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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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柳灵原先就是个破落户的出身, 少时因为贫苦, 以乞讨度日。后来被医家收留做了个学徒,又得到了真传,以为可以靠医道从此安生度日了, 自己的师傅却因为被请去治一个大户, 直言其没救,而被人殴得没了命。

    从此徐柳灵不甘于平庸,也不敢随便真话,借着一点医道做了道士。又因为想攀附权贵, 而学了些五金道行,坑蒙拐骗,进了玉清神霄宫。

    他平时在玉清神霄宫里, 故意表现得一派悠闲、想往魏晋名士的模样,实际上却是掩盖他想要向上攀爬的心思。

    但凡愿意坑蒙拐骗之人,总要伪装一个表面,而内心恰恰相反, 这是极其好猜的, 所以文迎儿看他作法,就琢磨出了他其实只是郁郁不得志而已。

    他被玉清神霄宫派去整治冯家楼, 情势一转立即被弃置,让他在冯宅受了那么大侮辱,他必然不会再对时下皇亲国戚所把持的道观再有期待了。那能期待的,只能是文迎儿给他指点的明路——太子。

    太子观他作法后,便与他一拍即合, 更何况,他给人喝的符水,还真能顶用,这在亦真亦幻的道观可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既然官家信这个,那就给他想要的。太子赵煦决定从韫王最得意的地方扳回一城。既然他弟弟可以装神弄鬼,他这个堂堂太子又为何不能呢?

    徐柳灵来的时机太妙了。

    当然在法会之前,他只是同官家,他见到一位神人,而此神人有通天之能,奉天命为陛下而来,可为陛下去阴魔而断妖异、辨奸贞而崇大道。

    官家此时又有高殿帅作陪为太子话,被唬得一愣一愣,再者一听有神人专门为他天降,而他近来确实头疼,玉清神霄宫却迟迟治不了他的病——反而高殿帅送的那个教坊女子,自从带到御前做了他的侍儿,他便在温存中好了不少,因此高殿帅的话他更信了。眼见高殿帅都夸其神,那么他便答应召群臣办法会,一探神人究竟。

    再过一日,就到了徐柳灵在御前的法会。这次法会是极隐秘的,实际上玉清神霄宫还没有人知道。太子将他在官家面前夸成 “神人”,还欺骗官家此事天机不可泄露,目地便是不让韫王、管通一派知道,所以徐柳灵现在表面上,仍然只是一个的殿守金坛郎罢了。

    太子的计划是让这“神人”迷惑住官家心智,让韫王与阉人管通等人乱了阵脚,包括玉清神霄宫那道天大一先生臣素,最好立刻就失宠。

    徐柳灵因为文迎儿而得了天大的机会,因此才投桃报李将这么天大的秘密告诉了她。

    他也已经许多年没有信任过什么人了。

    既然机会如此来之不易,他自然会悉心准备法会的一切,赌上性命,也要搏一个锦绣前程!

    ——

    文迎儿这头,又收得几日“无事”信。她也越发紧张起来。

    后日就是法会,她就能见到官家,这个她印象中唤作“爹爹”但始终不知长什么样的人,或许看到他的那刻,自己记忆就能通透起来。

    文迎儿的心已经颤抖,她很清楚后头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她不仅要在法会上见到官家,还要将画递到他手上去,争取博得他一声赞赏。但也很有可能,在她或者是画被她的爹爹看穿的那一刻,或者这画被他识破是赝品的那一刻,她的人头就会应声落地。

    但她就一向是个有冒险精神的人,现在越发兴奋。

    文迎儿兴奋之余,翻了几遍装信的盒子。冯熙的“无事”信将盒子堆了半满,她一一拿起来数了一遍,将绛绡叫来,“今天没信吗?”

    绛绡道:“没有。”

    “去问下军差来过没。”

    绛绡笑了,“娘子怎么开始关心有没有信了?”

