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御史府内,孔国培还坐在他那个书房内,微弱的阳光从身旁的窗子射入屋内,虽然生着火炉但依旧显得整个屋子阴冷异常,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口的啜着茶水。
“大人,您找我”
“你先坐下”
孔国培看着窗外被风吹落的黄叶,一时没有出声,晋王的威胁让他猛然惊醒,晋王同永寿殿内的大臣不同,他手握重兵,坐拥八郡之地,若真鱼死网破,自己用什么抵挡,京城的南北两营他已经无人可用,自己该怎么办。
“陛下若欲诛杀我,该如何?”
“陛下不会”王先生看着他自信的。
“为什么?”
“陛下用兵无非晋王与京营,陛下绝不会用晋王的兵的”王先生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若要兴兵,不必等到现在,晋王年初进京就可以了,但是陛下一直没有,我猜想陛下也忌惮晋王,所以绝不会允许晋王的军队南下靠近京城。”
孔国培点点头,他一直把晋王当做普通的臣子忘记他是藩王的事情了,自古哪有不遭忌惮的藩王。
“那京营呢?”孔国培接着问。
“大人,既无其一何来其二,陛下既然忌惮晋王,就未必没有以大人牵制晋王的想法。妄动刀兵,万一晋王趁机作乱怎么办,一旦没了大人,以晋王现在的声望,京城人心会依附陛下吗?还是会倒向晋王,倒是晋王内有拥护,外有大军,陛下又奈其何?”
没错,孔国培点点头,是自己疏忽了,晋王和宣帝从不是铁板一块,自己势大陛下尚且能够忍受,但若是晋王势大陛下怕是每日如坐针毡。
“看来我要找吴王的人谈谈了,怎么能给我们的晋王殿下再添上一把火”
晋王之前老夫在明处你在暗处,现在要换换了,我倒要看看您与陛下,两虎相争,究竟谁胜谁负。
庸和六年正月,隆冬还没过去,京城寒冷依旧,晋王府内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秦宇躺在卧榻上迷迷糊糊的听着地下的琴声。
整个冬天,除了新年进宫陪陪太后,秦宇基本都窝在王府里,天气越冷他就越不愿动,前几日太后和陛下邀他一起去南山行宫住些日子,他一想到要跑那么远,还在太后眼皮底下,就找借口推了,索性天天待在房里醉生梦死。
虽被众人诟病,但这样的时日确实舒坦!
“呵··”秦宇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雪花,不自觉就笑出了声。
“王爷在笑什么?”棋云停下捶腿,看着他问。他明明看见晋王刚才都要睡着了,怎么突然又笑了?
秦宇挥手让底下侍候的人都退下去,将棋云的手拉倒眼前,手指如羊脂玉般白白嫩嫩,带着些许练琴时磨出的薄茧,他低头亲了一下,指尖抬起他的下巴。
“本王在笑这雪”
“雪有什么好笑的”棋云脸一红转头看着窗外问。
秦宇看着他羞红的侧脸,那三分相似更盛,手上一用力,他将人拉到自己怀里,轻揽着他。
“本王困了,云儿陪本王休息一会儿”
“是”棋云顺势靠在晋王的怀里,轻轻的闭上眼睛。
秦宇半低头看她,满意他的聪明和乖巧,棋云懂得什么时候出声,什么时候不问,乖巧漂亮,没有一处不好。
圈着怀里的人,秦宇闻着他身上的脂粉的香气,希望那还没有消散的睡意回到自己身上,他又望着窗外的雪花,思绪慢慢飘得很远。
我有要事求见六殿下···
殿下,我愿意···
从来都没有什么穆侯爷···
东阳郡半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
王爷如此行事,每夜可曾安睡···
王爷此举何谈良善,下官羞与为伍···
所有的声音最后变为一个狰狞的人影,持着冰冷的刀刃向自己袭来,秦宇不认识那人,但又觉得他是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
“啊!”一声低呼,秦宇一下睁开眼睛,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王爷,你怎么了”棋云看着身旁猛然醒来的晋王轻声问,他早就醒了,怕惊动晋王所以一直躺在旁边看着他。
秦宇转头看看窗外,夜幕降临,看来他睡了很久,又看看在旁边的人,秦宇收敛起情绪,笑着坐了起来。
“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该回去了,天冷路滑,本王叫福子送你吧”
棋云帮他穿好鞋,跟着他来到了外间,秦宇刚要喊人进来,身后棋云温柔的声音传来。
“王爷,云儿留下来陪您不好吗?”
