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第60章 第 60 章
昭成三年,冬。
宁王温觐伏法,宁王妃得知消息后在府中自缢,随夫而去。
天子格外开恩,未诛连宁王的一双儿女,而是将其流放岭南。可惜这二人生得一身傲骨,不肯受此屈辱,终是没有撑到那里,半途就跳崖殁了。
经此光景,温绥一病不起,人很快就消瘦下来,急的唐汝珺到处求医问药,太医和民间术士都快把公主府的门槛踏破了。
这可愁坏了唐蓉。
每日,她都会出宫照拂母亲,风雨无阻,不但要赶跑那些来公主府混银两的江湖骗子,还要叮嘱父亲好生吃他的护心药,切莫病急乱投医。
温景裕见她来回奔波太辛苦,力排众议,陪皇后在公主府暂住。
自此,再无闲杂人等靠近。
次年开春,唐蓉再次怀上龙嗣,温绥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
原本夫妻二人打算去江南定居,因着女儿有孕,计划就这么搁置了。恰逢朝野正在清洗宁王一党,较之往昔段已算温和,但背地里依旧波涛暗涌,唐汝珺不放心女婿一人应对,再次成为护君的中流砥柱,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位官复原职的林家后人帮扶。
四月,莺歌燕舞。
皇后再孕的消息传到了镇国公府,正在用午膳的贺韬沉默许久,仰头喝了几杯闷酒。
在旁伺候的婢子岚清见状,心里不免吃味。
最初,老夫人将她指派到世子这儿当通房丫头。世子俊朗端方,她自是愿意的,殊不知好几年世子都未曾碰过她。迎娶郡主后,因着郡主一句不满的话,世子便将她送回了老夫人那里,惹得她伤心好久。
婚后世子和郡主相当恩爱,或许就是日子过得太顺,世子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开始在外面厮混,先后抬了两房妾室进门。她对郡主心怀怨怼,对此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郡主难过,她就高兴。
好不容易熬到两人和离,老夫人念着儿子凄苦,念着她的一片热忱,再次将她送到儿子身边照拂。可惜当今已是国公爷的男人,依旧没有正眼看过她。
想到这,岚清鼻尖微微酸涩,目光落在满身落寞的贺韬身上。
见他又要斟酒,她一回神,抢过他里的银丝酒壶,脱口劝道:“爷,您不要再为不相干的女人伤心了。她已经跟了旁人,不要爷了,爷总要往前看才是。”
话音落地,她几乎要被男人冷寒的目光冻透。
“岚清,我把你留在这只是为了不让老夫人担心,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伺候几次膳食而已,真当是爷的女人了?”贺韬一把攫住她的下颚,眉眼间蕴着不耐的神色,“蓉蓉不是不相干的女人,她是爷这辈子最爱的人,也是唯一爱过的人。我们俩的事,容不得你这个贱婢来置喙。”
下颚被大捏得生疼,遮掩了心里的疼痛,岚清痛苦的吟哦:“爷,奴婢知错了”
贺韬冷哼,使劲将她的脸推到旁边,厉斥道:“滚出去!”
岚清知晓他的脾气,当即不敢再多,放下酒壶躬身退出去,关门时脸上的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饶是如此,也换不来男人的半点怜悯。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贺韬无心再饮,撑着头阖目沉思。
这两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疯子,两个见解不同的魂魄在他的躯壳里日夜碰撞,时常闹得他头疼欲裂。他希望蓉蓉过得好,也曾劝自己就此放,但又忍不住妒火丛生,恨那个男人横刀夺爱,抢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蓉蓉的腹中,本该孕育他的孩子
贺韬越想越难受,心口憋堵的厉害。他晃晃发沉的头,索性离开了屋子,准备去探望一下母亲,逼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然而刚走到游廊,恰巧碰到了二房家的堂弟,贺菁。
两年前,老国公寿宴上贺菁明目张胆地对他泼脏水,贺韬一直怀恨在心,念在母亲经常念叨‘家和万事兴’的面子上,并未为难过他。而他的刻意闪躲,更是让贺菁蹬鼻子上脸。
此时贺菁刚准备出去鬼混,依稀嗅到贺韬身上淡淡的酒气,当下心里了然,故意问道:“大哥,你知不知道皇后娘娘又怀孕了?”