    文迎儿不回答,手上又将信翻了一遍,然后跟她,“你先出去罢。”等绛绡走了,她用笔蘸墨,在每张信笺的左下角空白处画了个无脸女孩儿抓着一个磨喝乐,一起翻信的时候,人儿就动了起来。她画好了全都放进去。

    到了晚上又问了一次,军差一整天都没来,绛绡道:“今日恐怕是没信了,大概军中战事吃紧,娘子不要太担心。”

    “那抵报呢?军中肯定有抵报发去宫里了。”

    在干活的霜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让她去找孔慈问问。问回来这两日江南军没有和叛军厮杀,但正在山中搜捕,送不了信也正常。霜也放下心,回去告了文迎儿,见她点点头好像没那么担心了,才给她去放水擦洗身上。

    文迎儿一直泡在热水里,手脚却一直冰凉。绛绡和霜等人都不知道她明天要去法会,还以为她只是等不到信,心急的。

    第二天早上文迎儿再问,军差还是没来。绛绡,“如果这个时候不来,他今天就是不会来了。”但晚上还是多余问了一次。绛绡安慰她:“明天一定就来了。”

    下午时,文迎儿将绛绡叫进来,“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过了明天我没有回来,再差人通知孔慈知道。”

    孔慈知道那么冯熙便能知道,如果她没回来,那不若就是被认出来,随后听凭他们处置了。

    等翌日四更时,她找了件霜的衣裳,拿着菜篮掩盖画轴,低头从后门钻出去,早有徐柳灵备的马等在不远,她趁天暗乘马到了玉清神霄宫,躲在隐蔽处换上道士装束,等徐柳灵带着自己几个弟子下阶时,她便跟了上去。徐柳灵已经同自己的弟子们过招呼,就让她掺杂其中,一并如宫去了。

    法会于辰时三刻在大内左承天祥符门的门楼上举行,不过五更时分,徐柳灵已在门楼上搭台准备好了。他站在案几前,恭恭敬敬朝老天爷鞠躬,点燃三炷香。

    随后回头向着弟子们环顾一圈。

    文迎儿没有施半点脂粉,脸面莹白,站在他一群黄面皮的弟子堆儿里,将她的粉雕玉琢衬托出来。她女扮男装,又是道士衣衫,冠帽显得比她脑袋大出一圈,用系带在后面系紧了才不致被风吹掉,那衣衫也较宽,她的身形仰直高挑,和弟子们站在一起不显得太过弱,但只是瘦瘦的,风吹欲倒,却昂首端正地站好了。即便是个假道士,也是个器宇轩昂的假道士。

    他估摸她脑子里正在想着什么计划实施御前送画的事,所以眼睛里闪着光望着别处,胸前呼吸起伏。

    徐柳灵不是没见过女人,且他日常侍奉的,还是韵德那般的贵女。在韵德这样女子的脸上,从没有像文迎儿含带在怯懦外表下的英气,眉宇和眼睛暴露了她,还有跳动的嘴角,都外放出她的张狂冒险。

    这一点和他很像,隐藏一部分懦弱又显露一部分野心,他有点儿忍不住地伸出手,想搭在她手腕上将她拉到城墙边去,然后跟她,“从这里看里面,就是禁中的殿宇、皇帝嫔妃所居的后宫、这底下穿金戴银的主仆们全都仰头注视着咱们;从这里看外面,又是城外熙熙攘攘苦度余生的民,他们也仰仗着咱们,听咱们呼风唤雨,他们便跪头倒地。”

    他突然有种自己是帝王,拉着心爱的嫔妃展示他天下的感觉,即便是种假象,只敢在脑子里想一想。本朝得名声的大道,身后也都有妻妾宅院,是以他有花花肠子不仅不算违道,还是他贪图高位的一种寄托。

    但他手伸到一半,就看见城门底下便陆续排布了侍卫、乐部、仪仗,大臣们三三两两走过来,这明皇帝也快要到了。

    大臣之中,朝中知名的安相父子、巨阉管通、高殿帅、李昂、还有玉清神霄宫的道天大一先生等都齐聚在城墙下,过得片刻太子、韫王、皇亲等尽皆入内,随后让出一条道,簇拥官家走进来坐在椅上,仰头观赏城墙上的动作。

    竟如此声势浩大!徐柳灵的一帮道徒们朝下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候腿软发虚,口干舌燥,徐柳灵更是脚底发软,挪也没法挪动了。方才一个人站着时还觉得睥睨众生,现在突然之间就和冯君把那钢鞭在他头上耍一样,吓得想跌在地上。

    文迎儿朝下看见官家穿着绛罗履袍、折上巾、通犀金玉带,但因为太远,就像她笔下画的无面人儿一样。他现下正坐着,前头也摆着一个案几,上面香炉也插着三炷香,是用于拜谢上苍的。

    文迎儿心跳的极快,但眼睛也睁得极大。这时候底下官员敲锣示意作法开始,那徐柳灵脑袋嗡地一声,被那锣一激,但脚还是动不了。

    文迎儿倒是十分沉稳,侧旁问道徒:“铜锣敲响,眼下是该如何了?”

