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
蓟城
微风吹过枝头,三两只麻雀唧唧的叫着,阳光照在不远处少年气的脸颊,配着睡梦里的浅笑,想让人探寻他究竟做了什么好梦。
“我要事求见六殿下”清脆的声音传来。
秦宇迷糊的眼神明亮一下,马车停下,他听见侍卫“去去去,哪里来的野孩子,六殿下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这声音真好听,秦宇忍不住掀开车帘,他探出头看着跪在马车前的人,虽然衣衫褴褛但是眼神清亮,眉宇平和,一身破旧的布衣掩盖不住他的贵气和不屈。
“我是滇城候穆正风之子穆绍筠,有事拜见六殿下”
穆绍筠昂首看着自己,秦宇忽地笑了,那天他到天龙寺替母后祈福,碰见了滇城候的独子。
麻雀吵闹着从头顶划过,秦宇睁开眼缝,清醒了一瞬又坠入梦里。
“福子,我今天在宫外遇见了一个特别特别”秦宇两条眉毛聚在一起,的脸颊露出为难,琢磨了许久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福子心翼翼的看着主子,只见他盯着石阶瞧了半晌,眼角一弯,笑着“很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福子奇怪了一下,笑看着他问“殿下,是怎么个特别法?”
“嗯反正比你特别”
“那自然,奴才有什么好比的”
“唔”秦宇歪着头看着树梢,想起白日那人明亮的眼睛,还有浅浅的酒窝,不自觉的“对我很特别”
福子不明白,摇摇头只当主子又有了新的玩伴,不再继续追问“殿下,天不早了,奴才伺候您休息吧!”
“我不!”
秦宇答的干脆利落,站起来扭头就跑了,福子习以为常的叹息一下,然后赶紧追了过去。
“殿下殿下,别为难奴才了,睡觉吧”
“我不想洗澡”
“贵妃交代过,殿下”
“我不要那些宫女碰我!”秦宇的眉毛又聚拢,愤怒的样子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那奴才和太监伺候您”福子半跪在地上,六殿下还没开始长高,他年长两岁,需要半跪下来,才能和六殿下齐平。
“嗯好吧”秦宇勉为其难地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母妃不让他自己洗。
福子连哄带骗的将主子送上床,刚刚放下床帐,主子又拉着他的袖子“明日早点叫我”秦宇眼神明亮,不带一点睡意。
“殿下不是最讨厌早起吗?明天不用上课,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福子给他仔细的拉着被子。
“我要去见绍钧,以后你每日都早点叫我”
“奴才记住了,殿下休息吧!”
缓缓睁开眼睛,秦宇坐起来寻找福子,可是瞧见远处的宫殿,才想起来这里是燕王宫。
六年了,从我们相遇到今天,六年了,穆绍筠我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明白我喜欢你。
“王爷,南面来信”一个身着盔甲的青年走了进来,断了秦宇的回忆。
“念”少年的意气收起,秦宇神色一敛。
“众臣弹劾齐王,守孝期间在王府与歌姬饮酒作乐,丞相等人要陛下削减齐王护卫,以示惩戒”青年念完就低头站在旁边。
“借口!”秦宇冷笑一声。
静帝即位后,花了大半年稳定朝局,剔除了曾经林家的势力,以及齐王旧部,如今以齐王违礼为由,看来是想动兵了?
“王蒙”秦宇抬头看向青年“开始吧”
“是”
齐王和静帝暗中较量许久了,如今已到了不得不拔剑相向的时候,这下朝廷无暇顾及自己,秦正很快就会意识到,拉拢自己很重要。
“王爷,天子使者”相国范文田悄然站到一旁。
“天子使者?”秦宇站了起来,看向前殿的方向,端起一旁的酒壶大喝几口,然后“走”
前殿
“燕王秦宇接旨”秦宇摇晃着身子,像是跌倒一般,跪在那里。
使者低头看着他,燕王满面通红,眼神朦胧带着醉意,酒气冲天,他站在三步远都能闻到。
“天子诏:燕王秦宇,执礼恭顺,特赐美酒十坛,金千镒”
“臣弟谢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王快起来吧”使者见他还跪在地上了一句。
秦宇跪在那里没有动,似是睡着了,范文田跪在一旁,轻轻扶着他“王爷,起来了”
“哦”秦宇猛地抬起头,扶着范文田手臂站起来,看着面前的使者“使者辛苦了,不如留在宫里,跟本王一起尝尝陛下赐的美酒”
“岂敢”使者行礼“下官告退”