如他所愿,贺韬本就不愉的面容立时布满寒霜。
贺菁笑,“郡主跟着大哥三年都没生出子嗣,如今跟着陛下接连怀了俩,莫非是大哥不行?”
话刚完,他下腹猛挨一脚,整个人踉跄后退,一霎跌倒在地。
腹里传来撕裂的疼痛,连带命根子都像断了似得。他捂着下面抬头,对上一双冷冽的眸子,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这混蛋
怨念萦绕在嘴边,他颤了颤薄唇,却不敢再多分毫。
“别给脸不要。”贺韬阴侧侧瞪着贺菁,沉声道:“再有一次,我就废了你。”
他对这个堂弟厌恶至极,完便继续往母亲院里走,多待一瞬,他都怕自己出弄死堂弟。
房中,刘氏正低首垂泪,见儿子从门外进来,连忙别过脸去,用帕子撒去脸上泪痕,“韬儿,你怎么过来了。”
饶是如此,贺韬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情绪,睨着她通红的双眼看了一会,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刘氏摇头,“没事,娘没事。”
老夫人习惯报喜不报忧,但伺候再侧的婢子忍不住了,眉心一拧,嚷嚷道:“爷,二房简直欺人太甚!昔日老国公在的时候,她装得那么贤良淑德,谁知竟是个泼皮子。晨请时竟然调笑老夫人或许是邪生子,生了一个丧——”
刘氏忍无可忍,厉喝打断她:“翠儿!闭嘴!”
婢子被这么一训,当下噤声不言,憋着嘴甚是委屈。
贺韬望着日渐衰老的母亲,宽袖之下的紧攥成拳。母亲自嫁入贺家,风光大半辈子,哪受过这般冷言冷语?
他深吸一口气,寡淡的声线听不出半分情绪:“娘,是儿无用,让您受旁人白眼了。”
“罢了,不怪你,你快回去歇着吧。”刘氏扶着高几起来,缓慢搀住儿子的胳膊,继而抬起,轻轻抚着他面颊紧瘦的轮廓,“你瘦了太多,以后一定要好生用膳,好生休息,别再夜夜煎熬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再后悔也晚了。”
贺韬喉结微滚,默默垂下眼睫。
刘氏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意:“娘知道,其实你是个好孩子,这世间无人不犯错,你不要太过自责。娘不逼你再娶,但若是你决定要一个人过下去,那也得好生活着才行。”
她顿了顿,紧紧握住贺韬的,“鲜衣怒马,江南海北,离开长安吧。”
贺韬没有想到,这番叮嘱是母亲最后的遗言。
当夜,刘氏悬梁自尽。
旧丧未出,又服新丧,贺韬哭嚎过后,跪在灵堂麻木的像一具泥雕。
因着他与陛下之间的瓜葛,前来为刘氏吊丧的人很少,连本家都不曾来齐。不过这也顺了贺韬的意,他委实没有精力去应付奔丧的人。
三天后,刘氏与贺廉盛合葬贺氏祖陵。
而贺家这时进了贼,偷走了不少财物,还杀-害了二房一家。
贺韬例行公事的报了官,让老实巴交的三房送他们下葬,以冤死不吉利为由,连灵堂都未起,草草就给埋了。
不过对贺韬来,二房不算冤死,是罪有应得。他派人一刀毙命给了个痛快,已是天大的宽宥。
宫中,唐蓉得知贺家的变故,唏嘘不已。
自打二嫁为后,她再未见过贺韬,只是偶尔在明山口中听到他的一丝消息。他过得不好,成日落寞消沉,饶是她对过往心怀芥蒂,但毕竟两人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场,听后也不免跟着难过自责。
如今贺家频繁出白丧,尤其是疼爱她的刘氏离世,更让她伤心不已。顾念着温景裕的感受,她不能前去吊唁,只能抄写一些佛经,送往静安寺为其超度祈福。
一时间贺家再次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在风波很快就过去了。
入夏后,唐蓉开始显怀。
这一胎她几乎没有害喜的症状,但自从怀了孕,脾气变得异常古怪,经常没事找茬不,还总爱伤春悲秋,动不动就哭鼻子。
温景裕急的了不得,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都只是孕期反应。
这下他没辙了,白天既要忙政事,对付那些尚未肃清的老臣,还要抽出时间照顾蹒跚学步的太子,晚上还得哄着他作天作地的皇后。
反复折腾下,磨得温景裕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岁月和琐事终是剪掉了他锋利的爪牙。
六月十三,温景贤带着老太妃离开长安,去往封地就藩。皇帝亲自相送,并且赏赐了诸多金银财物,特允吴王随时都可回来。
回到大明宫,已经到了晌午,朝廷琐事繁多,紫宸殿的灯火一直长燃到深夜。
即便高晋通禀过,陛下要晚一些回来,可唐蓉依旧忍不住胡思乱想,最后竟怀疑起这件事的真实性——
皇帝是不是在临幸旁人?