晋王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生气,拿起旁边的大氅,晋王替他披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轻笑一下。
“来人”
“王爷”福子开门进来,带入一阵凉风。
“送棋云公子回去,心点”秦宇完就转身回到里间,没有看他一眼。
棋云回头看了一眼晋王的背影,没有出声央求转身跟着福子出去了,雪重路滑,他跟着福子心的走在王府雕梁画栋的回廊间,晋王的拒绝并不令他诧异。
棋云自幼长在风月之地,见多了浪荡子弟,在他看来晋王并不像外间传闻那般不堪,晋王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更像是为了做而做。
晋王对每个公子都是温言软语,从未责骂过任何人,可这王府流水一般的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没人能留在晋王心中,棋云觉得晋王甚至都记不住他们这些人,晋王用自己的温和和浪荡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心外。
“公子到了,若没什么事人就回去了”
“麻烦福公公了”
棋云欠身施礼后就转身进屋,将对晋王的所有想法甩出脑中,晋王不是他能攀得上的,但他庆幸被晋王买入府中,晋王至少算是一个好的主子。
正月十五过后谷磊突然来来拜访,这倒是给秦宇惊讶坏了,谷大人不是羞于自己为伍吗?
“带谷大人进来吧”秦宇刚吩咐完,又拦下福子“等一下,带他去书房吧”免得看见些不该看的,又气的一脸黑。
书房
“谷大人”秦宇笑看着他“大清早的怎么想到到本王这来了?”
谷磊冲晋王施礼“下官即将到东郡赴任,特意前来向王爷辞行”
“特意向本王此行?”
“呃··前些日子,下官遭御史弹劾”谷磊有些不好意思的“多亏王爷帮助下官才得以解脱,所以···”
“谷大人不必放在心上”秦宇断谷磊结结巴巴的谢意,反问“倒是谷大人,既然风波已过,大人为何要离京远赴东郡呢?”
“京城是个是非之地,我空在廷尉之职也只是尸位素餐,倒不如到东郡还能有些用处”
谷磊叹息着,秦宇看见,心底了然,自己还有孔国培的做法,上了赤子忠臣的心。
“那就祝大人能够得偿所愿吧”秦宇拱拱手。
“多谢王爷”谷磊回礼,犹豫一下又问“东阳郡的事是否是为救下官··”
“东阳郡的事与你无关”秦宇没让他完,转而“孔国培的弹劾也不仅仅是对你,本王不是救你,也是在救自己,大人不用在记挂在心里”
谷磊听见晋王的话愣在那里没有出声,半晌才“既然如此,下官就告辞了”
“本王祝大人一路顺风,希望大人能在东郡得偿所愿”
谷磊轻轻颔首,转身告辞,秦宇目送着他,忽然见他脚步停下,转身看着自己。
“王爷也要保重!”谷磊想起前几日他在行宫中无意间听见的话,多了一句。
保重?秦宇有些奇怪,谷磊离开后,他心里陡然一阵烦躁,总觉得谷磊那声保重里,含着太多严肃。
“请赵先生过来”
赵志平脚步匆匆的跨进屋内,刚进屋就听晋王“志平,休书给王蒙,让他提前结束巡边马上回来”
“王爷出什么事了吗”
晋王返京后并没有被除去北境将军的官职,所以到年末依例应该到边境巡边,但是晋王不愿意去,就让王蒙代自己前去,王将军刚刚出发不到十天,这么快就叫回来干什么。
“没有,不过本王觉得快了”秦宇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又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南山行宫
宣帝看着脚下白雪覆盖的万里山河,一时间胸中豪情顿生,他一出生就只有皇位这一条路,没有退路,年少时他也曾羡慕六弟,羡慕他能那样肆意的活着,所以对秦宇,他一直是包容的,就像看着一个不一样的自己活在他身上一样。
可是没有人能一直肆意的活着,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多年的努力,六弟失去了年少张狂变成了他熟悉又陌生的样子,而当他终于坐上那冰凉的皇位后他才明白,这皇权瑰宝,这万里河山,只有握在他的手里才让人安心。
宣帝轻轻踢了踢脚下的碎石,看着眼前的景色对站在一旁的王谦和“老师,你看朕的山河可壮丽”
“大雍山河秀丽,只可惜荆棘丛生,还需陛下多加修剪”王谦和冷静的。
宣帝摇了摇头,他的老师总是时不时的出来扫兴,经年累月下来他都习惯了。
“有什么新消息吗?”
