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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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请大老爷来?”孙氏心漏跳了一下, 柳徽若知道她背着他私自放债, 定会暴跳如雷。可是, 这会子不告诉他,若出了纰漏,那就无可挽回了。毕竟夫妻一体, 她的事,势必会连累到柳徽。而且,自从二太太替老太太当家后,家里的风向就变了, 连洒扫的粗实丫鬟看她的眼神都变了。这让她不得不警惕。

    孙氏足足沉默了一炷□□夫, 宋五爷忍不住:“太太, 这事您得快下决断。”

    “……你去跟大老爷, ”孙氏怕柳徽当着宋五的面折她的面子, “告诉大老爷, 我妇道人家遇上事没了主意, 一切都请他替我做主谋划。”

    “那,我就去见大老爷了?”宋五爷心里嘀咕着孙氏倒比郑太太清楚明白, 恭顺谦卑地辞了孙氏,听得柳徽人坐在内书房里头听戏呢,他就自己个向柳徽的书房去。

    到了书房外,便听见那一缕绕梁三日不绝的婉转歌喉,厮通禀后起帘子,宋五爷脚步轻轻地走进去。

    柳徽怡然自得地靠坐在太师椅中,手指轻轻地椅子扶手上着节拍, 宋五爷走过去,矮着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大老爷,不好了!这事关系重大,就连大太太也不定主意,还得请你来做主。”

    “什么事?”柳徽嫌恶地一皱眉,不等宋五爷,就呵斥道,“又是为了李家的事?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也太没眼力劲了,现在杜家盯着,我也没有法子。等着吧,等杜家哪一天撒手不管了,那个什么红豆绿豆,迟早还是你家的。”

    “老爷,不是为了这事。”宋五爷屈蹲着的腿颤了两下。

    “莫非,你又惹出旁的事来了?”柳徽重重地在扶手上一拍,早先几个御史弹劾他,他压根没当一回事——那群老东西就是吃这碗饭的,一天不弹劾人,就浑身皮痒痒;不料,如今一群自诩清流的文官齐齐上折子,他为陷害康国公府,在大牢里取了一个丫鬟、一个厮的性命。这群疯狗,简直不可理喻。

    宋五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柳徽一震,挥手令戏子退下。

    “大老爷,我替大太太放债的事,叫康国公府的人知道了。”宋五爷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柳徽蓦地睁大眼睛,虽然宋五爷一进来,就“大太太也拿不定主意”,但他一直以为孙氏和宋姨娘水火不容,乍然听宋姨娘嫡亲的兄弟在替孙氏放债,仍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宋五爷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这事是我做事不机密,叫人逮住了把柄。大老爷要要罚,人不敢半个不字!但是怎么应付康国公府,还得请老爷给拿个主意。”

    “捞钱的时候瞒着我,出了事就想到我了?”柳徽冷喝一声,一脚踹翻宋五,“那个厮、丫鬟,压根不是我动的手,我瞧着,就是康国公府杀人后栽赃我!康国公府敢杀人……他们敢杀人!这次,恐怕他们为了陷害我,又要杀人了。”

    “那咱们该怎么办?”宋五爷爬起来,伸长了脖子,红着眼圈看柳徽。

    柳徽问:“你替大太太放了多少银子?”

    “不多……最初也就五万两,后头利滚利……到现在也才十多万两。”宋五爷尽量地少报一些。

    “十多万还不多?!眼瞅着要过年了,这十万两都收回来了吧?”

    “……只收回四成。”

    “不中用的东西!你和朱秀安一起去收债,能收回来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告诉借债的人,老子不要了!他们若是胆敢和杜家勾结,叫老子不痛快,老子就叫他们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柳徽的意思,是收了银子来交给他。

    宋五爷虽常和朱秀安在一处吃酒听戏,但一直嫌弃朱秀安狂妄自大、贪婪无厌,心知自己放债的饭碗算是砸了,一心要多捞几个钱,怕朱秀安在行事不方便,就:“其他的都还罢了,最难缠的,是开瓷器铺的侯三。这子奸猾似鬼、刻薄冷酷,去年要去南边贩瓷器,向我借了三万两银子,结果一去就没影了。我去他家讨债,他爹娘妻子竟不知道他借债,东拼西凑,卖了屋子、铺子,典了他妻子的嫁妆,才还上债。债一还,他就领着个浓妆艳抹、妖妖调调的姘头回来了,瓷器一件没贩来,三万两银子花了个精光,一进家门,就埋怨他爹娘卖了屋子堕了势气、典了铺子毁了饭碗,又都是他妻子教唆他爹娘的,一蹦三尺高地要休妻——”