    “水,水碗……”那道徒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头指了指案几上的碗。文迎儿看见那碗里水面上泛着奇怪的光,不知道里边加了什么东西,估摸反正是坑蒙拐骗的。她走过去拿起碗,恭敬低头碰到徐柳灵面前,道:“先生,该你大显神通了。”

    徐柳灵还怔忪着,文迎儿抬头盯住她,大声道:“身家性命系于先生,成则金玉加身,败则沿街乞讨!”

    “乞讨”两个字立即令他一抖擞,年少褴褛,沿街被,跟耗子一样四处流窜的生活立即展露眼前,他定了定神接过碗,向着苍天大喊一声口诀,然后猛喝一口碗里的水,喷出去!

    那水喷出城楼外,化为五色,随后变成雾气,团团状如五色祥云。他案几处拿出一个看似透明的照袋,因为在阳光下略微刺眼,连文迎儿这样的距离都看不清楚,那袋子一松里头飞出云鹤数只,围绕着五云。然后他又拿起剑来,耍耍地在空中甩了几下,那几只鹤都不见了(实是飞入装了食物的袋里),转而向皇帝诸臣头顶洒下万千的纸鹤去。

    这一招把下面的人唬住,官家问后头的道天大一先生谢素:“这你能行否?”

    那谢素哆嗦答:“臣可以回去参详……”

    这话一出来,谁都知道他不会了。

    徐柳灵又开始高声话,他完全镇定下来后,声调也提高了,什么五云祥瑞吉兆,皇帝陛下乃天降真星长生大帝王者之类的话洋洋洒洒吐出来,他口才极好,这么铺天盖地地一演讲,把底下的人鼓舞了起来。

    然后便顺利许多,他越讲越亢奋,玄玄乎乎的东西跟着他的剑还有案几上琳琅满目的把戏一起耍出来,底下目瞪口呆,人人称奇。

    而后便开始指着南方预测叛军位置,屋里哇啦作了一通法,最后指着一方,扔出黄纸,又拿剑全部斩断,道:“着!启禀陛下,道知道慕容凌躲在哪里了!”

    然后又吐水,水变成巨大的一个水泡,里头幻化海市蜃楼模样,他指着里头,“陛下请看,七十二星宿指路,那人就在……!”随后吐了几个谜语,让官家与重臣猜字谜。

    太子立即下令:“传报过去,着冯熙速速前往捉拿!”

    这时候官家还有些将信将疑,天却正好飘起雨来,瓢泼一阵,把大臣们都浇湿了,那官家被内侍们护住躲在城墙下面。徐柳灵见机:“此雨为天道昭示,是苍天提醒陛下爱民护生,否则社稷危矣,流寇爆生,叛乱者难以伏诛!如果陛下或是太子能冒雨登上城墙,虔诚对上天拜上四拜,雨必能停,则天接纳之!”

    官家皱了眉头,旁边谢素察言观色,骂道:“妖道胡言乱语,竟然要玷毁陛下龙体!还不快来人把他抓下去!”

    其实官家只是犹豫,刚才看见他的神通,听了他一堆惶惑的演讲,有点动心。而那个谢素却连他的头疼病都治不好。太子赵煦眼皮一转,立即在官家面前跪下:“臣斗胆,愿为社稷一试!”