王谦和轻缕着胡子,没有感觉到宣帝的无奈,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风吹不动雷不动。
“新消息算不上,不过陛下派去北地暂代军务的翟璟将军,依旧是无所事事”
翟璟是宣帝派到北境接替晋王的人,名义上是北地郡刺史,晋王离开宣城以后,宣帝下旨将北境包括宣城的几座城池划为一起,统称北地郡。
刺杀有权管理民政,军务,但是北境军一向由晋王管辖下,晋王也从未卸任北境将军,所以翟璟兼管基本就是没什么好管,最多就是地方守备军的军备更换和维修,连军备购买造,钱粮都不通过他。
宣帝和晋王起兵登上皇位,虽然顺利,但也留下了不少后患,当年虽然一举夺下京城,登上帝位,但是北地空虚,胡人可能随时南下,南方吴王虎视眈眈,随时可能领兵北上,更不用伺机而动的赵王,京城内外危机四伏。
当年的北境军虽然临场倒戈,但不能尽信,所以宣帝和晋王商议,将北境军一分为二,一部分与燕王军合并驻守北境,一部分与齐王军合并驻守京城和各藩边境,驻守京城的就成为了现在的南北营。
混编到燕王军变成了后来的晋王军和北境军,即位之初国库空虚,根本负担不起北境军的军费,晋王上表称愿意承担北境军军费七成,当初宣帝是乐见其成的。
可是朝廷逐渐稳定后问题就出来了,这些是隶属朝廷的北境军却从来不由朝廷调配,实际已同晋王军一样同属秦宇的私军。
这些情况王谦和知道,宣帝自己也知道,但时机未到。
“北境情况复杂老师不是不知,又何苦讽刺朕呢”宣帝回神看向他。
王谦和略微躬身施礼,语气不变的“老臣不敢,老臣是怕您忘了晋王,酿成大祸”
“六弟对朕一向恭敬,在北境时也不曾对朕有隐瞒,丞相太过忧心”晋王执掌多年北境军,大事都会上表,从不曾擅自做主。
“陛下”王谦和有些激动的上前一步“为大雍计,边防重军岂可握于一人之手”王
京城孔党势微,晋王声势如日中天,陛下还想用晋王对付吴王,无异于引虎吞狼,其结果必然是后患无穷。
“即便六弟交出军队,朝廷也养不起,老师难道忘了吗”宣帝皱着眉头。
“陛下,削藩之后,朝廷所辖土地变大,税负自然增多,区区北境军队何足道哉”
王谦和的计划先削弱晋王,收其地,裁其军,到时候吴王,赵王这些人自然受到震慑,在进行削弱就容易多了。
“削藩一事非一时三刻就能办得了的,若是削藩不成,藩镇起兵,北境军费无望,老师不怕激起兵变吗?”
