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恍然不知
覃宣咬着下唇, 犹豫不决。
她的衣服有点脏了,还刚刚哭了一大通, 出来的时候没有洗澡,身上恐怕还粘着几根猫毛, 在家闷了一天, 身体的味道也不好闻。
但这都不是她拒绝江离鹤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耽于她的怀抱, 不能自拔。
可江离鹤没有给她多少犹豫的回答,没有听到从覃宣嘴里吐出的拒绝的话, 就上前抱住了她。
覃宣下意识地屏息。
江离鹤颈间令人心动的香水味悄悄地围过来,覃宣放慢呼吸, 在闻到她的味道的那一刻便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有些麻木地感受着江离鹤的触碰。
她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由于覃宣的腰实在太细,她一只手臂几乎就把覃宣揽进了她的怀里。
覃宣地、不由自主往前跨了一步,不敢再动,怕踩着她的脚。
江离鹤另一只手在覃宣的后背上,轻轻扑着她的背。
覃宣近距离地看着江离鹤的侧面,她的头发染回了略带褐色的卷发, 正搭在她薄而挺的肩上, 从这个角度,她还能看到衬衫纽扣解开后不加掩饰的锁骨,她不能再看了。
江离鹤没有放开她, 覃宣并不敢接触她,但她还是感受到了,在江离鹤怀抱里无法言的心安与眷恋。
她为了她跳了云桥,也不知道她的腰伤怎么样了,她穿着高跟鞋走了急匆匆的赶回来,都没有换鞋就来找自己了,应该也没有休息,没有喝水吃饭。
覃宣抬起右手,搭在江离鹤左肩上。
她暂时不想想那么多了。
这一方薄瘦的左肩膀,是她这么久来最想倚靠的地方。
就靠一下。
衬衫很薄,她的手带着热度,感受到了江离鹤衬衫下的身体微微一抖。
江离鹤眉目一弯,浓密纤长的睫毛也跟着一抖,她的手放开了覃宣的腰,没有再抚她的背,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几乎亲密无间到拉开了整整一步,那些萦绕在她们之间温暖缠绵的气息也没有了。
“!”
覃宣心里有一瞬间的不满。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那一动作,太像要把她推开了……
“……”
江离鹤今晚有一点点的失控,她没有去看覃宣,也就没有看到覃宣欲言又止有点不舍的表情。
“好了,你回房去拿剧本,我在这里等你,等一会儿我演陛下与公主,跟你对戏。”
“好。”覃宣快步走了。
等她一走,江离鹤从容徒然消失不见,她两道秀眉蹙起,像是在忍着什么难言的疼痛。
江离鹤缓慢地走到舞蹈室里助理岑准备的立柜旁,取出一套她尺码大的舞蹈服与浅粉色的薄底舞蹈鞋,她扶着柜子,坐到一旁黑色皮质椅上,轻叹一声:
“老了。”
是的,她做云桥远没有覃宣看起来那么从容潇洒。
实际上,她做得很勉强。
这么多年的自律和坚持没有让她的水平退步,可并不代表她的身体不会向她叫嚣抗议。
之前她担心覃宣的状态,害怕她不够时间调整,所以她没有热身就做了云桥,是她托大了,她现在的身体已经今非昔比,要做这样难度大的舞蹈动作,看来还需要慎重考虑。
为了今后的生活,不能再做了。
江离鹤坐在椅子上,两手轻轻揉着腰,沉默地接受着她在一年一年变老的事实。
覃宣飞快地回到自己房间,换衣服,洗脸,整理头发,拿出剧本,出了门。
而后,她又折返回来,涂了一大块眼霜。
无名指涂着眼霜,随着眼霜的化开,似乎她的好心情也悄悄爬起来,仿佛之前积攒的负面情绪全部烟消云散,以为自己迈不过去的巨大困难也只是纸老虎罢了,她一边涂一边轻哼起了歌。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就是三轮学所做的动漫插曲,也是那一天江离鹤拉给她听的提琴曲,此时略带忧伤的音调被她哼地轻快了不少。
涂完眼霜后,覃宣把剧本拿在手里,开门,翻身做了一个云桥。
她的身体轻盈无比,做一个云桥轻而易举,落地之后,她已经在门外了,覃宣心满意足,却迎面撞上了李辞导演。
李辞导演正从覃宣门口的走廊里经过,被覃宣轻轻碰了一下之后,他诧异地看着一脸轻快的覃宣。
“状态调整不错啊覃。”
覃宣的表情瞬间梗住:“……”
“你是真舞姬啊覃,平时出门都用的空翻?”