    着就大踏步要登城楼,东宫官们又在后面假意劝,赵煦大义凛然,一定要上,演得比窦娥还感天动地。最后他果然上去拜了四拜,众人全都仰起头来,果然没过片刻云就开了,太阳也露了出来。

    其时正是正午,测得阵雨较多,而一般正午时太阳鼎盛都能云开,今雨雾蒙蒙,但是太阳依稀还在,徐柳灵这放手一搏还真给他搏中了。

    雨一停,太子兴奋地从城墙上下来,给官家跪下,带领群臣道:“陛下圣明!陛下万岁!”此起彼伏地山呼出去,官家自然受用。

    剩下的便是等了。徐柳灵作法完毕,向着文迎儿踉跄几步。文迎儿看见他满头虚汗,笑道:“先生注定要飞黄腾达了。”

    徐柳灵却盯着她望了半晌,突然将她往怀里一拥,随即发觉自己行为莽撞了,又后退两步,向她鞠躬。

    “娘子恕罪,但柳灵真的无以回报,方才……方才……”他心思起伏波澜,接下来到底那叛军会如何他已经毫不关心了,因那本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文迎儿却似乎没太在意,只是一门心思盯着下面已经离去的官家。

    他们被留在宫中等候抵报。只有冯熙抓住了那慕容凌,这事才算真的大功告成,太子才算是赢了一回,这徐柳灵也才能得到机会得以在殿上面见官家,文迎儿也才能送上那副画。今天还迟迟没有结束。

    如果这事没有大功告成,那韫王等人便会抓住把柄,极尽败坏太子之能事,而冯熙自然也会被贬黜,徐柳灵或将身首异处,文迎儿既见不到她的爹爹,也走不出宫门去了。

    徐柳灵一行被留在宫中不可随意走动,由内侍看管,门外侍卫罗列,武臣走动,看上去便似是将他们关押起来。正午时为给饭,到了傍晚才送了一次饭。

    徐柳灵的徒弟方才在城墙上经历了那被皇帝重臣观瞻的盛景,到此却被冷待,登时就不高兴了,眼见送来的饭菜甚少又已发冷,其中一个脾气冲的便与那送饭内侍顶撞起来。

    那内侍不话,只是斜眼看他,过了许久后,便有内侍省的人来将这徒弟要领走。

    徐柳灵站起来拦截:“勾当,我弟子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勾当宽恕则个。”

    那内侍省的人道:“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宫中规矩这位不懂,咱们奉上头命令指摘指摘,不是什么大事吧?”

    徐柳灵一听,了一寒颤,回头瞧文迎儿。

    他心里没主意,总要去瞧一瞧文迎儿,但凡看她神色,就能做出个判断。眼见文迎儿像没看见一样地端坐着,于是赔笑道:“不是,不是,勾当请便。”

    这徒弟在宫里没规矩,被拉出去就是死也不上话。文迎儿不动声色的,就明他也不能淌这个浑水。现在抵报没到,他的命运还没定,不定他下刻就要死了。这些内侍伺候宫中人惯了,断不会还让宫外一个道士还蹬鼻子上脸,更何况内侍省是阉人管通的,今天他徐柳灵站在管通的对立面,杀个徒弟惩治都再正常不过。只要抵报不来,这些内侍就一副不近不远的模样。但他们也不敢对徐柳灵做什么,态度也并不恶劣,因但凡下一刻他若飞黄腾达,好教他不记仇,甚至还能从他身上捞点渔利。

    想通了这些,徐柳灵又回头去望着文迎儿。他觉得文迎儿即便就只在那里坐着,不和他话,甚至一眼也不瞧他,也像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即便身在囹圄也好似人间乐土。

    天色渐暗,这屋内没给上灯。徐柳灵揣度文迎儿的位置,心翼翼摸索着往她身边去。闻到她身上女子的香味,就在她身侧坐下。因她也看不见,也不知是谁,只是与他保持着距离。但他却闭上眼睛朝她的方向深吸,微微靠近她宽大的袖袍,能让那袖袍有一丁点儿贴着自己,便立即心潮澎湃起来,黑暗中遐想着令己心动的情形,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热气。

    此刻的文迎儿已经将生死和官家都置之度外了。在命运审判之前,一般人已经不会再惧怕,而是只想着有什么遗憾,这大抵是人之常情。

    现在她只在想着两件事。第一件,冯熙两日没有写信来。第二件,只要抵报来了,就相当于是冯熙的信来了。

    一更时,掌灯内侍突然开了门,灯笼趁着他的笑容,文迎儿便立即知道是好消息。

    果然,那内侍上前来给徐柳灵一鞠躬:“恭喜徐先生!先生真乃天降真仙,神之又神!官家现在传您到宣和殿去享用晚膳呢!”

    徐柳灵大喜,站起身来,几乎欲抱住文迎儿庆祝一番,好在他忍住了,向前向那内侍道谢,随后从袖子里掏出银钱递上去,“勾当们今日里也辛苦了!”

