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轻便马车正缓缓行进。车子看着朴素,护卫在周围的竟然是正经州府官兵。马车压过路上细石,轻微颠簸了一下,车里传出低低的咳嗽。
一只红色团黄云滚边袖子的轻轻撩开半边帘子,里面的人对车夫低声吩咐了两句。车子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程硕放下车帘,转头有些无措地看着靠在团枕上喘成一团的梁毓。梁毓被颠的心肺刺痛,正费力喘息,看到程硕那忧虑的眼神,不禁莞尔一笑,“程兄快别这么看着我,让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似的。”
程硕被得颇不好意思,给梁毓斟了一杯茶,愧然道:“这几日先生受苦了,弟子无能,不知怎样才能让您好受些。”
梁毓摆摆,“不过是车里闷得难受。”笑睨了他一眼,“若想我舒服些,不如陪我会儿话吧。”
程硕曾拜在梁毓门下,又在官场淫浸几年,何其乖觉,听音辨义那一套早已炉火纯青。遂点头道:“陛下登基五载,一直励精图治,国事清明。两年前几个前朝的老臣相继致仕,陛下提拔了两位大将军,顶上了兵部和吏部的缺。”
到这里,他顿了顿,才斟酌道:“如今陛下的威严,比当年尤盛。”
梁毓心中好笑,他这个学生果然谨慎,谨遵“不妄议圣人”的教诲,连皇帝专权都得这么隐晦。
“陛下何时开始推行变法?有哪些举措?”
程硕想了想,道:“去年开始,陛下就频繁召集臣下拟定新法细则,在朝堂之上多次与百官讨论。今年三月,圣上突然大量任免官员,把法令强推下去。”
梁毓正端着茶杯往嘴边送去,闻言上一顿,“强推新法?”看着程硕点头,他的眼睛微眯了眯,问道:“登基五载,只算勉强在朝廷站稳脚跟,陛下何来这样大的魄力和胆量,敢强推新法?朝中大臣竟不劝谏?”
程硕抬袖抹了抹额上的细汗,暗道先生隐退朝堂,沉寂五载,眼力词锋却不减,敏锐度尤盛当年。他微微苦笑,“若能劝得动,也不会有三月里猛烈的人事变动。其实,那几个月里,大理寺的牢狱天天爆满。那里的狱卒戏言,他们牢房的‘生意’甚至好过映月楼。”
映月楼是京城最大最奢华的酒楼,京中达官贵人的应酬消遣都喜欢上那里去,逢年过节的火爆时期,不是二品以上大员,在楼里是一桌难求。如今,这“生意”竟换到牢里来了
呵,何其讽刺!
梁毓微微变色,当年他因为变法而把自己架到整个朝堂的对立面,已然尝过了油煎火烤的苦处。而如今赵承熹竟然滥用皇权,要强推新法,他这是要把自己架到整个天下的对立面去吗?
梁毓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头痛得天旋地转,细白修长的指扣上心口,偏头咳了起来,直咳得嘴唇发白,满头冷汗还停不下来,甚至坐都坐不稳。程硕慌忙扶着他给他顺气。
他以前就知道先生身子骨弱,如今重见,才知道竟虚弱到如此地步。想到先生今后要面对的前路艰辛,心下一阵黯然。
梁毓强压着翻涌的血气,勉力平着喘息,对程硕摆了摆,“致和不必担心不过是,旧疾罢了。”
程硕不忍,下令在前面驿站休整半日,好让梁毓得以缓了一缓。
程硕扶着梁毓下车,刚刚走到驿馆门前,有士兵过来禀报,方才有人拿来一个木盒,要转交梁先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粗瓷药瓶,正是顾云谦的专用款式,内里装了满满一瓶子丸药。
梁毓握着瓷瓶,指尖微颤,对那士兵几乎是殷切问道:“他是”
他是在哪里?
他可还生我的气?
他打算去哪里?
方了两个字,那些话都堵在喉咙里,再问不出口。这些问题,那个兵怎么可能有答案。他嘴唇颤动两下,诚心诚意地把话完:“多谢你。”
把那兵吓得诚惶诚恐:“不不,不用谢。”
梁毓却把目光落在遥遥的路尽头。
——也多谢你,肯原谅我,肯不远千里追过来,给我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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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车马终于在傍晚时分驶近京城。
梁毓掀开车帘,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平远门的城墙。他的心情颇为复杂——当年他离京,走的正是这平远门,五载后回归,又要穿过这相同的重门,令他这五年的逃离带上了一种荒诞的意味:任你如何折腾,也逃不过命运之的摆弄,当年是怎么走的,如今就得怎么回来。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面对赵承熹,那时“欢霄台之变”后,他身心俱伤,几乎是仓惶逃离,连赵承熹的登基大典都没有参加。
因此他对冕旒及身的赵承熹没有一点直观印象,偶尔回想起他,也仍然停留在那个涎着无赖笑脸,满不在乎地呼朋唤友,成日里斗鸡走狗的少年皇子上。
然而他也知道这个印象是完全错误的,否则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血洗欢霄台,以铁血腕拿下京师的绝对控制权。
至于这个惫懒王爷最终是怎样长成枭狠帝王,而他作为老师竟然没有察觉,梁毓自认实在是失职之至。也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赵承熹的理想就是当个闲散王爷;而大夏的万里江山,是要由赵承昀一肩去挑的。所以他在对他们的教育上一直有所区别。
对于承昀,梁毓有意识地教他学习帝王数术、驭民之道;而对于承熹,则更多地引导一种任达狂放的魏晋风骨。在当时的梁毓看来,做个闲人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然而如今回首看来,他只能苦笑——看来枭雄与名士之间,只隔一线,轻易就跨过去了。
“先生,您看!”
程硕的一声惊呼拉回了梁毓的思绪,他再次掀开车帘,平远门已然在望。高大的城楼后是绚烂无比的晚霞,烧透了半边天,显得苍灰城楼宏伟而苍茫。
可是,可是
那洞开的大门前的一排禁卫军是怎么回事?而禁卫中央,高头大马上的那一袭黄色身影,又是怎么回事?
梁毓被那明黄色猝不及防地灼伤了眼睛,泪水就这样涌了出来,心跳得好像要冲出胸膛。他紧紧按着胸口,泪眼朦胧中只看到那一骑明黄色已策马奔了过来,一时天地失色,唯余下那越来越近的一抹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54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