道这里,李辞导演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这是怎样一位英姿飒爽武功高强的演员?
“不,今天是个例外……”
李辞导演哦了一声,又瞥见覃宣手上的剧本:“你这是去哪里?”
覃宣斟酌了一下:“我算让江老师指点一下我的不足之处。”
“哈哈哈,可以!”李辞导演咧开嘴,笑得很大声:“她早该指点你了,快去吧。”
“好。李导再见。”
覃宣迅速走了。
李辞走到了电梯口,就看见了自己急急忙忙坐电梯上来玩着手机的侄女。
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的,精力都这么旺盛?
“叔叔晚上好。”
李沉黛敷衍地问了一声好。
“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找覃姐啊!叔叔,您不要给她压力了,剧组的进步再适当等一等她吧!”
李辞导演撇了撇嘴:“我觉得不用。”
“她现在状态还可以。”
“您见过她了?”李沉黛这才终于正眼看了一下她这位叔叔。
“对。”李辞导演得不紧不慢,似乎刻意卖关子。
“覃姐她去哪里了?”
“跟人看剧本去了,你别忙活了,你帮不上忙。”
李沉黛大惊失色:“什么?!覃姐在哪里!”
“楼东舞蹈室。”
没听到李辞导演下一句让她不要去导演的话,李沉黛早已愤怒地出去了。
她倒要看看是谁敢拉着覃宣看剧本。
覃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目光触及坐在椅子上的江离鹤,记忆深处她的样子突然跟现在重合。
她保养得当,虽然不靠脸吃饭,但时光并没有给她的面目留下多少痕迹,此时此刻江离鹤穿着简单的白色舞蹈服,黑色长裤端坐,柔软的裤角收着扎在一起,她脚上穿着粉红色的舞蹈鞋,长发挽着。
洁白的灯光洒下,江离鹤看到覃宣推门而入,冲她一笑。
覃宣就被她吸引得走过去。
“坐我旁边吧。”
覃宣嗯了一声,坐定。
“是在李玉堂去世那场戏遇到了困难?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演得很空洞?”
江离鹤的声音轻柔婉转,像溪流碰撞着沿岸石块,有着并不让人觉得吵的抑扬顿挫。
语调很好,音色也很好,这就是很多导演并不给她准备配音演员的原因。非但如此,她还给很多角色配过音,包括舶来的动漫电影,但她所配的每一个声音,都不及她本人放柔放空时无意识的声音。
“宣,你有没有在听?”江离鹤有一点点无奈:“不要走神。”
无奈之中,她开始怀疑自己对她的吸引力,是不是变弱了,还是,她的宣想起了谁?所以即使面对着自己,她也可以自然地走神?
“啊?哦,是。”
覃宣脸上漾起一抹红。
江离鹤看了她一眼,正欲开口,舞蹈室的门却砰一声开了。
覃宣也循声望去。
李沉黛一脸悲愤的开门,看到齐刷刷向她望过来的二人时,表情凝固了。
有一瞬间的喜出望外,但很快被她用超常发挥的巅峰演技压了下去,她的面色变得很沉静。
“江老师,原来是您回来了,覃姐,我就不扰你们了。”
李沉黛内心窃喜,脸上维持着面无表情,她压抑着几乎疯狂上扬的嘴角,转身出门。
“等等。”
江离鹤挑眉,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嗯?”李沉黛停下脚步。
“帮我们带上门,谢谢。”
“没问题!”李沉黛在心里大喊。
“好的,江老师,你们继续。”李沉黛关上门,锁咯噔一声嵌进门框里,门关上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沉黛无声的尖叫,看看她看见了什么!