“陛下!”王谦和不顾君臣之礼的大喊“陛下怕藩镇起兵,难道晋王不是藩王,难道削藩只削吴王赵王?”
宣帝脸色一变,有些生气的看着他,王谦和像是没看见宣帝的不满,继续上前一步。
“一旦有兵戈陛下放心强大的晋王做您的后背吗?他晋王率兵灭了赵王吴王后是会乖乖的放马南山还是会趁机图谋京城?即便晋王有心拱手而让,他手下的文臣武将会干吗?北境那些骄兵悍将会干吗?陛下,晋王不是当年的六皇子啊,他是晋王”
晋王!!!
宣帝别过脸,不想看着王谦和的目光,也不想去探寻心底的波动,再看一眼脚下的山川,也许是心境变了,这瑰丽的山河竟显得有些可怕,仿佛要吞掉自己一样。
微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竟也如刀兵般铮鸣,王谦和的声音悠悠的从身后传来“陛下可还记得,晋王当年第一到老臣这里上课”
当年···宣帝眼神一变,浮起一丝暖色。
“六殿下!”王谦和再一次胡须颤抖的敲敲桌子,看向望天的六殿下“殿下可知老夫刚才了什么?”
“不知道,老师,我也没听,怎么会知道”秦宇坦率的。
王谦和被噎的直翻白眼,语重心长地问“殿下为何不听圣人之言”
“圣人之言”秦宇晃着脑袋,笑着“真啰嗦”
“殿下!那您觉得什么不啰嗦”王谦和面容严肃。
“唐生的诗文,还有牛郎织女的故事”秦宇着站了起来,看着他“老师咱们讲这个吧!”
“这··这些都是旁门左道,殿下不应该知道”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秦宇不服气的看着他,王谦和眉毛一抖,一甩袖子“那殿下就忘掉,然后听老夫给您讲圣人之道”
“我为什么要学圣人之道,我也做不了圣人”秦宇振振有词的。
“不学圣人之言如何经世济国”王谦和看着他,斥责“风花雪月,毫无用处”
“经什么世济什么国,风花雪月的诗自然将来用来风华雪月,我要是去经世济国了,老师不是要气死”秦宇晃晃脑袋,毫无悔改之意。
咳咳王谦和气的直咳嗽,摇摇头“殿下如此,臣觉得对不起这片桃林”
秦宇站在那里,撇撇嘴,忽然转身向外走去“既然如此,学生就走了”
“六弟你去哪?”
宣帝笑了笑,那天六弟嚷着要换老师,还是自己威胁他不听话就关在宫里,不能见穆侯爷,六弟才消停下来。
“看来陛下记起来了”王谦和上前一步神色严肃的看着宣帝“陛下,你再看看现在的晋王,可还是桃林里的那个少年吗?陛下,人心是···”
宣帝一抬手断了他的话,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见那句话。
人心是会变的!六弟变了他也变了,这世间没什不能变吧。
观景的兴致没了,宣帝意兴阑珊的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天神宫的使者正站在前方不远,似乎正在等自己。
“玉良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人通禀朕一声”宣帝笑着上前。
“参见陛下”南宫玉良深施礼,回答“见陛下和丞相大人在话,未敢上前扰”
“呵呵“宣帝站到南宫玉良面前问“什么事劳烦玉良亲来一趟啊?”他尾声上扬带着些许调侃的意思。
“是太后担心陛下”南宫玉良半垂着头,恭敬的“山上风寒,太后嘱咐陛下早些回去”
宣帝点点头缓缓的向山下走去,王谦和与南宫玉良跟在身后,南宫玉良一边向前走一边用眼角扫着旁边的王谦和,刚才陛下和丞相的对话他听见了,也正是因为听见了他才又不动声色的退了回去。
南宫玉良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晋王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却不料自己也是被算计的人,宣帝对晋王温厚宽和却也信不过他,王谦和借晋王压了孔党,如今谋划着过河拆桥,南宫玉良第一次替那个作天作地的晋王感到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