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万象泉1
鬼帅的酒不像酒, 简直是一壶miyao。
迟鸣从没试过这种醉法。
整个人都是飘的,但又不是走路不稳那种东倒西歪的飘,相反,他的行动能力丝毫不受影响, 反而比没喝之前更加灵敏, 好像背后长了大翅膀,呼扇呼扇地平衡着地心引力。
周围景物也像在飘, 泥土顺滑、河水蓬松、月亮柔软, 连空气都好像有了质感,粉糯糯的, 浮着一层蜂蜜色的糖霜。
迟鸣顺着帅府水道穿过后门, 一直走到忘川,眼前无路, 只好席地坐在岸边,河风清冽如冰,一层一层堆叠碎裂, 融化出浅淡的草木清香。
思绪也层层叠叠,记忆的片段像堆成厚厚一摞:五号、七号、雪人、奶粉、九、纨绔……
少年黑发金瞳,从树后探出头,往迟鸣身上张望,“就是他吧,怎么坐在这里发呆。”
他怀里抱着个红色大鸟,一身羽毛火光绚烂,但明显还没长成, 尾巴毛半长不短,尴尬地绷成一条弧线,远没到可以垂坠到地的程度,头顶冠羽三根,两长一短,短的那根才刚展开半截,羽管尚未剥落,像猴子头上的金箍,它不掉,冠羽就不能张开,冠羽不开,则尾羽不能抽长,还有翅膀上的飞羽……总之羽毛一天没长齐,他就一天不能成年,一天不成年,就一天不能幻化人形。
这是辰冥的第七个儿子,到今年已经六百五十岁了,眼看就要刷新凤族发育迟缓的记录,但好在漫长的时间磨没了本就不多的上进心,以前他还每天练飞试图早长飞羽,后来也放弃了治疗,不但不飞,连走地鸡都懒得当,整天被当成暖手炉抱来抱去。
他虽然长得慢,但从不亏待自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里果子熟了他都能第一个闻到香味儿,加上在万象泉泡了那么多年,毛色和毛质在朱雀里数一数二得好,如果凤族需要拍个洗发水的广告,不用选,一定找他代言。
短尾巴朱雀从少年怀里探出头,变声期的嗓音像在搓砂纸,“听你是演员?”
话音没落,他就自我纠正,“不对,不是疑问句,你就是演员,那我重新问,当演员好玩吗?我能当吗?我觉得我可以表演凤凰,自带特效,给你们后期省钱。”
迟鸣慢半拍地抬起头,觉得朱红色有些晃眼,“你也是凤凰?”
短尾巴朱雀:“也?你是九吧?不对,不是疑问句,肯定是九。”他把脖子伸得堪比忘川特产王八,仔细审视迟鸣的颈窝,“原来真的可以给人类盖章,一看就是九的颜色……对了,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吧?也不是疑问句,我确实还没自我介绍,我排行第七,还没成年,所以没有正式定名,九叫我七哥,我比你大六百多岁,你也叫我七哥好了。”
迟鸣面对一个六百多岁的未成年大红鸟,实在叫不出七哥这种称呼,干脆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问他,“成年了都会正式定名吗?”
“除了九,他成年的时候临渊不在,我爸不敢做主,就空着没定,听他在人间名叫阎玖?哦不是疑问句,四哥跟我吐槽过这个名字,意思其实就是阎君家的九儿子,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没区别的。”
迟鸣笑了,这还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飘在天上的思绪被震了一半到地上,他朝“七”招招手,“你知道怎么去万象泉吗?”
六百多岁的未成年想都没想就被招过去了,一步一晃地走到迟鸣身边,“我刚从万象泉回来,当然知道,你喝酒了?不对……”
“不是疑问句,对吗?”迟鸣看见他就像看见九,手上像装了自动程序,忍不住就想在他头上摸摸,但他手指还没碰到那两根较长的冠羽,七就猛地往后一缩。
“你做什么?”七连声音都高了两度,“我跟你才刚刚认识,就算你没被九盖章,也不能这么快就向我求爱。”
迟鸣:“???”
发生了什么?
黑发金瞳的少年一声嗤笑,“七殿下,他不懂你们凤族的规矩,那不是求爱,是顺毛,据人类对毛绒绒的动物没有抵抗力,不摸一把浑身痒痒,当然,您的羽毛确实非常顺滑好摸。”
“原来这样。”七露出思索神色,“一定要摸也不是不行,但我是第一次,没经验,多少还是有点忐忑的,而且九会生气吗?我听他们鸑鷟特别死心眼。”他想着,把脑袋往迟鸣手边凑了凑,“要不你轻轻摸一下,别摸到底,就是……只要前-戏不要全套那种。”
迟鸣惨遭科普,仿佛被雷劈了,立刻把手揣到兜里,“不用了,是误会,谢谢。”
“没关系,我很随和的。”
“……”
七盯着迟鸣的颈窝,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印记,淡淡散发着鸑鷟特有的灵力,看着看着,他忽然,“咦,还有一个?在你手上,右手。”
迟鸣把手拿出来,七立刻凑上去看,跃跃欲试地,想探一下这个人类的底线,但还没等凑得够近,就忽然觉得浑身一僵,本能地把脖子缩了回来。
原来盖章真的有用!