    “他的三万两银子,不是还完了吗?”柳徽不耐烦地断宋五爷。

    宋五爷笑道:“幸而他岳父、岳母早死,大舅子害骨痨,熬了三五年也没了,只留下一个年纪的哥儿。他把大舅子家并了过来,可不又有了本钱了?他既有了本钱,又想要东山再起,的就又借了一万两银子给他。这人心狠手辣,把爹娘结发妻子全都不放在手上,若是康国公府肯出价,他肯把爹娘妻子都论斤称两地卖喽。”

    “叫朱秀安去!我就不信,他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侯三现在搬到县里去了,若是我和朱秀安一起去,一来一回,只怕会顾不上跟其他人话。”

    “叫朱秀安去京外,你留在京中。”

    “是。”

    宋五爷暗暗窃喜,正待要退下,就听帘子外柳祺一声轻笑。

    “等一等。”柳祺起帘子,走了进来。

    宋五爷唯恐出现变故,忙:“祺哥儿,这事不能再等了。”

    “我等一等,”柳祺一字一顿地着,“父亲,这事犯不着这样着急。”

    “此一时彼一时,这节骨眼上,家里家外都等着抓我的把柄呢!”柳徽叹了一声,柳祺笑道:“父亲别急,这事我有法子处置。若是匆匆地告诉那些债头不用还钱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宋五爷怕柳祺看出他的用心,忙问:“祺哥儿,你有什么法子?”

    “赵颁家的赵筠告诉我,李家二姑娘从康国公府回来后,好奇地问他谁是柳西楼,康国公府的新词姑娘手上,有一把柳西楼的扇子。宋五,你去康国公府,替我把我的扇子讨回来。”

    “你的扇子,怎么会在杜家姑娘手上?”柳徽错愕了一下,柳祺眼睛一眨,他这做父亲的登时醒悟过来,扪掌道,“都是杜家老儿无事生非,不然,你和杜家姑娘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嘛,呵,我就看杜家还有什么脸跟咱家过不去!”

    “你去吧,你一去,杜家就知道我们柳家冲什么来的。至于母亲放出去的债,旧债收回来,不必再放新债了。”

    “是。”宋五爷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走出柳徽的内书房,见宋姨娘的丫鬟过来了,只向丫鬟递了个眼色,没敢话就离了靖国公府。

    他穿过冷凄凄的大街,瞅着大户人家门前挂着大红灯笼,不禁又在心底盘算起来,盘算了半天,也没盘算出什么结果,只觉得自己眼前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宋五爷在康国公府门前站了站,先有个厮要来招呼他,偏又有个厮认出他是谁,拦着那厮不叫他理宋五爷。

    “咳,我有要紧的事,要见康国公。”

    “我们国公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厮嗤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宋五爷心里憋了一口恶气,发现蒋丰年领着两个厮从偏门出来,眼皮子不住地乱跳,忙伸手拦住他的马。

    “老五,你这是干什么?”蒋丰年的笑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刀子。

    宋五爷一笑,也回了他一把刀子,“我有事要见康国公,迟了,靖国公府落不着好;康国公府也休想安生。”

    “什么事呀?”蒋丰年心里一紧,却笑得越发轻松、轻慢。

    “听,尊府大姑娘手上,有一把我们大少爷的扇子。”

    “谁的?”蒋丰年笑不出来了。

    “有容典的东家赵颁膝下的二公子,他,住在他家西边的李二姑娘,今儿个给尊府大太太祝寿后,就好奇地问他柳西楼是谁。我们大少爷听了,怕闹出什么扯不清不明的纠葛,特命我来取扇子。”

    眼见握住靖国公府的把柄,一招就能叫靖国公府元气大伤,杜新词却闹出这样的事来……蒋丰年宛若当头挨了一棒。

    “……请。”蒋丰年一拱手,领着宋五爷走进康国公府,“你在这等着,等我去跟我们大老爷回话——这件事非同可,不许向旁人提起。”

