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年后
惊蛰之后落了一场雨,地底下万物耸动,抿了那点湿意,都争先从土里冒出头来。
从郊野到王城,草色由浓渐淡。从城楼上往远处望,墨色迁延,远山已披绿着青。
姬允在城楼站着,眼睛望着城门下远远延伸出去的官道,迎面的风沙让他有些张不开眼。他却不肯回宫里去,非要亲自来等。
午时已过了,日头虽还称不上毒辣,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也很刺眼睛。
他微微眯眼,以避开日光。
又问旁边的人:“怎么还没到?”
“兴许是在路上有些耽搁了,陛下要不先回去等?”新的中常侍徐广宁,低眉顺眼地劝道,“左右白大人回来了,也是要先入宫禀明陛下的。”
姬允不话,徐广宁便也识趣地不再劝。
大约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不如故,新人用熟之后也就成为了老人。
姬允的那些习惯只要稍微用点心,都能记得住,最初那点勉强不适应已经彻底没了,现在姬允用着徐广宁已经用得很顺手。
且徐广宁还有一点好过李承年,他永远懂得看主子的脸色,以主子的心情需求为优先,从来不会自作主张。
姬允养过太多有自己主意的,他已经厌烦了。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隐约听到地面震颤的声音。
那是大批人马践踏地面的声音。
姬允往官道的尽处望去,只见得一片尘烟滚滚。
率先从尘烟里出来的,是一马当先,身披银甲,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君。
他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那人,看见那人由远至近,眉眼一点点地清晰,仿佛是从记忆里奔出来,隔了前世今生,隔了阔别的三年,那身影终于再次鲜活地撞进了他眼里。
他的心脏骤然发紧。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白宸一行已到了城门口,姬允亲自下城迎接。
白宸跃下马来,解下头盔,要向他行礼,姬允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他。
手心下的皮肉骨骼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形状了,结实而紧绷地,散出一种灼热的烫意,姬允几乎要被烫了手。
那温度从手心直烧到心口,姬允忍住心头热意,话在喉咙里滚过两遭,才终于滚落出来:“……你回来了。”
白宸仍就着被扶住的姿势,微微低着头,姬允看不到他神情,只听到他声音微微沙哑地,道:“是。陛下,宸回来了。”
姬允一时拿不准他是自称的臣,还是宸。
但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那些无谓称谓都没什么要紧。
原本去岁冬天白宸便应该返京述职的,不料刺史裴度母亲突然去世,裴度要辞官守孝,又逢着年末,替换的人一时下不来。后梁得了消息,趁空偷袭,强占谯州辖下数县。
白宸时为长史,见无人主持大局,排众而出,点兵出阵,竟将来犯者尽数驱逐。且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后梁皇帝竟御驾亲征,坐镇后方。白宸遂带了不到十人,趁夜偷袭后梁营帐,竟将后梁皇帝射死于帐中,后梁因此大乱,匆忙撤回。
白宸射杀后梁皇帝一事传回王京,掀起如何风浪暂且不提。姬允心中震撼之余,也不由觉得,这郎君,平日看着是只温顺还没长牙的奶狗,放出去一阵,才发现委实是只能撕咬猎物的狼崽子。
还好这一世他及早醒悟,白宸的尖牙利爪,终于不是对着自己。
姬允将人扶起来,犹觉不够,又拍了拍白宸的肩膀,道:“此番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白宸直起身来,姬允才惊觉,三年前差不多与自己同样高的人,如今已经高出自己至少一个脑袋了。
白宸也已不是当年陌上人如玉的全然俊雅,那俊雅中添了一些不清道不明的痕迹,他目中微深,盯着姬允。
姬允几乎要怕他还像三年前一样,出些不得了的话。而且还是当着身后的文武百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白宸盯着他,道:“陛下赐什么,宸就要什么。”
提上来的一口气瞬时落了下去,落得太凶猛,反而有种失重的感觉。
姬允略过那点不适,笑了起来:“卿能夜探敌营,取其皇帝首级,当为冠军之功。便封卿为冠军侯,并领冠军将军,如何?”
这样的封赏实在算得上是很厚重了。
白宸倒算得上是很沉稳,面上微微笑着,不见得多么欣喜若狂,只又要行礼谢恩。
姬允这次没拦着他。
一行人在城门口逗留一阵,便即入城。
沿街已站满了人,挤挤攘攘地,白宸行经处,便爆出惊天的欢呼声,其中有大部分都是女子的尖叫。
实在不难理解。白宸少年便以贵士风采而负盛名,如今又以骁勇果敢传王都,又是人所共认的风雅俊美,更难得是还未婚嫁。
如何不成为少女们的闺中梦话呢?