饶是紫宸殿早就没有宫婢侍奉了,但他以前过,只要他愿意,整个大明宫的女人他都能睡。若从旁的地方调来几个貌美的婢子,也无甚不可。
唐蓉冷不丁心慌起来,索性下了床,在寝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大袖罗衫,挺着肚子对外面喊道:“备辇,本宫要去紫宸殿!”
双喜和飞霜一脸狐疑,这个时辰陛下也快回来了,为何还要跑去紫宸殿。但见主子火急火燎的,她们也不敢怠慢,旋即让內侍抬来了凤辇。
路上,唐蓉不许这些人通传,誓要打他一个措不及。
她越想越当真,眼泪竟在眼眶中打起了转转。她为皇帝生下太子,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若他真敢背叛自己
她一定要掐死温景裕!
怀着滔天怒火,唐蓉气势汹汹地冲进紫宸殿,吓坏了在廊下守着的高晋。
在他看来,祖宗当爹以后性子收敛了不少,如今皇后再怀龙嗣,更是锋芒尽收。可今天做了什么坏事,竟然惹得皇后发了这么大火?
高晋站在外面竖起耳朵听,随时准备进去劝架,可似乎他多虑了,里面静悄悄的,连个谈话的声音都没有。
紫宸殿内,数不清的白鹤宫灯烛火明燃,目光所及之处亮如白昼。
已过弱冠的年轻皇帝趴在紫檀雕螭案上,里还拿着笔,但人已经酣然入睡。
唐蓉站在他身边,凝眸盯着他那张金玉般的面容,少年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人愈发硬朗的轮廓。这两年他的身形亦是魁梧了不少,宽肩窄腰,显得她越来越娇。
而今虽是睡着,但眉眼间的疲色还是显而易见。
没有女人,只有堆积如山的奏折。
唐蓉为自己促狭的想法感到羞愧。
她不忍叫醒温景裕,遂褪下大袖罗衫搭在他身上,坐在靠窗的香榻前默默等待。
时间一瞬一息的过去,月上中天时,温景裕猛然惊醒。愣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批折子的时候睡着了,忙不迭问道:“高晋,什么时辰了!”
高晋在外面道:“回陛下,亥时两刻了。”
“亥时两刻?”温景裕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他在紫宸殿待到这么晚,表姐一定要等烦了。顾不得多想,他迅疾起身,一边往外跑,一边吩咐:“备辇!速回太和殿!”
然而还没跑出大殿,一道清灵的女音响起,立时捆住了他利落的腿脚。
“陛下,快回来。”
温景裕循声看过去,见到秀丽的美人,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幻听。他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身躯旋即放松下来,走到香榻前,轻轻握住她的,“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唐蓉仰头看他,柔声道:“有一个多时辰了,见你睡着了,我就没喊你。”
“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今天太累了。”温景裕笑了笑,眸中蕴着几分怯意,“你可千万别生气,朕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他蹲下来,执起她的柔荑贴在自己唇畔,“一定等急了吧?”