    蒋丰年把宋五爷领到前厅上,叫他在此等候,自己个快步地进了角门,在一个姬妾房门外,声地把宋五爷的来意告诉杜大老爷。

    杜大老爷的耳根子登时紫了,推开姬妾给他披上的斗篷,咬牙:“难怪!难怪!难怪今天清词反反复复地提起什么扇子!闪闪烁烁地跌了扇子,新词就昏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爷,看来,咱们不能拿着柳大太太放债的事做筏子了!”蒋丰年心里一阵地遗憾,吴六的事叫他受了杜大老爷一通斥责,他原本还算借这事将功赎罪呢。

    “自己家屁股都没擦干净,还敢去算计旁人?”杜大老爷又气又恨,“叫太太去找大姑娘讨扇子。”

    “……这么一来,太太不就知道了吗?”蒋丰年故意地装傻,柳新词频频进出尼姑庵的事,他略有耳闻;今天杜新词房里闹出“巫蛊”的事,他也觉得蹊跷。但不管怎么着,他都不能叫杜大老爷知道他这个大管家,早猜到府里的大姑娘春心萌动,有了私情。

    “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杜大老爷冷冷地。

    蒋丰年推敲着杜大老爷的意思,忙赶去寻杜大太太。

    “老爷只叫我向大姑娘讨扇子?”杜大太太疑惑地想:李二姑娘有那么蠢笨吗?遇上这样的事,就算死都不该对旁人吐露半分;还有有容典家的二公子,就算是邻居,他一个哥儿也和邻居家的姐儿太亲近了些,这才发生的事,就传到他耳朵眼里。

    “是。”

    “没旁的?”

    蒋丰年摇了摇头,杜大太太不禁失望起来,杜新词这样败坏家风,杜大老爷竟没提怎样地惩罚她。可是,杜大老爷若是疼惜女儿,绕过她,亲自问杜新词要就是了,为什么要特地跟她一声?莫非,是在提醒她,杜新词的事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置,自有他这老子做主;他不话,她这继母只能老实地替杜新词瞒着,不得自作主张……

    杜大太太猜度着杜大老爷的意思,恨他这夫君万事不给她个清楚明白,她懒得自己去,只叫蒋丰年家的去讨,蒋丰年家的去了一趟,回来时一脸惶惑地把个匣子搁在杜大太太面前。

    “开。”

    匣子上的鎏金锁扣被摁开,露出里面撕成一条条的扇面。显然杜新词心里也是羞愤交加。

    “就只有扇子?哼,你是不是忘了告诉她,是柳祺自己开口来讨扇子!”杜大太太不信定情信物,就只有那么一把扇子,“若有旁的,叫大姑娘趁早也交上来,省得叫人一趟趟地跑腿,既麻烦又费事。”

    “……的再去一趟。”蒋丰年想想杜新词那张惨白、没有生气的俏脸,不禁哆嗦起来。再出去一趟,就抱了个包袱回来,“太太,里面是两方帕子,一个荷包,还有几十封信。”

    杜大太太将手向信封上一放,帘子外的丫鬟嗓音不高不低地问“桃英,你来了,大姑娘好些了吗?”,她就把手收了回来,“都拿去给老爷过目吧。”瞅着蒋丰年家的捧了包袱出去,帘外的丫鬟“桃英,你怎么走了?我还想叫你替我描个花样子呢。”,她不禁啐了一声,“什么脏东西,还防着我偷看!——姑娘在佛堂里待多久了?被人拿住真凭实据的不罚,捕风捉影的,倒被罚去祠堂里跪着了。”

    “回太太,眼瞅着就三个时辰了。”

    杜大太太知道杜清词绝对不会老实地跪着,但时辰久了,外头不知道的定会以为她当真镇魇长姐,“去大姑娘那,向她讨一丸伤药来,等着给二姑娘揉腿。听大姑娘送了李二姑娘好多东西?那就顺便告诉她,李二姑娘乍一回家,就把她的事抖落给四邻知道了。”她料定杜新词会去替杜清词求情,便靠在引枕上,静等着杜清词过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杜清词才抿嘴笑着,从外间走进来,她歪在杜大太太怀里,笑道:“听柳家又有辫子落在咱们手里头了?”