花果绢帕不断绝地掷向他,甚至还有从楼上的窗户扔下来的。多亏白宸穿戴了盔甲,否则遭这样多的爱慕一通砸,便是座石雕也要被砸出个缺口来。
姬允坐在车中,脸上神情渐渐地不大好看起来。
“这些姑娘家,未免太不自矜了。”
徐广宁偷偷地觑他,姬允看着是不悦的模样,可等了等,也没有等出姬允继续再什么。
他只是越发不快地,蹙紧了眉毛,又不得不忍耐似的,微微地抿住唇。
因了这些女郎们的热情,硬生生花了多一倍的时间,车队才进了宫。
大将军顾桓已经在宫内等着了。
自然顾桓不是特意等着,他没有这么闲。
这三年里,顾桓权势仍然极盛,只姬允如今在政务上到底多上了些心思,又借着上一世的便宜,在几处大事上颇有决断,倒也挽回些英明的名声。一些老臣见他竟然还有些救,有事也就越过顾桓,直接禀给了姬允。有了这些告状的,又是半截身体都入土的,家世名望都很高,顾桓也轻易动不得,便不好再独断专行得厉害,面上好歹收敛一些,不再把什么事都挡住不让姬允晓得。奏本卷宗虽仍是先经过大将军府,但都一一誊录下来,每日呈给姬允阅览一遍。事便也罢了,大事上却也要姬允的首肯。
如此一来,姬允与顾桓双重执政,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政治清明。
今日顾桓照常在大将军府里处理完政务,也不交由别人,自己拿了誊录过后的卷宗,遛弯儿似的进宫来。
正好便撞上回宫的姬允一行人。
姬允没料到顾桓此时会来,步下微顿。
顾桓已走上前来,拱拱手,就算是行了一礼:“陛下。”
又望向他身后,正好与白宸目光相对,嘴唇扯出个半笑不笑的意思来:“白郎不愧是白氏子弟,年纪轻轻,便有这样一副好胆识,只身闯敌营不,连对方的皇帝都死于郎箭下。真是代有才人出,我等该要隐退了。”
白宸神色谦和,道:“大将军过誉。晚辈不过是初出茅庐,无知所以无畏。远远不及大将军数十年累积的手腕魄力。”
姬允站在中间,听着两人你捧我迎地礼尚往来,话都得滴水不漏。就是无端端觉得不大顺耳,仿佛能嗅出其间的一点火花味儿。
他也没心情去咂摸这两人之间结了什么怨,只含着笑,轻飘飘地转了话题,道:“顾卿怎么这个时候入宫,可有什么事么?”
顾桓看他一眼,晃一晃手中卷宗,有些要笑不笑地:“陛下见到白郎,莫不是连这个也忘了不成?”
平日这些卷宗都有专人去取,哪里需要劳动顾桓亲自送来。
突然被这么一怼,姬允简直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只是平日姬允被顾桓怼习惯了,虽然不大高兴,也只道:“倒劳烦大将军亲自送来一趟。”
夜里本是有一场为白宸准备的接风宴,顾桓既然正好撞上了,也不刻意回避,大方地留下来,一起入了席。
席上一轮推杯换盏之后,姬允便对白宸及他一干手下论功行赏。
听到白宸被封冠军侯时,顾桓神色尚且没什么变化,再听得冠军将军,顾桓终于皱了皱眉头。
冠军侯也罢了,虽然白宸不过六品长史,一跃封侯,简直可谓是一步登天,但白宸此次确实功高,封侯便也罢了。
只冠军将军虽为杂号将军,却已经是能够练兵领军的实职了。
当即站出来,竟直接开口断了还在唱旨的徐广宁。
“且慢。”
徐广宁陡然被截了话,一下哑了火,犹豫地望向姬允。
纵然顾桓权倾朝野,一向都是目中无人,但当场断圣旨宣唱,也实在过于猖狂。
姬允神色不虞,但还是忍了下来:“大将军有话要?”
“陛下如此封赏,”好似全不注意到他语气里的不快,顾桓竟真的全无顾忌,道,“怕是不妥。”
姬允勉强忍住火气,微扯嘴唇,道:“哦?如何不妥?”
“诚然白宸少年英雄,立下大功,封爵受禄都是应当。只是白宸到底只上过那么一次战场,年纪又太轻,便要拔擢为将军,想是难以服众。陛下如此封赏,却不是他的荣宠,反而是将人放到风口浪尖,是要害了他了。”
他得仿佛头头是道,于是姬允也点点头,状似认同地道:“大将军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方才在城门口,孤已当着众人的面将话放了出去,若是转眼便把话吃回去,岂不是叫那些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好儿郎们寒了心。”
顾桓挑了挑眉。
他倒是没料到,姬允竟还留了这么个心眼。知道自己一向对白宸没好感,断断不会纡尊降贵跟着去城门口,才巴巴地跑去接人,趁他不在的时候先下了一道旨意。等他知道之后,木已成舟,也来不及阻止了。
而更让顾桓不快的是,白宸回京之前,姬允虽在朝会上提过要封白宸为冠军侯的事,却丝毫未提及冠军将军。
他的陛下,这是原本就算绕过他,自作主张。
顾桓眼底微微掠过一丝翳影,口中却道:“陛下虽是金口玉言,有心拔擢也不能废了礼制,自古以来没有一步登天的道理。白宸立下奇功,陛下对他也颇有殊宠,封他冠军侯也就罢了。只仕途一道上,白宸到底年轻,入仕也太短,还是个文职,若不加历练便委以军事重任,终究太过儿戏。若为后世效仿,乱了套数,更是贻害无穷了。”
姬允险些气极而笑。
他想,若真要起为后世仿效,贻害无穷,怎么也漏不掉你大将军把持朝政,只手遮天的事迹才是。
他与顾桓正相持不下,白宸却执起酒爵,站起来道:“大将军得是,臣以机巧立功,陛下封臣为冠军侯,已是隆宠。臣感陛下厚爱,但实资历尚浅,能力微薄,尚不足以担此重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姬允哑然一阵。
他知道白宸这是看出他与顾桓之间,彼强此弱,所以自己站出来婉拒了,实际上是给他台阶下。
他能感到白宸不想让自己太难看的心意,却更感到了那种被掣肘的,无能为力的羞耻,让他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用力地扇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