“嗯。”唐蓉喜欢他温柔的样子,不好意思出方才龌龊的想法,双臂一伸环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景裕,辛苦了。”
如兰似桂的气息喷涂在颈间,温景裕只觉像被灌了蜜似得,甜的他合不拢嘴。
“不辛苦。”他微微侧头,啄了一下她的额头,“朕要努力将朝野平定下来,这样待宸儿登基,就不用那么费心了。”
唐蓉笑着:“你倒是个好父皇,想的真长远。”
“那是自然。”温景裕深深叹气,“朕当初没摊上一个好父皇,摸爬滚打那叫一个凄惨,所以,朕一定要给他们最好的待遇。”
完,他轻轻抚着唐蓉微微凸起的腹部,眸光缱绻又坚毅。
他会是刀,会是剑,为孩子们除一切障碍。
-
七月流火。
唐蓉受不了燥热,又在宫里待得厌烦,脾气愈发不好。
温景裕特意推开朝事,带着她和太子前往郦山行宫避暑。太子温煦宸已经跑的很利索了,嘴里也会含糊不清地叫着爹娘,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逃离太明宫,唐蓉的心情好了很多,帝后二人举案齐眉,羡煞旁人。
白天他们形影不离,夜晚便是耳鬓厮磨。唐蓉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胎像安稳下来温景裕自是忍不住了,即便不能一入到底,那也聊胜于无。
这段时日,温景裕时常委屈地念叨:“姐姐,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朕难受”
而唐蓉不这么想,意念异常坚定:“不行,你就我一个女人,我得多生几个为你巩固江山!”
温景裕只觉天都塌了,生一个皇儿,他可是要当一年的和尚。不妥不妥,避子药有必要再偷偷吃回来。
在行宫待了半个月,朝中事务繁重,宋闫休书一封,恭请圣驾回宫。
就在动身回长安的前一天,一场乱象几乎是从天而降。
在周边埋伏多日的贺韬终于寻到行宫防备松懈的时候,率领从各地寻来的死士和安北分批潜回来的贺家旧部,冲进了皇家行宫。
突如其来的叛乱打得禁军措不及,夜幕之下的行宫顿时变成人间炼狱。
几千叛军呐喊着要诛杀暴君,为老国公复仇,视死如归,拼命对付行宫内的一万余禁军,厮杀惨烈。
不时有号箭刺破长空,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云霄。
禁军大营就驻扎在据此二十里的地方,火速便能赶来镇压。
得知贺韬叛乱后,温景裕顾不得多想,立时护送妻儿远离纷争之地,赶往安全地带。
之前他已经收到密报,贺家旧部突然南下,赶往宿州。可他闹不准用意,又不想打草惊蛇,只得派地方节度使盯紧这群人。现在看,委实是在声东击西,混淆视听。
然而他们刚跑进最大的含元殿,外面就传来了刀剑相交的声音。
温景裕狠斥一声,迅疾带着妻儿和几个金吾卫闪进后殿,在一幅画后面摸到了悬扭。
咔嚓一声,不远处赤钢仿制的地砖迅速下移,漏出暗沉的密道,尘土立时从深不见底的巷道涌出,四下乱飞。
唐蓉咳嗽几声,在金吾卫的护送下走进密道,然而身后却传来地砖阖起的刺耳声。
她一愣,迅疾回身,“景裕!你不跟我们走吗?!”
温景裕半跪在地,睨着她花容失色的脸,摇头道:“他们的目标是朕,朕跟着你们只会相互连累。”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贺韬心底的仇恨两人惧是知晓的,在援军过来之前,这里势必会有一场死战。
太子受了惊吓,缩在双喜怀里嚎啕大哭。唐蓉听得心焦气躁,疯了似的往外冲,而金吾卫在皇帝的示意下,死死将她箍住。
“不不行!”她挣脱不掉,只有嘶声喊道:“你跟我们一起走!这里有那么多禁军扛着,不用你在这的!一会援军就来了!”