江离鹤一脸宠溺地看着脸红的覃宣,而覃宣正在与江离鹤对视,两人坐在一起,中间还欲盖弥彰地放了一个剧本。
江老师终于要弯了!
李沉黛心想。
她作为宣鹤圈大粉头,深刻明白作为一个冷圈袁隆平的辛酸不易,现在正主发糖,她几欲尖叫。
“快搞到真的了。”抱着这个想法,李沉黛就在舞蹈室门外坐下了。
免得有人来扰,她这么想着。
舞蹈室内重归平静,两人并没有被这一的插曲影响太多。
“剧本熟悉吗?”江离鹤问道。
“大致背过了。”覃宣点头。
“好,时间不等人,我们可以开始对戏了,不过在对戏之前,我还要简单两句。”
覃宣眼睁睁看着江离鹤变得老干部起来,仿佛她是真正的老师,在教育这她这个不成器的学生,正拿着戒尺:我简单两句。
“好,您。”覃宣略想笑。
“演戏其实也是一门艺术,世界上哪里有一门艺术不要付诸感情的呢?我们只要不太过沉溺于悲伤,不一味地满足于欣喜就好,所以在演戏时,必须要找寻自己跟角色相同的地方,必须要产生共情。”
也就是,覃宣必须要用自己的情绪,来演公孙沁这一角色。
所有花里胡哨的演戏技巧都没有用,饱满的情绪才是最基本的东西。
“好,我已经……准备好了。”
覃宣狠下了心。
就如江离鹤的,她必须要面对。
江离鹤有一些不放心她,又了更多的话:“我的养母……她是一名女军人,她很爱拉提琴,在我时间并不长的童年里,她给了像我真正母亲一般的爱,所以我学习的唯一一门乐器就是提琴,当时,我想讨好她,让她高兴一点。”
“江老师……”
“可是我才学了没多久,连一首曲子都不拉的时候,她就走了。这件事一直是我的遗憾,我经常想起她的时候,就会深深地自责。也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当我愿意去为她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养母她就很欣慰了,所以,你的妈妈也是一样,你不要再自责了。”
覃宣别过脸,望着窗外的黑夜。
江离鹤看在眼里,一言不发。
等她再次转过来的时,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好,我们开始吧。”
江离鹤清了清喉咙,音调一变:“妃公孙氏,才学兼备,恭顺谦良,助皇后宫诃协理六宫,在前朝,亦可享亲王礼遇……”
江离鹤脱稿与她对戏。
覃宣也早已放下手中剧本,她在脑海里开了以前的记忆。
那是一个午后,她得知妈妈生病的消息,急匆匆推门走进了卧室,两年未见,在她记忆里美丽异常的女人,躺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
她修长美丽、曾经做过无数舞蹈动作的左臂无力地耷拉着,再也提不起来了。
覃宣并没有如何地声嘶力竭,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只是仔细看会发现,她双目呆滞,眼里的神采都破碎了。
江离鹤知道她入戏了。
看着覃宣的样子,她的胸口亦抽疼起来。
“您……不要傻话。”
“不早了,天色这么暗了呀,沁儿,给朕多点几盏灯,朕要等她回来。”
江离鹤低低道。
覃宣做了个回望的动作,看着满殿亮起的烛灯,宛如白昼。此时的李玉堂已是人之将死,他的眼睛暗了,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看不见光亮。
“好,陛下,我去为您点灯,您先歇息片刻。”
“不对。”
江离鹤出言断她。
“嗯?不对吗?”覃宣接过江离鹤带给她的纸巾,擦了擦脸上泪水,泪眼朦胧地望向她。
这一刻仿佛有人在江离鹤心里撞钟,她眨了眨眼:
“不对,你这一句台词很有问题。这时候公孙沁话里不应该是这样外露的感情,而是最平淡,最隐忍的。”
“好,陛下,我去为您点灯,您先歇息片刻。这样吗?”