“使者慢走”秦宇向前松了一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使者看了一眼,快步离开。秦宇看着他离开,躲开范文田的搀扶,负手站稳。
“王爷,这酒”范文田探问。
“当然要喝了,否则岂不辜负陛下美意”秦宇坐到座位上,闻闻自己身上的酒气,笑着“召蓟城勋贵子弟入宫,陪本王一起饮酒,本王要与民同乐”
“王爷,天子赐酒,此举恐怕有违礼制”
“呵呵天子才不在乎本王违不违反礼制呢”
“是”
范文田答应着离去,这位年轻的燕王,自从到封地后就不停的给朝廷上表献媚,不但如此,每隔几日,蓟城就会传出燕王殿下的荒唐举动。到醉酒不理政事,大到枉杀重臣,不一而足。
相比京城,这位昔日的六殿下,似乎荒唐的更甚了,也更让人瞧不起了,至少朝廷是这么觉得的。
可范文田知道,这位年轻的王爷绝对不简单,他看起来文质彬彬,软弱可欺,甚至还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可这位少年,比任何人都冷酷,那位被枉杀的重臣,曾是在燕国只手遮天的刘氏,刘氏死后,自己成为了相国,这位王爷握住了燕国军政大权。
燕王宫
燕王设宴,宴请了所有勋贵子弟,宴会之上毫无顾忌,也毫无礼数,所有人都尽情的享乐畅饮。大宴过半,有人提议召蓟城青楼舞姬助兴,燕王毫不在意,大手一挥准了。
大宴三日而毕,直到陛下赐的十坛美酒都饮尽,燕王才尽兴而归。
王宫深处,秦宇手扶着栏杆,酒气上涌的难受,但他还是压了下去“怎么样?”
“末将联络几个马商,愿意从胡地贩马到渔阳,也联络了一个胡人部落的首领,他们愿意助王爷一臂之力,只要燕国出得粮食”
“好,粮食、钱本王都出得起,你心别搞砸了,一开始不能太过张扬”
天下藩王中,淮王一直对朝廷恭敬的很,即便有事也会保持中立,保持着文成侯一家的优良传统。他四哥,安阳郡王,不过一郡之地,静帝这么多年压根就没看得起过他。吴王秦聪富甲天下,从前虽然和秦正交好,要真有变,秦正恐怕最为忌惮他,绝不不希望他领兵北上。
朝廷想不借助别人收拾齐王,就需要北境军,而北境军一旦调动就需要自己在边境老老实实的替他收好国门,最好还能在齐王后方添点乱。
秦正不相信自己,但是他相信燕王不是一个高明的藩王,所以他心存疑虑,却不太担忧自己,秦正要先稳住自己,收拾了齐王,再收拾自己这上不了台面的六弟,然后呵呵大概是安阳郡王。
“末将明白”王蒙领命退下。
几个月后,临近年关,秦宇扫视着要送给陛下和朝廷权贵的礼单,点点头吩咐道“给陛下的贡品加倍,给大臣的礼物加两倍”
相国范文田领命出去,秦宇看着香炉里冒出的青烟笑了笑,王蒙已经征召了五万人,正在渔阳练兵,北胡的马也到了。
北胡贪其重利,愿意发兵袭扰北境,尤其是靠近渔阳,燕国边境。养寇自重,要想手握重兵就要有足够的理由,也要让朝廷明白,胡疆不那么平稳。
蓟城地处北方,冬天极是寒冷,新年夜里秦宇陪着越太妃吃饭,屋内燃着几个大火炉倒还有些春意,从阁楼的窗口望去正好能看见整个蓟城,秦宇和太妃相对而坐,一同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
“母妃我们来封地一年了,没能时常陪着您,是儿子不孝望,望母妃原谅儿臣”秦宇举杯饮下。
“你年纪轻轻陪着我老太婆干什么”太妃不在意的笑着,她低着头看了看自己长满皱纹的手,慨叹时间过得可真快。她又看着秦宇长叹一声“再过几年我也要去陪你父皇了”
“母妃不要瞎想,您能长命百岁,长长久久的看着儿子”秦宇赶紧断她的话安慰的。
“胡”她慈祥的笑着。
越太妃看着秦宇的侧脸,一转眼文和都已经是一国的藩王了,学会了治理百姓,也学会了和朝廷周旋,只有偶尔,她才能看见那个幼时拽着自己袖口撒娇的孩子。一时间她心里竟不知是喜还是忧,只能慨叹白驹过隙。
“文和,母妃老了,陪不了你多久了,我希望你以后好好的”太妃按捺不住担心,看着他的若有所指。
“我会好好的,母妃放心”秦宇别过头去不敢看太妃的眼睛,他不愿对母妃撒谎。
“那你这些时日在渔阳都干什么了!”太妃还是那副慈祥的表情,语气却不由严肃了许多。
“母妃我”秦宇张张嘴想辩解,却被太妃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屯兵!”
秦宇低头看着桌角,像他幼时闯了祸一样,既不肯认错却也不和她顶嘴。
太妃看着他一脸倔强,也像曾经一样不忍苛责,柔声劝道“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要娶穆绍筠?”