    杜大太太见杜清词脸庞红润、精神矍铄,知道她没在佛堂里受委屈,伸手向她鼻子上一刮,“别提了,咱们家的辫子,也落在人家手里头了!”

    “什么事呀?咱们家一向谨慎,能有什么辫子?”杜清词睁大眼睛,杜大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能是什么事?就是你那好姐姐的事!和她你侬我侬的柳祺翻脸不认人,发人来讨扇子。”

    杜清词噗嗤一声笑了,杜大太太嗔道:“你还有脸笑!不是你今儿个闹了那么一出,咱们家就有法子将靖国公府大房置于死地了!”

    “是因为今天的事?”

    “可不就是嘛,那个李红豆——”

    “娘的好干女儿!”杜清词嘴一撇,杜大太太抬手向杜清词肩膀上一,“就是她,一回家就问邻居家的少年,谁是柳西楼。那邻居家的少年,恰好就是靖国公一系的人。这事就传回了柳家,柳祺知道了,怕咱们家算计他母亲,立刻发人来向你父亲讨要他的扇子。”

    “向父亲?父亲怎么?”杜清词兴奋地问,杜大太太摇了摇头,杜清词眸子中的光黯了下去,“到这个地步,父亲还护着她?”

    杜大太太道:“你父亲护不护着她,都无所谓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柳家既然知道了,那陶家迟早也会知道。何必跟个‘将死之人’过不去?”

    “那现在,挡道的,只剩下李红豆了!”杜清词屈辱地颤了颤话音,若是个公侯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偏只是个李举人家的女儿……她若是针对她,就辱没了自己个身份;若是不对付她,又如鲠在喉,“陶纵怎么偏就看上了个举人家的女儿?”

    杜大太太笑道:“你急个什么?不是还有个‘邻居家的少年’吗?我料到陶纵要等着李举人高中之后,才会正儿八经地向李家提亲。不然,门不当户不对的,陶家的长辈怎么敢应下这门亲事?”

    “就算他中了,照样门不当、户不对!”

    “可到底面子上好看一些。所以,咱们得逼着李家,在李举人高中之前,就给李家姑娘定亲。”杜大太太拿着手指在柳眉上轻轻地一扫,“有容典的东家……有道是无奸不商,我就不信,他家没有辫子!听蒋丰年家的,王三就是被他家从杏花巷撵出去的?那就让蒋丰年问问王三,赵家身上有什么可拿捏的!”

    杜清词依偎在杜大太太怀里,使劲地将她拱了拱,“娘心里有数,女儿就放心。娘,等着瞧吧,等女儿嫁进陶家,谁还敢瞧娘?”

    “指望你?你不给我添乱就行了。”一束火光在自杜大太太眸子中闪了闪,庶出、填房的屈辱,逼得她不得不为自己、为儿女争一口气。

    王三对赵颁的怨恨堆积甚深,一见蒋丰年问起,就忙真真假假地谩骂起来。蒋丰年听了半晌,只觉得有一件事,大可以拎出来拿捏赵家,他回去禀报杜大太太,“太太,有容典的东家,除了开当铺,还开了一间绸缎铺。太太您想,他从南到被地贩货,肯一五一十地纳税么?他少报漏报,须得点谁?难道这点子事,他也敢把靖国公府拎出来弹压人?”

    “废话少,别兜圈子了。”

    蒋丰年笑道:“太太,这在抄关上被赵家买通的人,就是咱们康国公府的门生。这门生三年任期已满,这会子恰在京中述职。待的去见他一见,向他讨了赵颁递给他的书信,如此,太太想叫赵颁做什么事,只要不是捅破天的事,赵颁没有不答应的。”

    “这些个混账东西,明知道我们康国公府和靖国公府势不两立,还和靖国公府的人沆瀣一气。”

    “太太,”蒋丰年笑了,“他们那些人,眼里只有个钱势两个字,哪有什么道义?不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生死都握在主子手里,衣食全仗主子恩赐,对主子当然忠心耿耿。”

    “行了,别表忠心了。”杜大太太瞄了蒋丰年一眼,“告诉赵颁,尽快向李家聘娶李二姑娘。不然,我们康国公府收拾不了靖国公,难道还收拾不了他这狗腿子?”

