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入窑#
钟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回学校的。
他翘掉了下午的视听课,花了整整八个时扎完了一个背部大图,然后又帮简灼补了色。等他离开工作室时,眼睛已经疲劳到有些看不清东西,眼前都是重影地花成一片,脖子也僵得厉害。
一个时一百二十块,还是太慢,钟辞不禁开始想,他到底能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完成目标。
幸好简灼是个很健谈的人,不然钟辞怀疑自己会彻底被困意败。
听见简灼嚷着“万一明天有人来找我谈签约,顶着一片花了的文身也太没水平了”,又了很多音乐上的事,然后提到了于瘾,但钟辞不太听得懂他的那些东西,可以他对唱一窍不通,就是于瘾最讨厌的那种“喜欢他本人大过于他的音乐”的粉丝。
然后钟辞听简灼,于瘾喜欢永远能让他感到新鲜,有趣的人。
这让钟辞感到沮丧。
一路踩着路灯灯影回到学校,那时已经迫近十二点,让他不得不给宿管阿姨签下这月以来的第四份保证书才被得以放行。
专业男生太少加上姓氏字母排序最后成了他的落单原因,于是钟辞就像个没人要的附赠品似的给塞进了隔壁自动化专业的男生寝室。
虽然他不常回寝室住。
原因很多,无法沟通的吵闹是其中之一。
刚刚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就听见里面嘈杂的游戏开麦声,钟辞却再没心情折腾,开了门直接进去了。太累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哎,好的三人间呢,今天又要委屈我们哥仨了。”门边的男生看见钟辞走到自己书桌前,将耳机摘下来垂在桌子边上,仰着头讪兮兮地佯装抱怨。
“我去洗澡了。”另一个男生又露出一种很无辜的眼神:“等会儿记得给我拿衣服进来啊,别人一回来我都不敢不穿上衣直接出来了。”
然后三个男生开始哄笑,一边对视频电话里的女友解释,一边把椅子摇得咔咔响。
钟辞置若罔闻,毕竟这种事情早就屡见不鲜。他的书桌乱成一片,上面全是其他几个男生吃了的外卖,实实地当作三人间来住。
而被垫在塑料盒下的他那本《sue?a》被不知多久的油水浸了大半,书页间都拱了起来,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味道。
钟辞面无表情地收拾了桌面上垃圾,才腾出一片地放自己的东西,他把耳机从脖子上取下来,却被扣住了手臂。
“耳机是谁的?”
钟辞被问得莫名其妙,他抬手开室友的手臂:“你在什么?”
“我问你,这耳机是谁的?”男生话的语气逐渐咬着字眼逐渐加重。
钟辞扬了扬眉,将耳机举在手上,转身抬眼正视他。
“我上周才到的这个,结果用了两天就不在了。”另外一个男生也划着凳子过来凑热闹,那人又:“我觉得没几个人会买这个配色吧,全校除了我,我从没见人用过。”
黑白红的beats头戴蓝牙耳机,于瘾在Instagram上发自拍戴过,现实生活的确没怎么看见过人买这款,大概因为性价比着实不高。钟辞被气得笑了,“你想这耳机其实是你的?”
“是你脑子有病还是我脑子有病?拿了东西我还专门带过来给你看?”钟辞觉得无语,何况他室友究竟买没买过都是一个问题。
男生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他抚了抚掌:“你怎么是你的事情,可你不觉得如果我把这件事情给你们辅导员的话,你一定一点儿理也占不了吗?你需要买那么好的耳机吗?那耳朵都弄成摆设了还会专门花钱去装逼?”