“你想去万象泉吗?”七忽然问,“你让我在你身上啄一口,我就带你过去,怎么样?”
凤凰的逻辑非常清奇,迟鸣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条件的深层意思,七就当他默许,翅膀一抖,朝他胳膊啄去,在距离还剩不到一公分的时候,他忽然“嗷”了一声,接着整只鸟像被无形屏障弹开,滚了几个跟头,摔进忘川去了。
这时一阵飞沙走石,靛蓝色身影从天而降,像海鹰猎食一样,把落汤的朱雀从水里拎了出来,接着靛蓝色卷起一道残影,落地化为人形,像从深邃夜幕透出无数星光,写意地勾出一纸潇洒俊逸。
衣袂飞扬,年轻男人负手而立,“傻吗?既然标记了,怎么可能被你啄到。”
“哎呀,四哥——”七一身湿毛在男人身上蹭蹭,“怎么你也来了?”
“许久没见,有些惦记九,又不好空手过去。”他用看花篮果篮的目光看向迟鸣,似乎把他当成活生生的“见面礼”。
迟鸣:“你也是九哥哥?”
“嗯,初次见面,我是战轩。”他给了迟鸣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七弟不懂事,我替他向你赔礼。”
“没事,毕竟是未成年。”
“我可以带你去找九。”战轩,“没有附加条件,不过只能先到附近,再叫他出来见你。”
别没有条件,就算有条件迟鸣也会一口答应,留在地府干等实在太难熬了。
七:“但是四哥,那么远怎么去啊?我最多能飞一半,要不你驮着我吧?然后我可以替你驮着演员先生,你也能省点力气。”
战轩宠爱地在七背上摸摸,“智障。”
迟鸣发现,沈丹青带他来冥界的方式并不是什么独门绝技,显然战轩也会,不过用的不是羽毛,而是一条银白色的缎带,缎带像蛇,在地上绕一个首尾相连的圈,里面能看到苍翠的山色和橘色的霞光。
七一边感慨,一边率先迈进圈里。
战轩朝迟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殿后。
……
水声淙淙,像一首古典交响,来自感官能及的所有方向,最后在耳边织成遥远空灵的乐章。
湖面如镜,倒映着高低错落的岛屿,上百条瀑布像银白色的血脉,把不同的岛屿连成一个整体,远远看去,像用山川溪流编织成一个圣诞花环,被机巧玲珑的光影托在半空。
“花环”中央悬着一个主岛,岛上孤树成林,树冠绵延千米,繁茂得可以托举星辰,成千上万的鸟雀盘旋在树枝之间,像彩色的音符,串联起不同乐章。
踏上主岛的瞬间,迟鸣就呼吸到清润甘甜的气息。
战轩:“只能把你带到这里,别乱走动,我们去找九出来。”
七:“我也一起去吗?听父君在这,我不是很想过去。”
战轩慈爱地在七背上摸摸,然后像拎奶猫一样,直接把他拎着走了。
另一边,熹微的霞光把泉池照成一块美玉。
水波浮动,冷紫色的火光从泉底蔓延而出,片刻后,泉水碎成千万颗露珠散开,露出池底的人影。
九仰面躺着,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
感觉十分复杂。
好像有个未来的自己穿越过来,和现在的自己融为一体,他在一天之内多了十九年的经验和记忆,幻形时也不再是七八岁的样子,不论心智还是身体,都已经变成了成年人类。
过往种种像在做梦,但只要闭上眼,就还能闻到海风的咸味,感觉到海水的冰冷。
过于强烈的情感和生与死的界限,对凤凰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体验,他试着把这种复杂的感觉拆分开,哪些感情是属于凤凰的,哪些是属于人的,一开始还能理出一点头绪,但就像一觉醒来,梦里的一切总要被现实取代,一切很快就像水和水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临渊在池边坐下,“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
九应了一声,坐起来,他依然不适应自己的身体。
这不是瘦弱的阎玖也不是幼年的九,是弥补了十九年的断层之后,他借由人魂应该拥有的样子,身材高挑但绝不纤细,皮肤下的肌肉恰到好处,柔韧紧实,有种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张力。
这样的身体让他有种得偿所愿的感觉,但同时知道,这就是他原本的身体。
临渊叹了口气,在九头上轻抚,“只是亲你一下,你就对他死心塌地?”
“不止亲了一下。”九坐到临渊身边,“在那之前……”
某天散场时他在门口遇上迟鸣,迟鸣手里刚好有个才剥开的棒棒糖,明明一脸很想吃的样子,但还是把糖塞到他的手里。
虽然是去人间历练,但他毕竟还是凤凰,从在家用的都是特制食谱,没吃过这种莫名其妙的食物,但迟鸣的样子让他很期待这种食物的味道。
那颗糖是西瓜味的,带一点点酸。
当时的阎玖并不觉得糖的味道有多吸引,但从那之后,他只要一看到迟鸣,舌尖上就好像有种甜甜的味道,不知不觉间,视线开始在人群里找他,像在挖宝,只要找到了,就好像吃了一颗看不见的糖。
而迟鸣亲他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