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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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悟空”过境,抵押气旋卷往更南的地方,垦丁天气大晴。

    而曾贝几乎是一夜未眠,原因三分是为大雨,一分为谢平宁送给她的半支烟,剩下的,全与她的父母相关。

    她睁眼,外面天光还不算太亮,隔着白色纱幔看去,到眼里是一片稍显暗沉的蓝色。

    楼下院子里有人在话,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不难猜出,是一对老夫妇在叮嘱自己的儿子儿媳,台风才褪去,路上行车要千万心。

    “贝贝还睡呢?也不下来送送。”这是奶奶的声音。

    接话的人是妈妈,她:“刚去她房间看过了,人还睡着呢。想着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就没吵她了。”

    爷爷又:“好不容易你们来一回,她还要闹脾气,真是该管管了。”

    “不碍事,她就这个臭脾气,过几天就好了。”

    爸爸续上:“是,我们家贝贝是个心最大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爸妈你们平时不用多劳神她,她爱什么恨什么,都任她。等开了学,把她扔学校里去了,她就知道要老实了。”

    汽车引擎声动,有人帮忙开院门,汽车开出去。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然后,再听不见。

    她翻了个身,背对窗户,脚尖从床尾勾来薄毯,一把盖住头,终于抑制不住,压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眼睛累了,困意也跟着上来,索性囫囵睡去。

    中午没人来请她下去吃午饭,大概是有人提醒,今日她心情不佳,上楼叫她也只会吃数碗闭门羹,因此都识趣没来扰。

    因此她一觉睡到下午,直到被斜照的日光,晒到裸露在毯子外的一截皮肤,热得她要醒来时,朦朦胧胧之中,才听见有钢琴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节奏慢得出奇,和声部分轻而又浅,温柔忧郁。曲目不是爷爷的挚爱《克罗地亚狂想曲》——这首她听他弹过多次,因而熟稔于心。

    像肖邦,细听又觉得像舒曼,但她到底不了解古典乐,只是觉得耳熟。

    她抬手抓起床头的手机看了时间,02:24PM,觉得不能再睡下去了,便迷迷糊糊地起床。

    钢琴的声音愈发清晰,她也愈发疑惑。

    弹琴的人,是爷爷么?

    可现在是午睡的时间,如果是爷爷的话,太不合常理。

    刘宇岩更不可能,他是典型的乐痴,估计肖邦、贝多芬都分不清。

    那么是……

    从二楼走至一楼的路程,她消去惺忪睡意,不知不觉走到一楼的琴房门前。

    撞见好一幕怦然心动,让她的呼吸跟随脚步,一同凝固在,午后细碎沁溢满帘幔的阳光里。

    金色的、如粉尘般的夏日碎片,零乱散在钢琴后坐着的人他的半面身子上,被光笼罩着,人好若神祇。

    他闭眼微微低头,肩头在双手跃于琴键上时,随之轻轻颤动。背光的一面满覆阴影,因此他的脸部线条不再棱角分明,惟有脖颈,线条优美。

    白衬衫,黑色西裤,和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

    她瞬时想起什么,是在记忆的胶卷里翻找出一帧,十一岁那年,也是夏天:

    她举着一支蓝莓味道的脆皮甜筒,走过曾家杭州老宅迂回而上的环形楼梯,空气里悠悠飘荡而来的,也是这首曲子。

    她扶着老宅的楼梯向上,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跟她一起,停在那座宅子的三楼,一处闷而又闷的椭圆形回廊。

    价格不菲的老式斯坦威,放置在回廊中央,琴后坐着的,是一位着白衬衫的年轻人。

    他发觉她出现时脚步带来的动静,罢手回眸,用疏远和带着困惑的目光,望住了她。

    一次幽长的对视,他量她,而她好奇他。

    连手里的甜筒都忘记舔,有很黏的奶油,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先发现,出声提醒她:“当心!”

    她愣愣地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提醒她手上融化了一团忽蓝忽白的雪糕沫。她没管,而是抬头,问他:“你是谁?”

    他没立即回答,而是朝她走来。

    十一岁,她好矮,而他已很高,还需撑着膝盖躬身跟她讲话,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手帕,递给她,:“擦擦。”

    她接过,将冰凉的绢丝手帕覆在弄脏的手背上,同时仰脸,眼神里满是防备地盯着他,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爷爷家里?”