    那其他内侍的脸色纷纷都好看了起来。徐柳灵的道徒们立即觉得鸡犬升天,全都站起来欢呼,内侍赶紧劝阻:“官家只召了徐先生。”

    道徒们稍稍失望了下,也就都安静下来。不过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没资格得到召见的。

    徐柳灵往后走,大胆牵起文迎儿袖子:“此徒我必得带上,我的法力有一半为此徒相助,他不在,我恐怕不能得心应手,如果陛下请我作法,我须得有人协助。”他完然后瞪视一眼众徒,意思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要瞎更不要暴露文迎儿。众人立即会意。他们可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文迎儿正低着头笑,心不在焉。一入宣和殿,酒宴及舞女已起,官家、太子、韫王等皇亲在座,徐柳灵一进来,便被太子赵煦起身牵着胳膊,拉到官家面前:“陛下,如我所,徐先生真可撒豆成兵,不信便让徐先生作法来!”

    徐柳灵脖颈一凉,立时就想跪下求饶,但那太子扶着他,“徐先生,您看您在陛下面前,何不施此术出来?”

    徐柳灵脑中仔细思索,牙齿发颤,这太子当真是糊涂了么!就算在官家面前表现,也不需如此大话,岂不是欺君吗!

    太子已经微醺,看来抵报已送到一段时间了,这时不过是想到了徐柳灵,来让他献技赏玩罢了。

    “这……这道……”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我师父今日所耗过甚,当真是没法再招引天兵天将来此与官家相会了。”

    殿旁立着的文迎儿此时跪下为他话,但这话一出,赵煦脸上立即不悦,“怎的你师父还没回答,你何能替他回答?”

    徐柳灵忙为她话:“太子殿下息怒,我这高徒有他的本事,我也一向靠他协助才能作法,请殿下恕罪。”

    文迎儿不抬头,但却淡定自若地:“虽则我师父所耗过多,但我却可以为官家请出十方神仙来,聊以解闷。”

    “请神仙,竟比请天兵容易?”官家来了兴趣,招手,“你且往前来。”

    文迎儿手里已从旁边果脯碟中拿了一把鲍螺,这时候走到官家座下近处,继续跪下,仍然不抬头,咽一口唾液:“天宫其上,大内其下,诸仙在列,尽请显灵……”

    着把鲍螺撒出去,袖子里立时便铺展开那副盛临所画的《万国咸宁图》。

    太子本没抱什么希望,此时见她铺开的是一幅画,登时便有些恼火。徐柳灵脑袋全是汗,立即也跪倒她旁边去,抢先答道:“徒学艺不精,召唤不出来各位神仙,这是道寻来的吴道子所画粉本,本意只是想让上天诸仙保佑,助我作法,没想到竟然被徒弟拿出来惊扰了陛下和太子殿下,请陛下和太子殿下恕人的罪!”

    徐柳灵自己都没想到,一看见文迎儿被非难,竟然能跳出来为她分辨,当真是自己也不要命了。可是文迎儿仍然没有收敛的意思,转头道:“师父你错了,吴道子曾,他从来不画粉本,可怎么百年之后,这无数明辨之人,却都认为这画是粉本真迹呢?依我看,一定是神仙显灵了,才会从壁画上下来。”

    徐柳灵已经不敢再话,只觉手脚已无知觉。但文迎儿仍然淡定自若地,这时候又直了直身。

    因她已跪得离官家极近,官家一眼便能看见那画,又因为老眼昏花和醉酒,这惶惶然的还真觉这画亦真亦幻,便道:“你拿上来让朕仔细瞧瞧?”

    文迎儿献上画去,官家看了一会儿,果然大赞,“怎的朕瞧见这神仙似在同朕话,向朕鞠躬呢。是朕醉了,还是这画太过逼真?朕知道吴氏画无粉本,这画到底是何人所画?”

    文迎儿答:“是道从一盛临老翰林处买来,这位老翰林日夜以摹画为生,摹吴道子更是神乎其技,依我看是世上第二。”

    “那谁是第一?”