    蒋丰年垂着眼眸,却把杜大太太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他答应了一声,从杜大太太房里退出来,迎着冷风,不禁讥诮地一笑,除掉李红豆有什么用?该防着的,应当是其他人家的高门贵女。

    蒋丰年忠心耿耿地替杜大太太跑腿,杏花巷里,赵颁坐在书房外,听窗后的猫儿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烦躁地骂道:“春天还没来,你□□个什么?”早先,只是靖国公府的大老爷催他向李家提亲,如今就连康国公府的大老爷也逼他提亲,看来,这桩亲事非提不可了。

    “扈婆子常去李家?”赵颁忍不住叫了林三过来,林三不明就里,忙回道:“是!扈婆子常去李家看看她的骡子,跟李家人话。”

    “叫她去李家,替二哥儿提亲。”

    林三舔了舔嘴角:“老爷,筠哥儿似乎很得陶家少爷的心,这几天陶家少爷访友会客,总叫他在左右陪伴。陶家少爷一天三趟地发人给李二姑娘送东西,大到银钱,到茶饭,没有不送的……他对李二姑娘的这份心,谁都知道。”

    “叫你去,你就去。”蒋丰年一阵的头疼,陶家虽烈火烹油,但毕竟不在京城,他还是先顾着靖国公府、康国公府吧。

    林三不敢抗命,赶着去给扈婆子传话,不料,扈婆子和尼姑庵里的尼姑架,一脚踏在雪泥里扭了脚,一直拖延到二十九这一天,扈婆子才雇了一顶轿子,一拐一瘸地踏进李家。

    此时,因频繁地有人来巴结奉承,邹氏暂时不必为一大家子的口粮发愁,李家门内的年味就也浓了。

    猪老钱一家四口,带着杀猪的家伙,并一口肥猪上门,正为如何养活柳祥恩一家发愁的蔺氏,瞅着那一口剔刮干净的肥猪,犹豫半天,决心模糊掉她家和二房已经分家的事实,领着钱家四口人去给邹氏送节礼。

    伸手不笑脸人,邹氏也不跟钱家人为难,叫蘅姑陪着猪老钱的老娘笑,就和蔺氏站在厨房外,看猪老钱一家三口分割飞猪、卤制猪肉。

    邹氏看扈婆子一拐一瘸地走来,忙叫绣鸾搬了个矮凳在太阳地里放着。

    扈婆子不去坐,扭着身子走到邹氏跟前,握住邹氏的手,笑道:“二太太,大喜呀!”

    邹氏记起扈婆子领着宋氏上门提亲时的嘴脸,不由地板起脸,“大年里,哪还有什么不喜的!您老人家先看骡子去吧,等猪肉卤做好,请您老人家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扈婆子笑道:“二太太请我吃面?好,我就在这等着。”见邹氏不大热情,丢开她的手,且去太阳地里坐着,被暄暖的阳光一晒,舒坦地眯起眼睛。

    厨房里,妙莲正跟着钱娘子学做卤猪肉,蔺氏隔着门看了一眼女儿操劳的身影,鼻子不禁酸痛起来,这会子蕙娘、红豆、蘅姑都成了娇滴滴的大姐,一个个坐在房里不动弹,妙莲就要学着怎么做个杀猪匠婆娘。

    “是哪家?”蔺氏好奇地问。

    扈婆子被她问得一愣,旋即笑眯眯地看向东边。

    “赵家的老几?”蔺氏紧跟着问,李正清闭门不出,这几天里李正白常被人请出去吃酒听戏。据李正白在酒桌上探来的消息看,李正清金榜题名如同探囊取物,而且有两淮节度使撑腰,他将来注定是风光无二、前程似锦。等到那时候,蕙娘、红豆二人,必定会嫁个富贵无比的人家。到那时候,妙莲的婆家更叫人没眼看了。虽赵家也有些富贵,但富贵得有限。若是赵家,她也不至于那么气闷。