秦宇不解的看向太妃,缓缓的“父皇驾崩,没有留下诏书,虽然陛下顺利登基,但一时难以收服人心,为了节制二皇兄也为了拉拢人心,所以陛下娶了绍筠”
滇城候穆正风是曾经清党领袖,秦正虽然登基,但却一时不能得罪清党,林氏太后母族,他不信任,所以就选了穆正风之子穆绍筠,以此表明对清党的态度。
“没错,但为什么是他,清派那么多人,为什么是他”她在宫闱多年看的多了,她可不相信有什么巧合,她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儿子,一头扎进那个漩涡再也出不来。
秦宇扶着酒杯的手颤了颤,温热的酒淌过他的手指洒在桌子上,他放下杯子,低着头不知什么,绍筠不会那么做的,但他不能顶撞母妃。
“文和,世界上能改变人心的东西太多了,权利、地位、仇恨、欲望,太多太多了” 太妃温暖的声音像是为了安慰他“所以人心是最难测的!”
“母妃,这不可能,绍筠不会这么做”秦宇激动的站了起来,有些人是可以改变的,但绝不是穆侯爷。
越太妃抬头看他,秦宇眼里含着疯狂的执念。我已经拉不住你了吗?孩子,心底叹息一声,一股深深的疲惫席卷了她的全身,太妃看着秦宇摇头“天晚了,我支撑不住了”
“母妃”秦宇向前伸伸手,他后悔自己刚才的莽撞,想要道歉,可是太妃却摆了摆手,转出了大殿。
政明二年,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年关,这一年对秦宇来很长,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难熬的。他看了看脚下正在校场操练的士兵,至少他没有白白的等待,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过这漫长的日子。
“急报,王爷,太妃病重要您即刻回去”
使者的话还没完,秦宇就慌张的奔下高台,快马加鞭的向蓟城驰去。母妃生病已经半年了,只因前些日子宫中的太医好了许多,他才放心来渔阳阅军,怎么突然就隐隐的秦宇心里预料到了什么,但又不敢深想。
“母妃,你怎么样”秦宇脚步匆忙的踏入寝殿,身上还沾着路上的风雪。
寝殿内没有一个宫人,像是有人特意吩咐,太医都心翼翼的在殿外等候,太妃见他进来,招了招手“文和,你回来了,过来我瞧瞧。”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柔和慈祥,听不出半分病态,秦宇跪在床前拉着她的手,母妃的面容,白皙中透着氤氲的红润,仿若他幼年见过的样子。
“母妃,我来了,儿子来了”
太妃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秦宇的脸庞,像是不舍得放手,良久才到“文和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否则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她清楚的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着秦宇,她见过太多人的陨落了,她不想他的儿子也有那天。
越太妃一直都知道,文和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不必任何皇子差,所以她相信若是现在收手,以文和的能力安稳一世是没有问题的。
秦宇握着她的手没有出声,像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低声啜泣。太妃看着痛哭到失声的秦宇,心中一阵叹息,母妃本想让你一辈子做个胡闹的孩子,可你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为什么宫里的孩子,最终都要走上这条路呢!
越太妃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发髻,像是怜惜又像是安慰,突然她抓着秦宇的手骤然收紧。
“母妃?”秦宇抬头看去,母妃满面通红,眼神紧紧的盯着自己,他凑了过去,听见母妃贴着他的耳边,温柔的“孩子,保护好自己”
“母妃!!”
殿内,燕王的一声痛呼响彻寝宫,殿外听见喊声的太医和宫人黑压压的跪到了一片。
政明二年冬十二月,越太妃在蓟城驾薨。
夜晚,漆黑的大殿中,秦宇独自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怔怔的看着太妃的灵位。
和母后不同,母妃应该是喜欢父皇的,只是父皇心里没有任何人,况且宫廷之中谈情爱似乎太过飘渺。所以母妃一生都很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只有对自己才赋予一片真心。
母妃生在南方,燕地的寒冷不适合她,若不是为了自己,若不是为自己担心,恐怕母妃不会如此,到底是自己害了她。
“王爷,京城来信问,什么时候送太妃回京归葬”相国范文田进入大殿躬身询问。
“告诉朝廷,太妃骤丧,本王悲痛异常,尚不能远行,望陛下恕罪,年后春暖本王亲自护送太妃的骨灰回京,亲自向陛下请罪”秦宇冷静的回答。
燕军在边境与胡人数场胜,让朝廷注意到了他,秦正想把他叫到京城试探一下,但是他的新军还需要一些时日,正好借着母妃去世的悲痛拖延着。
范文田退了出去,他起身来到殿外,今天是新年,蓟城还是那般灯火通明。他抬手接住一片雪花,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蓟城好像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