    “论画,官家是‘天下一人’啊。”

    徐柳灵听这对答,官家已经从玄道上被带去了画道上,好似已经忘了点豆成兵成神,但官家脾性也不知道是如何的,他仍旧跪着发抖不敢抬头。太子赵煦也酒醒了些,恍然方才“点豆成兵”夸了海口,差点酿下大错,也只默默地退下,静观殿上的变化了。

    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这道士声音尖细,几句话看似玩世不恭欺君罔上,总觉得官家应该立即要发怒了,但官家却眼神迷离,听着颇受用,一听到有人提他的花押‘天下一人’,不禁高兴起来,“你有些意思,这画也十分活灵活现。是谁教你这么话的?朕倒是欣赏你这种敢诓骗朕的语气。你抬头来?”

    这句话一出来,殿上气氛突然有些冷冰。文迎儿隐隐咽一口唾沫,抬起头去。

    四目相对,官家忽然愣住。文迎儿定定地望着上面,那张日渐松弛、却如女人一般白皙滑嫩的面孔……

    浑身毛孔好似透入冰凉的针刺,但入眼除了第一眼之后,他的面容就开始化开,她眼睛面前就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一只丑陋的穿着大红官服的蟾蜍,头上的两颗眼睛像爆珠,瞪着她,嘴巴一张,吐出长长的舌头,卷起带血的蚊子入口。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侍儿,浓妆艳抹地,却像她自己在照镜子。她想起荀子衣曾经带着这模样的一个女人招摇过市,现在这个像自己的人正低下身子给蟾蜍倒酒,蟾蜍的舌头蹭地出来,在她面上划过,她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这个蟾蜍就是她爹爹!

    那官家看了一会儿她,大约因为她没有施任何脂粉,个头也高些,虽然与旁边这侍儿有些相像,却也只是指着那侍儿道:“你这道与承承有些相像,都让朕想起朕一个过逝的女,她也是如你这般话调皮。好了,你这戏法变得也不错,画也令朕满意,就赏你点吃食罢。”

    着让人给他上一盘果品,和徐柳灵退去坐下了。

    文迎儿脑中混乱不堪,徐柳灵吩咐她不能再抬头看,她也无法再抬头看了。她丝毫想不起任何关于爹爹的东西,只能看到一只恶心的蟾蜍,或许这就是她对爹爹的全部印象了?

    宴还没毕,只吃了一个果盘,便被内侍暗暗地叫出去。那内侍已经知道徐柳灵得了皇帝赏赐,禁不住想要讨好他,一路上讲些宫闱秘事给他听,“方才那位侍儿,来模样像官家女儿,但实际上,却是私房专宠呢。你知为何,官家喜欢与她交喂香啖,据能治官家思念已故女儿的头疼病……”

    交喂香啖……交喂口中的酒水或者唾液……

    文迎儿脑中那蟾蜍吃蚊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心口好似有口恶心的血想吐出来。

    正好那内侍又夸赞徐柳灵:“先生真的是得了神仙相助,告知了叛军地点么?那江南军统领冯熙,因为纵深进去抓那叛军头领,已重伤坠崖失踪了,好在他将那叛军头领刺死在柱子上,才给兵士们找到,这可真是险峻!”

    文迎儿浑浑噩噩间听了这话,等坚持到出宫上了马车,眼睛一白昏了过去。

    徐柳灵将她带回到玉清神霄宫去,一下马车,就被迎上来的都监等人团团围住,众人陪着笑脸对他嘘寒问暖,一口一个“徐先生”将他叫着,而他身后跟着马车回来的源源不断的赏赐,也都被那都监等人亲手搬上台阶,送到新给他布置出来的一处大院子。

    那都监还给他准备了盛大的迎接,他没法子照顾文迎儿,只好让人将她扶进院内。

    今日里阵雨不断,此时天一阴,又下了起来。文迎儿听着雨声摸着脑袋醒来了,从院内踉跄走出来,痴痴呆呆地,走到外面去,径直向冯宅回转。

    雨很快将她淋得全身湿透,发髻散乱沾在脑后。那个蟾蜍在脑袋里拿也拿不掉,却又不能让她想起任何的记忆,她越来越烦躁,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甚至想蹲在地上滚。

    刚蹲在地上,想要声嘶力竭地大喊几声,一仰头,望见一双穿着沾血带泥的黑靴子的脚,随后往上看,一个穿黑色衣裳的男人,在雨里狼狈地低头看下来,满面的胡茬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等她站起来。

    文迎儿站起来,瞪着一双呆傻的眼睛。

    那男人两手耷拉在旁边,手指头上的血混着雨往下滴,喉结一耸动,吐出沙哑的声音:“你找死么?”