    扈婆子竖起两根手指。

    “来给几姑娘的?”蔺氏觑了邹氏一眼,“哎呦,瞧我糊涂了,肯定来给大姑娘的吧?不然,红豆、蘅姑都有着落了,蕙娘心里该多不自在。”

    邹氏听出蔺氏话里的酸味,她不是死人,怎会看不见杨之谚身上换了新面子的大氅,怎会不知道蕙娘对杨之谚在衣食住行上的照料,但是杨之谚木讷得很,他身边又没个亲眷在,她身为女方,不好先开这个口。她许扈婆子常来常往,也是巴望着扈婆子看出点什么来,替她劝杨之谚主动求亲。

    “……蕙娘的事,他父亲已经有谱了。”

    蔺氏忙赶着问:“真的吗?是谁?老二家的,不是我,你可不能尽信着老二。他一个书呆子,懂个什么?旁的不,就蘅姑的亲事就定得太仓促了。我可是听了,乔家那个‘统领’只是个诨号,当不得真。”

    扈婆子笑道:“怎么当不得真?眼瞅着就要成真了。”

    “真的吗?”邹氏忙问,亲家若能发迹,对他家自然是好事一桩。

    “怎么不真?我的子跟着筠二爷呢,筠二爷又和陶少爷形影不离,我家子,陶少爷看李举人面上,答应替乔统领动用人情,户部已拟了名单承报上去,只等过了年,进宫磕个头,就向扬州上任去呢。现在不,是怕有人使坏。”

    “也去扬州?”邹氏大喜过望,蔺氏笑道:“把人送回咱们老家去了,难怪这几天乔太太喜气洋洋的,常过来话呢。只是年后人家就要启程,是不是要赶着把蘅姑嫁过去?”

    “蘅姑还着呢,过了年也才十五。等等吧,”反正她们一家在会试之后,就要返回扬州,“再,嫁妆没一件,怎么把女儿嫁过去?钱亲家,您是不是?”

    猪老钱憨厚地一笑,“只要人好,什么嫁妆不嫁妆的。”

    蔺氏又赶着问扈婆子,“你听见了吧?叫你白跑一趟了。”

    “我是为二姑娘来的。”扈婆子掸了掸袖子,日光下尘埃不住地飞舞。

    蔺氏笑道:“二姑娘莫不是个金子的人,你也求,我也求!不过,你替筠哥儿来提亲,问过陶家少爷没有?这虎口夺食的事,可轻易做不得。”

    扈婆子哎呦一声,拍着巴掌道:“大太太,我是那没分寸的人吗?筠哥儿和陶家少爷要好,陶家少爷没点头,他肯请我走这一趟?”嘴里咝地一声,忧心忡忡地望着邹氏,“莫非,二太太相中了陶家少爷?”

    “没有的事!”仿佛被人指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邹氏忙摆手否认。

    蔺氏语重心长地:“弟妹,我知道你心气高……可也不能拿着孩子的前程玩笑?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肯跟咱们家认亲戚,就是咱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你还想得寸进尺?”

    “我都了,没有的事!”邹氏再次否认。

    蔺氏笑道:“那就定下来吧,我瞧赵家的筠哥儿人品、相貌都配得上咱们家红豆。”

    “那可不是嘛,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扈婆子附和道。

    邹氏的笑容比哭还难堪,她也觉得赵筠很合适,但她可不敢就这么定下来,旁的不,就乔统领那官,一旦红豆嫁给旁人,还做不做得成,就两了,“……这件事,容我和红豆她老子商议、商议。扈妈妈,你去问一问红豆,看她乐不乐意。”

    扈婆子笑道:“姑娘家面皮薄,哪能问她?这事不着急,二太太和二老爷好生地计较计较。”舒展开两条腿,又是敲、又是,和蔺氏、邹氏插科诨了大半天,等钱娘子、妙莲卤好猪肉,她去厅上和猪老钱的老娘一同吃了面条,随后拄着拐杖向抱厦房去,进了房内,望见摆着柜子的屋内累着满满的箱子,蕙娘正帮红豆向箱子上贴封条。

    “两位姑娘这是忙什么呢?莫不是箱子里有金凤凰,怕它飞了不成?”红豆伸手在箱子上拍了拍,娇嗔道,“老妈妈还好意思呢,叫你替我瞧瞧有没有卖丝棉的,你也不替我瞧着。呶,这是我们家荣安上街买书本时,替我拦下的。”

    扈婆子忙问:“都是些什么?姑娘别上了人家的当,叫人家坑了去。”

    “都查验过,一水的好丝线。”贴好了封条,红豆和蕙娘出来,就顺手把里间的纱门带上,看扈婆子腿瘸子,就问她:“老妈妈,你腿怎么了?”