同样的事,温景裕不是遇到第一次了。不过与身在封地时相比,他身边有了妻儿,心里更是多了一层牵挂和顾虑。
“姐姐,朕是皇帝,不可临阵脱逃。”他对唐蓉宽慰一笑,持刀缓缓站起来,“听话,出去等朕。”
须臾的功夫,地砖严丝合缝的复原,隔绝了唐蓉痛苦的祈求。
温景裕眸中赤红一片,深深喘息着。当他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时,敏地踅身而对,只身挡在密道门口,目光锐如鹰隼。
“陛下,臣来迟了。”
贺韬持刀步步逼近,刀锋上的新鲜血液一滴滴往下落着,在他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而他俊朗的脸上也布满了腥红,意态有些疯魔,像嗜血的鬼魅罗刹。
温景裕丝毫不怯,冷哂道:“行啊,你倒是有种。”
“还不是拖陛下的福,硬逼着臣来取你狗命!”
贺韬没有过多纠缠下去,丢出一句话,刀锋即刻挥向了温景裕。
援军大概已经在路上了,他的时间有限,必须要尽快杀掉这个暴君!
暗淡的灯影下,刀刃相交,刺耳的声音裹挟着火花,无不让人心惊胆战。每个人都不遗余力,誓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抛开君臣之礼,温景裕渐渐落了下风,对比将门出身的贺韬,武功稍显逊色。
贺韬发现他无论如何都在方才的位置打转,倏然明白过来,一刀狠狠劈向他的面门。
温景裕持刀相抵,“乒”一声脆响,虎口登时被震裂。
“这里有密道是不是?怕臣杀了你的妻儿?”贺韬往下压着刀,唇边轻蔑一笑:“陛下放心,臣可没有你这么狠心,臣想杀的只有你!”
他眉眼狠厉,几招将温景裕逼离原地。
每个人身上都布满狰狞的刀伤,血染红了衣缕,亦染红了他们的眼睛。
焦灼之下,贺韬终于寻到了温景裕的破绽,借力打掉了他的刀,下脚猛踢他的胫骨。
刺痛传来,温景裕只觉骨头像是断掉了,褪跟着不听使唤。他不由踉跄,腹部却在此时遭到重击,整个人登时仰倒在地。
贺韬顺势踩住他的心口,轻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蝼蚁,“温景裕,你除了淌着皇家的血,还有哪点配做皇帝?”
温景裕急促喘息着,肺部火辣辣的疼,眼睁睁看贺韬立起刀,那锋利的刀尖银光一闪,径直朝他的心窝刺过来。
妻儿已经送走,这一刻他没有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无垠怅然。若他不在了,幼子登基,表姐不知稳不稳住朝堂。
不过他即刻释然了,有两位国丈辅佐,应当会高枕无忧吧。
脑海中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唐蓉精致的笑靥,还有流泪时的模样。温景裕的心脏因为疼痛再度有力的跳动起来,他让她出去等,不能就这么死了。
为了如今的厮守,他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好的坏的,决不能就此罢休!
电光火石间,温景裕伸出右攥住了刀锋,而左硬生生抵住了刀尖,几乎要将他的掌贯穿。
贺韬睨着拼死抵抗的皇帝,狠叱一声:“顽固!”
他正要抽刀给其致命一击,女郎的愤然厉吼止住了他的动作——
“贺韬!”
他回身时,一只箭凭空而来,深深嵌入他的左侧肩胛。
不知何时从密道里出来的女郎持弯弓,仅剩的一支箭已经上弦,嘣一声闷响,再次射向他。然而由于抖,再次偏离了他的左胸膛。
箭矢劈开骨头的疼痛算不上什么,而心里的疼痛却让贺韬浓眉拧紧,思绪不由回到以前的光阴——
成亲之前,两人曾相约一道去跑马。
见唐蓉骑射俱佳,他不禁好奇:“蓉蓉,你这么漂亮的女郎,为何侯爷要教给你骑马射箭?”
当时的唐蓉笑得一脸惬意,比世间所有的姑娘都要美,握着弯弓对他道:“我爹了,日后若有人进犯,就一箭射死他!”
