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39.
冰雪覆盖的花园内, 书房的门窗紧锁。
李正清握着书卷, 站在窗户边左右为难, 外面,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外甥”,这个“外甥”太尊贵, 来得又太莫名其妙,叫他没脸出去“认亲”;里面,是哭天抹泪,嚷嚷自己不嫁的蕙娘, 以及手忙脚乱要替她擦拭眼泪又不敢的杨之谚。
倘若到这地步, 李正清还看不出蕙娘和杨之谚之间汹涌的暗潮, 那他也不配做这举人了。
“老妈妈——”李正清把窗户开了一道缝, 声音不高不低地喊。
作画的陶纵没回头, 在一旁负手欣赏的柳祺微微蹙眉, 赵筠一笑, 扬声道:“扈妈妈,你先去瞧瞧李举人那有什么事。”他越想越觉得古怪, 无缘无故的,李正清躲陶纵干什么?
“这就来。”此时万里无云,赤红的日头照耀着满地积雪,扈婆子被映在雪地上的日光耀花了眼。她瞅着三位玉立婷婷的公子哥,琢磨着怎么才能让红豆速速地在三人中做出选择,如此她也好把剩下的两个起其他的闺秀。
“老妈妈。”李正清咳嗽一声,示意进门的扈婆子向书案那边瞧, 扈婆子眼一望,只见蕙娘哭得梨花带雨,杨之谚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怎么,大姑娘不乐意这门亲事?”扈婆子奚落一声。
李正清心里急了一下,待收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定下心来,握着书案故作沉稳地看书。
“爹,你听扈妈妈都这样了,你还不认账!”蕙娘急了,一头扎进李正清怀里,抽噎着,“爹,你瞧你给蘅姑定下的亲事……稀里糊涂的,连人家是不是统领都不知道,就巴巴地跟人家做了亲!我料到、料到你给我定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李正清眉心跳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合家老少全仗着邹氏养活,也不为蕙娘姐弟几个敬重他。
“大姑娘怎么能这样话?”扈婆子又开了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姑娘放心,我替你相看过了,人家的哥儿,家大业大、学问又好,一表人才的,包大姑娘满意。”
“我不依!”蕙娘捂着脸,抽噎个不停。
“姑娘……”杨之谚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了半天,猛地跪在李正清面前,“叔父——”
“你这是干什么?”李正清作势要搀杨之谚起来。
杨之谚急急地:“叔父,我……蕙娘,还请叔父成全我们!”
扈婆子不禁为杨之谚着急,这书呆子活像是个细口茶壶,满肚子都是皮薄馅大、令人垂涎三尺的饺子,偏生倒不出来!
李正清装傻地问:“成全什么?杨兄弟的话,我怎么不明白?”
“哎,爹——”蕙娘才开口,扈婆子忙伸手在她臂弯上拧了一把。
杨之谚忙:“请叔父将蕙娘许配给我,我、我,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这……”
“李举人,还犹豫什么?难道,你嫌杨举人学问不高、人品不好?”扈婆子笑了。
李正清蹙眉道:“不是这样……是杨兄弟孤身一人在京城,若是我应下了,他家中不乐意,又或者已给他另外定下了亲事,这不是耽误了我家蕙娘吗?”
“这好办得很,”扈婆子弯腰把杨之谚搀扶起来,对他:“杨兄弟,你给你家里去一封信,告诉令尊令堂,就你要和举人千金、康国公府的干女儿、两淮节度使府上的外甥女定亲。杨举人,不是我,早先不是李举人一家收留你,这会子你早冻死在大街上。这样忠厚仁义的人家,你家还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这一封信一过去,你家里保证会应下。”
“不可!”李正清急心里咯噔一声,照着扈婆子的法,他不就成了趁人之危、骗亲的无耻人了吗?
“爹!”蕙娘连连顿脚,扈婆子忙问:“怎么?李举人还瞧不上杨举人?我告诉你吧,杨举人家在他本乡,也是数一数二的缙绅大族——”
“我不是这个!”李正清皱眉,“我的意思是,写信时,不必提起什么‘干女儿’、‘外甥女’。”
“老身知道李举人清高,不爱慕虚荣,但这都是事实,叫杨举人在信里写上一笔,也碍不着什么。杨举人,你呢?”扈婆子转向杨之谚。
“我这就写!”杨之谚忙走到书案边,濡墨铺纸。提笔时,望着袖口上的翠竹刺绣,心头不禁盈荡起脉脉的暖意。虽在家时,也有女儿家悄悄摸摸地向他暗送秋波,但彼时,他是家中的骄子,哪像现在,他一身落魄,蕙娘仍钟情于他……
“写呀!”扈婆子催了一声。
蕙娘停下啜泣,见李正清并没给她定亲,都是扈婆子在捣鬼,忍不住娇嗔道:“老妈妈,你别催他……他落笔前,要仔细想一想呢。”
“我是替姑娘着急。”扈婆子促狭地一夹眼睛,蕙娘羞赧地一低头,“促狭鬼!”扭身要走,扈婆子赶紧把她拦住,“姑娘,外头冷!姑娘,我记得你有一身大毛衣裳,怎么不穿着?冻出个好来,那就没地后悔了。”
蕙娘唯一的一件大毛衣裳,被她改了之后送给杨之谚了。此时扈婆子提起,蕙娘忍不住看向杨之谚,杨之谚恰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带出满室春光,扈婆子看了,宛若久旱的大地遇上甘霖,不出的畅快;李正清不免怅然若失,重重地吭了一声。
杨之谚脸红得宛若融化的铁水,提起笔来,行云流水地写下家书,写完之后,双手捧给李正清看。
李正清既想成全女儿,又羞于看见“干女儿”“外甥女”一类的字眼,扭着脸不肯看。
“我来瞧瞧,”扈婆子抢过书信,反反复复地看了两三遍,见杨之谚面上呆呆的,心里却也有两分清明,信里只李家待他极好,并未提起蕙娘柔情万种、特别照顾他的事,“行了,信我带出去,叫赵二爷的伙计去南边时送向杨家。”揣了信,又把蕙娘、杨之谚眼眸间你来我往的情意看了一遍,走出书房时心里仍旧甜腻腻的。
这份甜腻,在她看清八角亭子里的一双璧人后,又增添了两分。
她量着亭子中并肩作画的二人,带着两分悲悯地走向柳祺。柳祺背着手,瞅着扈婆子一拐一瘸的腿,好笑道:“老妈妈,听你和如意庵里的葛姑子了一架?”