    扈婆子啐了一声,“还不是为了二姑娘的事,我替二姑娘去庵里上香还愿,叫个贼尼推了一把,在雪泥里扭了脚踝。”

    “罪过,罪过。早知道就不让您老人家跑这趟腿了。”

    红豆把扈婆子扶到炕边,扈婆子料定自己走时,就凭这条伤腿,也能落下二两丝线,就不急不躁地在炕上坐下,见蕙娘手中再做一双白棉布袜子,伸手取过来,用手指撑开袜子,“大姑娘,好大的脚呀。”

    蕙娘面皮火辣辣地发烫,夺回袜子:“这不是我的……是给我爹做的。”

    “父慈女孝,好好!不枉二老爷替你寻了个好女婿。”扈婆子拍了拍桌子,蕙娘手上的针险些戳在手指头上,“老妈妈,你什么?……我爹几时替我寻了个好、好女婿?”

    “你还不知道?”扈婆子惊诧地反问,蕙娘心怦怦地跳起来,有一就有再,蘅姑的亲事不就是李正清冷不丁地定下来的吗?

    “你去问问爹,快去。”红豆推了蕙娘一把,蕙娘忙下炕穿鞋,抚了抚鬓角就向外走。

    “大姑娘,穿件厚衣裳。”扈婆子提醒道,红豆冲她嘘了一声,蕙娘的斗篷改了送给杨之谚那个书呆子了,蕙娘穿得越寒酸越好。

    扈婆子趴在窗口,瞅见蕙娘匆匆地走了,伸着两只手替红豆整理棉线,似笑非笑地:“二姑娘,有人央我来向你提亲了。”

    “谁?”

    “老身不知道二姑娘的心思,拿不准二姑娘乐不乐意。”扈婆子故意地卖关子,红豆好笑道:“莫不是,你又领了个脸生的来相看我?”

    扈婆子忙道:“哪呢,那三位少爷哪个是好相与的?况且二姑娘眼瞅着有主的人,这会子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了——是赵家二爷!”

    “没来由的,提什么亲?”红豆云淡风轻地,扈婆子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什么缘由?”

    榆钱沏茶进来,声地:“陶少爷来了,他在花园里作画呢,请姑娘过去瞧一瞧。”

    “陶少爷来了?我得给他请安去。”扈婆子忙拄着拐杖要下炕。

    榆钱少不得搀扶她一把,“赵二爷也过来了。”

    “赵二爷也来了?”扈婆子又坐下了,她怕哪一句话不对,就把陶纵、赵筠都得罪了。

    “一句话也分成两半,还有谁来了?”红豆摘掉衣服上粘着的绒线头,待榆钱拿了镜子来,慢条斯理地整理鬓发。

    “还有个柳少爷,是跟着赵二爷一同过来的——赵二爷先听陶少爷在这,迟一步才过来的。”

    “柳少爷也来了?”扈婆子动了动,拄着拐杖又站了起来,榆钱好笑道:“怎么,您老人家又想动弹了?”

    红豆道:“老妈妈和柳少爷有一笔账要算呢。老妈妈,你跟那尼姑为什么要找她的茬没有?”

    “怎么没?那秃驴还不认账!吃我扇了她两个嘴巴子,跟她再敢坏我的事,就把她做下的事张扬出去,叫官府绑了她还俗嫁人,她这才不敢吭声。”

    “老妈妈,干得好。我正月十五,出城上香,您老人家走得动,就陪着我一起过去。”

    扈婆子动了动脚踝,觉得疼得不大厉害了,笑道:“怎么动不了?别扭了脚踝,就算折断了脊梁骨,刀山火海的,我也随着姑娘去!”

    红豆一笑,披上斗篷,叫榆钱扶着扈婆子,便慢慢地向花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