现在他体会到了。
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真真正正的选择了别的男人,终将屠刀挥向了他。
忽然间,贺韬对屠戮脚下的帝王丧失了任何兴趣,亦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的灵魂,他的心,彻底被这两箭击得粉碎。
短暂的沉默后,他咬牙将身上的箭矢拔掉,一步一步走向唐蓉。
“你回来!不许靠近皇后!”温景裕挣扎着爬起来,却因伤势过重再度倒在地上。
“陛下”唐蓉瞥了一眼全身是血的温景裕,想去扶他,却被贺韬逼得不停后退。
直到脊背贴在朱红廊柱上,她已无路可退,扔掉没有箭矢的弯弓,双护住自己的腹部。她惶然盯着那张曾经深爱过的脸,声线止不住发颤:“贺韬,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是谋逆,是弑君!”
贺韬站在她面前,目光掠过她凸起的腹部,继而缓缓移到她面上。
同在长安,他们已经将近三年未见。即便她成为了母亲,可依然没变,还是他心里深爱的女人。
“蓉蓉,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贺韬深吸一口气,眼白布满腥红的血丝,将这些年萦绕在他心里的困惑全盘托出:“明明当初你是为了救我,为了救贺家才跟温景裕在一起的,可现在我茕然孑立,家破人亡,究竟是因为什么?即便是我纳妾做错了事,可我分明已经改了,我们也好了要重新开始的,为何会变成这种结局?我爹一生对朝廷敬忠,我娘一辈子相夫教子,俱是不能善终,而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顿了顿,中利刃指向奋力起身的温景裕,“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身为帝王,却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君臣伦常,暴戾狠虐,我杀他一点错都没有!如果你是我,被人夺了妻,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母,怕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激昂的话语振聋发聩,万般话语相较之都变得匮乏无力。
她曾经也有一样的怨怼,恨过温景裕,无时不刻的想逃离他。可人总是会变得,她不再憎恨,而贺韬却一直没有走出来。
唐蓉眼睫轻颤,泪雾迷蒙的双眼蕴着惋惜和哀凉,“你做的这些事,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贺韬面上浮出一丝讥诮,不以为意道:“那些人的嘴脸太丑,诛了更好。”
唐蓉早有耳闻,老国公不在后,贺韬在贺家的境遇并不好,尤其是先前死掉的二房,原形毕露,大抵惹得他不快了。
她心口一疼,不由潸然泪下,嗫嗫唤道:“韬郎”
熟稔的称呼再次传到耳畔,贺韬短暂失神,一时恍如隔世。
昔日美好的光阴闪现在脑海中,他凝着眼前的女人怅惘叹气,不知不觉就留下了眼泪。
哐当——
里的染血刀被他仍在地上。
温景裕咬牙忍着腿上的刺痛,扶着墙缓慢向两人挪动,见贺韬弃刀刚松了一口气,然而他的心很快随着贺韬的话再度提起。
“蓉蓉,既然你舍弃了我,那就彻底一些。”贺韬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匕首,塞进唐蓉的掌心,继而握住她的腕子上移,将尖锋抵在自己的左心口上,“早在你离开的那天,我的心就死透了,留着也无用,烦请你,拿走它吧。”
唐蓉来不及反应,只觉腰部被他搂紧,巨大的力道让两人的身躯紧紧相贴,而那匕首就这么刺破层层皮肉,深深没入他的心口中。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唐蓉瞪大眼,身体不停发颤。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贺韬今日是来寻死的。
这一刀稳准狠,立时让贺韬的呼吸开始憋堵。
三魂七魄一点点抽离,他怀中的女人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每个梦境中的她一样,熟悉又陌生。
贺韬松开她的腕子,紧紧抱住她,薄唇紧贴着她的脸颊,徐徐划到她的耳畔,“蓉蓉,那个外室不是我选的,我是被人陷害的”
他嘴里翻出一口血,染红了她嫩白的细颈,努力喘着,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出了大理寺狱我我没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你”
须臾,他终于迎来了彻底的解脱。
既然不能厮守终身,那不如让她永远记住他。
唐蓉眼睁睁看着贺韬倒在地上,再没有一丝呼吸,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分毫痛苦,看起来只像是睡着一般。
她死死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玉珠,不停往下掉。
余光中,满身是血的温景裕费力朝她挪过来。
她恍如梦醒,迅疾起身扑进他怀里,两人随之瘫坐在地。
温景裕没想到贺韬竟会用这种方式了解自己,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尸身,轻抚着唐蓉的后背,虚弱的声线携着疼惜和内疚:“姐姐,你别怪朕”
他忽然害怕,害怕今天会成为她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
唐蓉没话,瑟然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又怎能分辨的清?
