绝顶,怎么会不知道,让覃宣如此失态如此介意的事,一定是当年覃宣就缄口不提的事,家里的事。
覃宣往后退了一步,又下意识想要逃走。
可门早已被江离鹤反锁了,她走了没两步,背后的江离鹤就追上来,温柔而有力量地捏住她的胳膊。
“三十岁的江老师不能听,那三十三岁的江老师可以听吗?”
我一直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我愿意等,等你亲口告诉我,哪怕分开这么久,这种心情也从没有变过。
她们都很想要彼此的坦诚。
覃宣猛地捂住脸,沿着墙角蹲了下去。
这么久了,她终于忍不住了。
从覃宣记事起,她的妈妈就是一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女人,她的妈妈可以美到那种不需要精心扮的程度,可她的妈妈却险少与她话。
覃宣时候翻到她妈妈的相册,看到了里面一沓一沓的照片。
她的妈妈穿着白色纱裙,白色鞋子,高仰着头,踮起脚尖,跳着芭蕾,亦或是穿着紧身衣在压腿,下腰,镜头正好捕捉到她额头的汗。
跳着舞的她妈妈那么美,的覃宣也决定要学舞蹈,她要像她妈妈一样美。
可她的妈妈却一次都没有为她跳过一支舞。
哪怕覃宣的舞蹈拿了全校、全区、全市舞蹈比赛的第一名,她的妈妈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言,没有鼓励,甚至不愿意多提舞蹈的事。
那时的覃宣并不懂,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觉得她的妈妈一点都不爱她。
“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患有乳腺癌……从我出生的那一年,就已经开始了。”
江离鹤同样赤脚蹲在她面前,一下一下给她轻拭眼泪:
“这不是你的错。”
她轻轻地安慰覃宣。
虽然江离鹤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其实并没有效。
“所以她一次都没有跳过舞,她已经不能跳了,我活了多久,她就生病了多久,那么那时候我每一次问她我跳舞跳得好不好,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我当时就应该扔了舞蹈鞋,好好陪着她。”
覃宣的妈妈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她的爸爸却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她的妈妈生下覃宣以后,就险少回家,所以覃宣从锦衣玉食,自己却并没有钱,她的妈妈后来搬出去之后,覃宣一直以为她的过得很是滋润。
江离鹤心如刀绞。
听到后面,她甚至在心里不停地质问自己,你当年究竟在做什么啊?
她不你就不会问吗?
你爱她?那为什么是连她是单亲家庭都不知道?
难以言喻的自责宛如潮水,排山倒海一班翻搅着她的心。
“她不会想你那么做的,宣,她一定很想,你一直是她的骄傲。”
覃宣白皙的皮肤已经染上了红晕。
她已经没法儿去管自己此刻在江离鹤眼里心里是怎样一种形象。
覃宣听着江离鹤轻声的安慰,感受着她的手指在她脸上缓缓的抚摸,她关切的眼神一直注视着自己。
作为独生子女,她没有兄弟姐妹,她的父亲,整天花天酒地,根本不会顾及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么多的心事积压在覃宣心头,今天她必须话,把一直以来的郁气请扫而空,她才能更有勇气去回忆,去坦然面对。
“我妈妈她……在两年半前去世了。”
覃宣吸了吸鼻子,眼里涌出更多的眼泪。
江离鹤的手掌已经完全被她的泪水浸湿,她开始用自己的衣袖,轻轻碰着覃宣梨花带雨的脸庞。
“我曾经很恨她,我不想跟她联系,因为我觉得,我的家真的对不起我,可当看到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头发掉光,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我才明白……”
覃宣一直以来的记恨,对父母的怨念,其实都那么不堪一击。
太亲密的人,往往会把伤害放大,而忘了曾经更多关于爱的事情。
她的妈妈也曾抱过她,给她穿上花裙子,给她洗好舞蹈鞋,指正她不规则的动作,在她偷懒不想练腿的时候严厉地批评她。
所以覃宣记恨了她妈妈这么多年,在得知妈妈生育自己后患病的真相,她才会那么愧疚。
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愧疚,让她几乎不敢去回忆这些事情。
她根本不敢去回忆,她不想去体验至亲之人离开她的心情,所以她把自己封闭起来。
覃宣不是无法理解公孙沁,不是做不到共情,恰恰相反,她太能理会这种感觉了。
江离鹤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因为心疼。
因为她知道,就算覃宣可以演好这一段戏,她心里也必须蜕一层皮。
但她必须要让覃宣演好公孙沁。
这样,覃宣才能彻底走出来,真正强大起来。
哪怕覃宣会短暂地记恨她。
“她不会真的怨恨你的,你是她生命的延续,她看到你一定会觉得很高兴,所以,你也要学着释怀。”
江离鹤的语气很轻,心痛很重。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
江离鹤难以启齿。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道歉,实在是太轻太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离鹤手臂上的衬衫都湿透了,覃宣才慢慢平静下来。
覃宣站起身来,后背靠在墙上,准备离开。
江离鹤跟着站起来,她还没有穿上鞋,看起来只比覃宣高了一点点,她张开双臂,向前迈了一步。
“江老师。”
覃宣躲开她的怀抱,冷冷一声称呼断了她的动作,遏制住了江离鹤试图抱住自己的动作。
“不合适。”
覃宣不合适,是此情此景不合适?还是她们不合适?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就在今晚,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江离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