覃宣换了一种语气念了一遍。
江离鹤摇头:“你想想看,公孙沁跟李婉公主已经都知道李皇大限将至,所以公孙沁此时的语气,只能是最为平淡的,她不忍心让李皇知道屋内其实并不暗,所以,她话的语气,应该是很平常,但其实平常的语气下,又包含了很多东西。”
覃宣试着去理解,去感受这种不可言传的感觉。
“李皇是你最爱的人,你在演戏时,一定要把他,当作你……最爱的人。”
“好,陛下,我去为您点灯——”
“不对,陛下这里念得快了。”
“好,陛下,我去为您点灯,您先——”
“不对,再来。”
“好,陛下,我去为您点灯,您先歇息一下。”
“重来。”
……
覃宣一遍遍地念着台词,江离鹤逐字逐句认真听,外面的夜空起风了,舞蹈室里的时针滴答滴答地振。
她们两人恍然不知。
时间,不知不觉地走。
所以人啊,这一辈子,一定一定要找自己最爱的人。
江离鹤背靠座椅,目光专注。
覃宣试了一遍又一遍,都不对,每当她有点急躁想要放弃的时候,就会看见江离鹤平静的表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这种神情让覃宣有勇气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一句台词,她也开始慢慢理解剧中的感情,跟公孙沁产生了共鸣。
她的情绪如潮水一般,逐渐升高。
舞蹈室内仿佛不再是舞蹈室,而是那个点满了灯的大殿。
她最爱的人躺在床上,即将离开她,而她自己无能为力,只能骗他去点灯。
“好,陛下,我去为您点灯,您先歇息一下。”
很平淡的语调,末字里,却藏着轻颤的尾音。她的情绪如潮水,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堤岸。话音落后,覃宣的眼泪自然而然夺眶而出,从脸颊流下,滴落到舞蹈室白橡木色地板上。
啪嗒一声,几乎不可闻。
“很好。”江离鹤点头。
覃宣没有话,闭着眼睛,过了好一阵儿,公孙沁的情绪才从她身上剥离。
江离鹤定定看着她。
“接下来的戏基本上就没有大问题了,明天开始剧组的戏都是我们的了,你知道了吗?”
“宫诃为什么不回来?”
覃宣没有正面回答江离鹤的问题,而是反问她。
作为公孙沁,她一直难以理解,宫诃为什么不回来。
这也是她们两位主演,第一次谈论起这两个角色。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江离鹤一笑,看着覃宣向公孙沁一般质问她,她有点愉悦,“我刚刚也才刚想清楚,宫诃并非不想见李玉堂最后一面,只是她也在犹豫,她犹豫的时间太久,在她的犹豫中,李玉堂去世了。”
“知道了。”
覃宣应了一声。其实对于宫诃这个人物的理解,覃宣并不会比江离鹤差很多,刚刚她那样质问她,只是因为情绪到了。
她在剧中公孙沁的情绪中,而这个时候的公孙沁,正在极端地记恨着宫诃的冷漠无情,对宫诃没有回宫的事耿耿于怀。
“时间很晚了,今天好好休息,你看你的眼睛,都红了,眼皮也有一点肿。”
“是吗?!”覃宣下意识去找镜子。
江离鹤轻笑了一声,眼神戏谑:“我有点累了,我要回去了。”
覃宣原地石化,一动不动。
江离鹤刚刚居然捉弄她?
生气!
不过她快速扫开这些情绪,有些不确定地问她:“可以了吗?一遍真的可以了吗?”
“没问题的,这不是简单的质变量变关系,话回来,你还想来几遍?”江离鹤转过头来看着呆愣的覃宣,眼里盛着满满的怜意,“我会心疼的。”
覃宣心里砰地炸开。
“我先走了。”
江离鹤脱下舞蹈鞋,拿起自己的衬衫与外裤,往门口看了一眼。
而后她身上温良谦和有耐心的柔和气息消失不见,踩着高跟鞋高贵冷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