乱象频生,没有人是清白的。
“砰”一声巨响后,身穿甲胄的禁军统领率人冲进殿内,见到相拥的帝后,立时跪在地上:“卑职救驾来迟!还请陛下,皇后娘娘赎罪!”
破晓时分,一轮初生的红日从东边天幕缓缓升起,发出炽热而刺眼的光芒。
援军早已赶到,刀剑相交声逐渐驱散着行宫中的罪恶,却在人间留下一缕缕幽魂。
红血铺地,炼狱降临。
而这些,终将埋藏在盛朝辉煌繁盛的最深处。
-
昭成四年,一月。
唐蓉足月生下一位公主,取名婉娴,封号嘉和。温景裕大赦天下,一直羁押在狱中的贺家人也得到了宽宥,举家迁往淮州老家。
因着贺家旧部参与叛乱,安北驻军借此会进行了大换血。温景裕准备派人前去督军,忠远侯林缚主动请缨,前往安北。
林缚上任这天,春光明媚,圣驾一直相送到长安外十里。
唐蓉有些不舍,瘪嘴道:“爹,你要保重。”
“放心吧,没事的。”林缚揉揉她的头,斜眸看向温景裕,“陛下一定要好生待皇后,不了,莫要耍孩子脾性了。”
温景裕眉头一拧,有些不满:“朕哪有?”
林缚直言不讳:“昨天陛下不还吵着要皇后抱睡,岂不是在耍孩子脾性?”
“爹”唐蓉羞红了脸。
而温景裕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想骂他一句老鳏夫,这种迂腐之人哪懂得夫妻之间的情-趣?
不过林缚身份不同之前,他只得憋下这口气,往唐汝珺那边挪了挪,“姑丈,你看看林缚,越来越没有君臣的样子了。”
类似的煽风点火已是常态,唐汝珺挺身而出,护住女婿:“林将军休得无礼!这般以下犯上,可不是持宠而娇?有本侯在,绝不允你——”
“这个给你。”林缚语气平平地打断他,自副将里接过一把金灿灿的短刀,递给了他,“前些时日我遇到一个波斯商人,这刀只有这一把,据能斩万铁,我便买来了。”
这一年,两人的关系已经缓和不少,虽唐汝珺还是嘴上不饶人,但林缚多半让着他,不与他相争。他知道唐汝珺素来有收藏刀剑的嗜好,有空就会搜罗一些刀剑相送。
今日这把短刀分量十足,刀鞘华贵,微微上翘成月牙形,镶嵌着大不一的璀璨宝石,委实勾住了唐汝珺的心。
拿人家的短,唐汝珺轻咳几声,自是不好再多什么。
眼见姑丈被收买,温景裕不满的“嘁”了声,改口道:“言归正传,这两年突厥总有异动,安北形势混乱,林将军要随应变。”
林缚垂首:“陛下放心,臣心头有数。”
上马时,他深深看了沉默的温绥一眼。
两人谁都没有话,唯有眼神告诉对方——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万水千山,兀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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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六月,明山长公主二嫁青梅竹马,陛下新赐公主府。
八月,经过长达两年多的拉锯战,上官燕宣告落败,和梁国公世子沈晔大婚。帝后亲临,门庭荣耀。
拜堂成亲,合卺交杯,终成人妇的上官燕忍不住在洞房里抱怨:“蓉蓉,明山,我可真是太惨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唐蓉望着她蔫头耷脑的样子,头的金扇遮掩住嫣红的唇,吃吃笑道:“行了,安心跟着沈晔过日子吧。”
已有身孕的明山跟着复合:“就是,你这年纪都够当别人继室的了。人家晔晔多嫩,又那么疼你,眼泪赶紧收一收,晚上偷着乐吧!”