“你爱怎么随便你。”
钟辞闭了闭眼不想再跟他扯,一句话也不地把刚刚拿出来的所有东西、以及那本脏兮兮的《sue?a》教材全部重新装进了包里,转身就走。
他知道他和室友相处不好并不是单方面的问题,原本也因为他自己也不愿意虚伪地去一味迎合,互不退让,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那些人一点也不了解他,所以才会抓住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屡屡提起,譬如他的听力,譬如他喜欢男生。
钟辞在学校门口情侣常去的宾馆开了一间为数本就不多的单人间,前台坐在桌子后面抽烟,始终没有抬起头来讲话,钟辞只看到好多好多烟雾不断地飘上来。
房间得可怕,只容下了一张一米二的床和一个洗漱间,空气里也飘着一股霉味,白色的墙壁斑驳着,上面泼着灰色霉点。
他没有开灯,倒在床角开了手机,像是形成肌肉记忆似的开始链接VPN然后去翻于瘾的社交账号。
冰啤酒,沙滩,浅绿色的冲浪板和圣地亚哥清灼目的日光,于瘾此时此刻在南加州。
钟辞知道搂着于瘾的那个女孩,经常会看见他们的互动,是他的韩国留学生同学,很明艳的漂亮,耀眼的红色波浪长发就像一场夕阳。
短动态里于瘾转了转镜头,像是想要把冰雪世界里少见的那些阳光全部存纳,然后又和朋友一起对着镜头表演单手穿火龙果,紫红的汁水染了整个臂,溅在他文在于瘾臂上的红叶上,笑得像一个很坏的男孩。
钟辞突然有点恍惚,当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这样一个潮湿阴冷的旅馆里,就像垃圾堆里被揉成一团的旧报纸。一切都太遥远了,纽约和泉州,雪漫的春天和没雪的冬天,钟辞常常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参与阿波罗计划的宇航员,明明知道去月球那样的难,却还是愿意撞南墙,只是为了心底里那一撮希冀。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耳的金属壳,想起于瘾在微信上对他的“下次要来就直接站到前面的staff区里去”。
这是这只左耳第一次给他带来了好事,钟辞想,大概于瘾也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晕头转向地给于瘾发了一句:“暑假还会有巡演吗?”
没想到于瘾竟然回复得很快,大概是懒得字,于瘾发语音:“暑假还有两三个月啊。”
钟辞一下就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只是听见于瘾的声音他就没骨气地大脑空白。
“你明明很厉害。我问了老冯,他你跟着厦门最好的师傅学的,现在你的水平都可以收徒了。”于瘾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所以你那天是故意给我文错的?”
“不……没有的事。”钟辞连续发了好几条否认的词语,显得迫切得过头了。
那端的于瘾又开始笑,“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又不是要来找你算账。”
钟辞听见那边海潮的声音,还有年轻男女的交谈,然后于瘾轻轻开口对他了一句:“我想听你讲闽南话。”
钟辞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惹得害臊,毕竟他自从来读大学以后就再没有回过泉州,也再没什么机会闽南话。于是想要搪塞过去:“每个地区腔调都会不一样的……”
“你好无聊。”于瘾回了一句,抱怨又像是无心。
他最害怕从于瘾嘴里得到这个词语,简灼的话还始终像戒条一样钉在他的脑里,钟辞着急得想哭,握着手机的指节都用力到泛白。
他想了想也不知道于瘾究竟是想要听哪一种的,脑子空空地条件反射般就弹出来了那部时候陪阿公阿嬷看了好几年的《神机妙算刘伯温》,然后用温糯的闽南话了一句里面的“犹是春闺梦里人”。
于瘾觉得新奇,他好像在唱歌。
钟辞脸一阵发烫,轻轻坐了起来,真唱了一句词,梨园戏的《入窑》的一段,念那一句“是我俩缘分相牵又相伴”。
那段在梨园古典剧院存放的童年光阴被他第一次捧出来交给了旁人观赏。
于瘾又问他什么意思。
钟辞闭了闭眼只随口胡道,是寡妇很忧愁再嫁了的意思。
对Rapper唱戏这个举动来得太过于诡异,钟辞后来再想想也觉得自己在紧迫情形下的脑子实在是有点问题。但于瘾愣了半晌,最后对他了一句:“钟辞,你唱得很好听。如果你愿意,我想采样放在下一首歌的前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