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二十一。
赵承熹登基几年,心性和段都比当年的毛头子增进良多,在朝堂之上越发的沉稳威严,隐隐有了先帝的遗风。然而只有一件事,他处理起来还是一团糟。
满朝的人都赵承昀是他的逆鳞。只有他自己知道,赵承昀不是逆鳞,而是他心里的一根毒刺。
赵承昀与他一母同胞,生母淑贵妃生了他们后,就因难产而去世。还在襁褓中的双胞胎皇子被养在了皇后膝下。皇后多年来只育有一位公主,当时收养这两个皇子,更多是出于巩固后位的考量,对他们的衣食用度绝不会克扣,却谈不上什么真心关爱。
因此,两个皇子从关系就亲厚无比,也许是年纪,就品出了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幼年的赵承熹一度要抱着承昀才肯睡觉。他对这个只比他大一刻钟的哥哥,是真心爱重的,直到梁毓的出现,这份爱重才有所转移,慢慢淡化。
然而也是梁毓的出现,导致他们的关系慢慢疏远,出现裂痕,直至后来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直到现在,仍无法正确处理这段纠缠着爱恨的过往。虽然赵承昀已经去世多年,虽然先生已经回来,但他清楚的知道,赵承昀一直都在——在他的心里,在先生的心里。
在他的心里,赵承昀化作一根毒刺,时时让他的心流血化脓,让他午夜梦回难以安枕。
而在先生心里,他不知道,赵承昀会化作什么会不会是一缕白月光,又或是一点朱砂痣
这样的猜测让赵承熹嫉妒的发狂,恼恨得发疯,然而也无力到几乎窒息。因为他此时才深深意识到——这世上,只有死人是无法战胜的。
他呆呆地站在画前,缓缓地伸出去,抚摩着画中人,良久从胸臆间压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深深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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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就是除夕,照例宫中设宴款待群臣。
梁毓才回朝不久,不耐烦这些繁琐应酬,加上身子没好利索,他索性告假在家,推了这次宫宴。
自从有了福满和福全这两个灵的太监后,梁毓也懒得再寻随从,就让年纪稍大的福满负责管理外间事物,而福全则作了他的贴身随从,负责他的起居事宜。几日下来,用得也颇顺。
除夕这日,过了午后,梁毓就早早发了压岁钱,给府上的佣人们放了假,只留着福满福全在身边伺候。到了晚间,用过晚饭后,他把那两人也放回去了,偌大的府邸除了门房,只余他一个人。
城中不时传来爆竹和烟花的喧闹声,满城都是大红色的喜庆,连飘飞的雪花都被暖黄的灯光映衬出几分暖意。
——反而衬得梁府更加冷清寥落。
梁毓倒不甚在意。
他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天边时断时续的烟火,慢慢踱到了后院的围墙边。那里有一扇的木门,门闩安安静静地插在门上。门后却如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迷人心窍,蛊惑着梁毓不由自主靠近。
他在门边站了良久,终于缓缓地拉开了门闩,上竟然脱力似地微微发颤。
门后是一片荒芜的园林,满园的梅花竟然在怒放,幽幽的暗香随着寒风传了过来。梁毓似被风迷了眼睛一般捂上了双眼。良久才放开,慢慢地走进那片梅林,缓缓抚摸过那些遒结的枝干,淡白的花瓣和着雪纷纷而落。
这片梅林是承昀刚封王开府时就种下的。那时承昀问过他,园子里种些什么花木好,梁毓答:“梅立于冰雪寒风,而缟素不输千红,曲枝不折霜雪,根正骨刚,为之真君子也。”于是就有了这一园梅树。
后来赵承熹看了这一园子的梅花,问梁毓为何让他皇兄种梅花,而让自己种了一园圃的兰花。
梁毓笑道:“怡王胸怀经纬,若是将来君临天下,自然当以梅骨立刚健之姿,梅魂正寰宇清气;而恪王爷您恣意旷达,潇洒不羁,则如幽兰,清芬能解秽、淡泊以明志、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也。”
赵承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不再计较。拉着先生去他府上看新进的墨兰。
梁毓并不指望,当年只有十五岁的两位殿下能明白这花中的深意。只是当时他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来教导他们慢慢领会。却没想到,最终满园梅花埋没在这荒园中落寞绽放,而那本该幽放于空谷的隐逸之花,却登上了皇城之巅。
命运从来不是凡人可揣测。纵使凡人谋算千遍,造化之只轻轻一翻,则是云泥之别,生死之变。
梁毓心中发堵,忍不住掩唇轻咳了几声。
他突然想起什么,走在梅林中默数着,在一棵梅树前停下脚步,细细察看一番,折回府去寻了把花锄过来,在树下仔细挖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挖出一个乌黑的酒坛。
梁毓把酒坛抱了出来,嘴角微微翘起,眼眶却又湿了。
这是他二十一岁拜相时,与赵承昀一起埋在树下的。其年他风光得意,满心欢喜,用桂花酿了几坛酒,取蟾宫折桂之意。也送了刚刚封王开府的承熹承昀各一坛。
寻去他们府上时,承熹恰巧陪皇后在行宫礼佛,没能遇上。梁毓一时兴起,对承昀提议,把酒埋在梅树下,等将来他们得登大宝的时候,再把酒挖出来庆祝。
赵承昀问道:“将来我们只有一人能继承皇位,那另外一坛酒怎么办?”
梁毓促狭地眨眨眼睛,笑道:“另一坛酒就等那人将来娶妻封妃的时候,再取出庆贺啊。哈哈,洞房花烛夜,登基大典时。人生大乐事也!”
他二人就这么做了约定,把赵承昀的酒埋在这棵树下,离这里三步远的另一颗梅树下,埋着属于赵承熹的那一坛。
两人一时玩闹,埋下酒之后,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不再提起。是以这酒连赵承熹也不知晓。
梅林边上有一个废弃的亭子,梁毓从自己府上拿了一套酒具,坐到那亭中自酌自饮起来。他在石桌上摆两个酒杯,每次饮一杯酒,必然把另一杯酒祭倒到地上。
在满园落寞的梅林中,在残破荒废的枯亭里,梁毓孤影对双杯,就着天边时断时续升起的烟花和零零落落的微雪下酒,一杯接一杯地祭奠着逝去的友人。
他喝了几杯酒,渐渐上头,突然看着亭外的飞雪喃喃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古人诚不我欺也!”
他仰天长笑了几声,随折了一枝梅花,敲着酒杯曼声长吟,似歌似哭:
“易水风萧萧,前路陌迢迢。
梦死醉生堕泥淖,陌上白骨连芳草。
借几笔朱砂墨,难将人心勾勒。
放纵流年失落,又把离人描摹。
看世间、风雪伴花火,
却怎知、长安梦难得。
心思尽枯槁,覆辙再重蹈。
回首缥缈,唯留一颗初心、似年少!”(注)
梁毓高歌罢,又长笑两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回身把花枝往亭外一抛。转身之时,恰看到梅林边站着一人,天青色狐毛披风内罩着一身明黄色衮袍,却不是大夏皇帝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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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梁毓吟的长短句,取自古风歌曲柏舟(镇魂同人歌曲),歌者灰白。字句经过作者改编。今人的成果,不敢专美,特此明。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54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