入夜后,皇帝和长公主两对夫妇跑去听上官燕的墙角,屋里面的音时高时低,听的人血脉喷张。
明山感叹:“啧啧啧,够味。”
唐蓉点头:“有那么点意思。”
“这有什么意思?”温景裕俨然不服,覆在她耳畔道:“等回宫,朕给你更有意思的。”
唐蓉脸颊臊红,掐向他不安分的,“讨厌!”
在梁国公府玩够了,两对夫妇各自告辞。
温景裕和唐蓉没有乘坐龙辇,而是牵漫步在长安的官宦聚集的街道上,金吾卫提前清道,恰逢宵禁,街上异常安静。
不知不觉,两人竟走到了昔日门庭显赫的镇国公府,如今牌匾拆去,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夜幕之下死气沉沉。
唐蓉停住脚步,凝着那扇熟悉的大门失神。
恍惚间,她又看到往日的景象——
公爹和夫君下朝归来,她和婆母站在巍峨的檐坊下欢快相迎。而后她会拉着贺韬的,肩并肩往曦园走,听他讲着一天的趣事。
胡苑,李忞,二位姨娘也相继出现,还有不停为她送信的沈三。
等等,等等
这一切真实的宛如昨日,但却早已物是人非。
“姐姐,别看了。”温景裕上的力道重了一些,将她微凉的柔荑紧紧包在掌心里。
唐蓉回过神来,牵着他继续往前走,精致的轮廓有半边隐在暗影中,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景裕,我们要好好在一起,否则对不起折腾这一回。”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泪,她跟温景裕之间的纠缠总要跟残酷沾上边。
正因如此,这一切总得讨个值得。
温景裕知晓她的言外之意,柔声道:“姐姐放心,朕绝不负你。”
斩过荆棘,踏过刀山火海,跨越万千才换来的相爱,必要厮守终生,才能不负岁月,不负初心。
两人沉默一会,温景裕挠挠唐蓉的心,微抬下颌示意远方天际,“姐姐,你快看。”
唐蓉顺势望去,只见夜幕之上挂着一轮血色的月亮,很大,很圆。
“对朕来,姐姐就是天上的月,朕愿意做旁边的星,夜夜陪伴,流光相映。”
身边人眼里尽是柔情蜜意,唐蓉抿唇一笑,故意逗他:“可是,星有好多呢。”
温景裕不以为意道:“朕的皇后母仪天下,有些爱慕者也是正常的,但姐姐只爱朕,对不对?”
他那双凤眼盛满月光,明湛湛的凝视她,怀着渴-望和希冀。
而唐蓉只是笑,笑得高深莫测。
“你怎么不话?”温景裕慌了,再也维持不住矜贵随和的形象,“这眼神什么意思?你要敢吃着锅里望着盆里的,朕绝对”
唐蓉柳眉一挑,饶有趣味问:“绝对怎么样?”
“朕绝对把那盆砸烂!”温景裕忿然道:“反正大浪二郎都瘦成皮包骨了,你要敢爱比人,朕就敲碎他们的脑壳,一片片削了喂它们!”
等他叫嚣完,女郎丰泽的唇瓣立马堵住了他的嘴,温柔含蓄地吮着他,像是无声的安抚。
温景裕环住她的腰肢,阖眼沉浸其中,心里的戾气渐渐被她抽走,只剩下柔波潋滟。
末了,唐蓉往后侧头,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指尖掐了掐他湿濡的薄唇,“你已经长了几岁,怎么性子还是稳不下来呢?三言两语就被激怒。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有你在,我能去爱别人吗?”
温景裕径直望向她眼底,斟酌问道:“姐姐,你是真心的,还是被朕逼迫的?”
“曾经是被逼迫,不过现在是真心的。”唐蓉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我喜欢陛下,爱陛下。若时光能回溯,我一定不欺负你了,我们提早在一起。”
这样的话,他或许会成为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而那些因为他们死去的人,都会拥有崭新的人生。
皓白月光下,两人交颈相拥,连风都变得黏腻腻的。
黑沉的夜,一颗流星划过苍穹,璀璨夺目,留下一道姣美的光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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