    文迎儿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继续,“这么想让我失去你么?”

    文迎儿脑袋里的蟾蜍没了,装满了眼前这男人浑浊泥泞的一张脸。

    “过去是不是对你太好,让你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

    文迎儿半天没答话,她不知道怎么答了,因为脑子已经回到疯傻那头去,口里只能含混地:“不是无事,就一定是有事,不是无事,就一定是有事……”

    冯熙忽然怔住,这才发觉她眼睛里含糊无光,口里乱话,他猛地将她抱在怀里,“我能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听你入宫,逮了那贼后立即从那山上跳下去,好让我能脱离他们,速速乘船回来找你。你这笨蛋傻子,不要命了去那昏君面前?我若是救不了你,那才是真正的有事!”

    文迎儿站不直,但是冯熙手臂负了伤,又抱不起她来,只好拖着她在雨里走到那街角墙边上,勉强挡雨的地儿,跟流浪人一样坐在墙角抱着她不被雨淋,文迎儿手口哆哆嗦嗦的,缩在他怀里。

    冯熙虚弱地骂,一边骂一边揉她的湿头发:“赵顽顽,蠢货、傻子、破落玩意儿、混账东西。”

    文迎儿脑袋里昏昏沉沉地,口里念:“冯熙……蠢货、傻子、破落玩意儿、混账东西。”

    冯熙苦笑:“是我在骂你呢。”

    文迎儿仰头傻笑:“是赵顽顽骂你呢。”

    冯熙捏捏她这蠢脸:“赵顽顽骂谁?”

    文迎儿大声道:“赵顽顽骂冯熙!”

    突然好像脑袋一个霹雳,文迎儿想起什么,抱住冯熙的大腿上仰头,“你得帮我问问去啊,问问一个叫冯熙的愿不愿意娶我啊,万一他愿意,就能接我走了,银子都给你,你去帮我问问去啊……”

    冯熙听见这话,将她拉扯起来,她不肯,偏要抱着腿不放。

    到了这当口上,他也没有了什么精神,这一路回来肩膀伤口的血没能及时止住,眼下越来越虚弱。文迎儿又傻了,而他的命似乎也要终止,想来想去,还是支撑着身体将她背在背上,从墙边一步一步地往冯宅走去,硬是顶着雨拖着步子挪进了院门前,从他院子墙外翻进去,偷偷地把她放回到床上去。

    绛绡听见有声音,闯过来瞧,正要点灯,冯熙虚弱地道:“给她喝些安神的药物,让她好好睡一觉,我瞧不像以前那样受刺激,应当睡一睡能好。别见过我,若是给人知道我回来,就是临阵脱逃的大罪。”冯熙苦笑一声,其实还真是临阵脱逃。倒对他来也不止一次了。

    因为太黑,绛绡并没看见冯熙手上,只是问:“二哥是特意回来寻娘子的?”

    昨天下午听到她“如果回不来就找孔慈”的话,便知道要有不好,一早就差霜告诉孔慈了。后来的事虽然不得而知,但孔慈与冯熙在太子手底下,有那么多暗探和信使,肯定护她周全。可这千里之外战场上的人突然出现在家里,还真是让她讶异得合不拢嘴。

    “这已经不重要了。”冯熙给文迎儿掖好被角,又坐着看顾了她一会儿。

    “那……二哥这是还要立即回江南去?”

    “嗯。”

    “二哥怎么这两天没来信?娘子问了很多次。”

    “她问了很多次?”

    “这两日是因为送信的那军差被叛军拦截杀了,因此没送到。我倒以为她也不甚关心,原来不是……”

    “娘子还在你写‘无事’的那些信上都回了。”绛绡趁着月色从桌前把信盒子开,递给他。冯熙收起来放在衣襟里,郑重摸了摸,“……我不能久留,回去看。”

    罢他便开门走出去,悄无声息地。绛绡追出去雨里四下望去,早就没了他的踪影。再回头到文迎儿跟前一摸她的脑袋,这是有些发烧,口里喃喃胡话,但每几句总会有个“冯熙”两个字。

    这两个人,又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