    他对上她脸上一脸严肃和警惕,依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哥哥叫谢平宁,是你爷爷的学生。”

    后来,在垦丁,他来的第一天晚上,在阁楼房间门口,他,大约在七八年前,他就已见过她。

    而她太,这段记忆早已模糊了,是此时此刻立在琴房门口,听他弹起这首七年前他便已弹过的曲子,她才想起来,原来他们真的很早就认识。

    琴声戛然而止了,谢平宁转头,对上倚在门框边,午睡刚醒的她,却没作声。

    隔一扇窗,听见屋外有脚踏车经过;阿姨在客厅,趿拉一双塑料质感的拖鞋摩擦实木地面,声音窸窣。还有好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大巴车按响的汽笛。

    曾贝有些痴了,也不知是为何,她喃喃低语:“平叔,我见过你。”

    “嗯?”谢平宁没能立即会意她的话里藏着的记忆,有些不解。

    “很久很久以前,在杭州,你也弹了这首曲子,对吗?”

    谢平宁恍然,明白过来,她这是想起来了。

    “是。”于是他点头,左手抚上琴键,和出刚刚的曲子里需要左手演奏的部分。

    曾贝赤脚,步伐轻轻地走进琴房。

    “那个时候,我就很想问你,”

    地板被太阳晒过,是温热的,踩过时,好像脚下踏着的是冬天温泉边上的火石,让人心神柔软。

    “你弹得是哪一首曲子。”

    她在他的身边停驻,望住他细长且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指尖跃上跃下,穿梭于黑白之间,却是缓慢流畅又优雅无比的。

    “可我那时候太,怕生,便没敢问你,”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谢平宁笑,指下没停,直到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他才偏头,和她目光接上,问:“好听吗?”

    曾贝点头。

    “萨蒂的《裸体之舞》第一曲[注]。”

    花一个晚上,曾贝从爷爷那里了解到,谢平宁五岁便开始学钢琴,七岁从师于她的爷爷,一直跟着学到十五岁,有近十年琴龄。

    在钢琴演奏上,人人都他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可塑,如若再有五年,大器将成,定能超越他的老师——老艺术家曾峤。

    可惜,他入学那年没选音乐学校,而是进入一所普通高中,花费三年要跟几百万学子抢破头,去争那些有限的入学名额。

    再到后来他出国深造,科研成果累累,回来就进入B大,直冠教授头衔。

    从谢平宁身上,她认识到,人之所以能一直保持优秀,是因为保持优秀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譬如学琴十年,他认为再无超越之境,他就选择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再把这条路走到底、走到最光明。

    再譬如,日日坚持跑。

    大抵是受好胜心驱使,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该这般颓废下去。所以,明天一定要比谢平宁更早起——她也要去跑步!

    热血之魂在她体内骤然萌发,然而还没等到这点星星之火燃成熊熊烈火,大家就相继赶来,前赴后继,给她泼冷水。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比芬姨还早些。

    出门才跑了二十分钟,就累得不行,回来洗了个澡,便趴在沙发上背《长生殿》的戏词。

    如此努力,自然有人捧场。

    芬姨笑眼眯眯的,见着一个人,便跟他:“贝贝今天出门跑步了呢,跑了二十多分钟,好厉害的。”

    太过招摇也不好,很快就有第一桶冷水应声而来,是着哈欠从二楼下来的刘冷水。

    他在厨房倒了杯水出来,听自己老妈讲起曾贝跑步的事,便在曾贝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不住地用奇怪的眼光瞄她。

    曾贝忍不住,从茶几上抓了一只油桃朝他扔过去,“你老看我干嘛?不就去跑了个步,你至于吗?”

    刘宇岩精准接住飞来的油桃,放嘴里咬掉一半,一边嚼着,声音含糊不清地回:“是不至于,但我就是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怪。”

    “我怎么怪了?”曾贝瞪他,伸手又要去茶几上抓武器来攻击他。

    刘宇岩双手里都拿了东西,无力招架,只好先投降,“你不怪你不怪,行了吧,姑奶奶。”

    “哼。”曾贝不再理他,继续研究自己手里的戏本。

    没多久,谢平宁跑结束,回到家,芬姨就忙不迭又跟他了曾贝去跑步的事。

    谢平宁闻言,没立刻上楼去换衣服,而是走到客厅,到她身边,向她确认:“你真去跑步了?”

    曾贝眼睛盯着书,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去跑步?”他手里缠着耳机线,低头,跟她话时,还一边梳理线成结的地方。

    曾贝不看他,有些不耐烦地回:“减肥,不行啊?”

    谢平宁点点头,看了看她纤瘦的手臂,后:“你又不胖,没必要减,而且——”

    他顿了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减肥,那你至少得跑三十分钟,不然顶多算排了点汗。”

    曾贝无话可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可真是谢谢您嘞,她的第二桶——谢冷水。

    作者有话要:

    [注]萨蒂的《Gymnopedies 1》,我滴第二大白月光,吹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