“那秃子跟少爷告状了?”扈婆子忿忿地撇嘴,“车多不碍道,这个贼秃子敢坏我的勾当!要不是看少爷面上,我早拆了她一身的贱骨头!少爷,我这条腿,是为了给你当差弄坏的,你瞧——”
“为我当差?”柳祺轻轻地一轩眉头,眼角的余光瞥向亭子里,怎么瞧那一对人都碍眼得很。家里那堆惯会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们,都在窃窃私语,靖国公两口子有意要将靖国公府交给二房。空穴来音,未必无因。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给他大房找个靠山,让靖国公夫妇不敢那么肆意妄为。而要找到靠山,必须先挪开一块绊脚石。
扈婆子笑道:“可不是么?”顺着柳祺的眼神一溜,发现柳祺看向那对璧人的眼神满是不甘,她寻思着在葛姑子那摔了一脚,跌了好大的面子,这面子无论如何都得找回来。
“少爷,李二姑娘想在十五那天,出城上香。她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得老身来替她拿主意,你,叫李二姑娘去哪上香好?”
柳祺嘴角扯了扯,猜测着扈婆子的用意,没有吱声。
“少爷,李二姑娘上香的事,我可一个字没跟旁人提起,单等着跟你来,老身待你的这片心,只有天知道!老身知道少爷见多识广,相好的人儿个个如花似玉……”
“胡八道!哪有什么相好的?”柳祺嗔了一声,扈婆子笑道:“少爷,你还瞒我?老身眼睛花了,心可不糊涂!那个葛婆子替少爷干的茧事,老身一清二楚。”
柳祺听扈婆子在撮合他和李红豆,就大概猜到扈婆子为什么跟姓葛的尼姑过不去了,“老妈妈越老越糊涂了,什么话都往外头唚!李二姑娘要烧香,只管领着她去如意庵。”
“就怕葛姑子记仇,要向李二姑娘多敲香油钱。”
“放心,她没那么大胆子。”柳祺忽地想到了踢开绊脚石的法子,暗暗地将个荷包递给扈婆子,“不要在李二姑娘面前贫嘴薄舌,到十五那天,只管领着她去——我在如意庵东厢里等着她。”
“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扈婆子使劲地在荷包上捏了捏,柳祺好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能出什么事?我不过是想跟李二姑娘解释一些误会而已。”
“爷,宋五把银子准备好了,拢共七万两雪花银,只等爷过去点清。”柳祺的厮走了过来。
“哎呦,少爷您这是在哪发的那么一笔财?”扈婆子咋舌。
柳祺笑道:“发什么财,是我母亲借给宋五开客店的,现在到期了,宋五来还银子。”对陶纵、赵筠点了点头,回头瞅了一眼人头晃动的书房,就领着厮告辞了。
“七万两……是借的?”扈婆子不信地喃喃自语,见赵筠也走到了亭子里,忙一拐一瘸地走上亭子,郑重其事地向陶纵请安。
陶纵目光瞬也不瞬。
赵筠问:“老妈妈,你方才跟祺哥儿什么呢?”
扈婆子笑道:“听宋五爷把柳大太太借给他开店的七万两银子还回去了,老身想,宋五爷这是不算客店了。要不,筠二爷把他那客店顶下?”
七万两?红豆望向赵筠。
赵筠嗓子里一痒,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事是他办砸了,原本想和宋五一同昧下柳大太太的银子,谁知横空跳出来个柳祺。
“顶不了,我家不做那一行。”
扈婆子笑道:“为什么不做?紧挨着青云街,买卖兴旺着呢。”
“没有本钱。”
“筠二爷太谦虚了,你向南边跑一趟挣的银子,比老身熬一辈子挣得都多,还没本钱呢。”扈婆子极力地撺掇赵筠,一旦赵筠顶下宋五的客店,她就举贤不避亲地建议赵筠让她的子来做管事。
赵筠笑道:“论起本钱来,我哪比得上李二姑娘?听,李二姑娘买了一船丝线?李二姑娘不如把丝线卖给我,得了钱再去把宋五的铺子顶下来?”
“多谢筠二爷替我思谋,我还是待明年看看行情,把丝线卖了,趁着地价便宜,在南边买些桑田吧。”宋五的客店,租的可是靖国公府的院子。她可不想弄个把柄被靖国公府拿捏着。
扈婆子笑道:“姑娘,‘趁着地价钱便宜’这句话,又是从何起?你们南边乃是鱼米之乡、富甲天下,这太平年月里,地价只有越涨越高的,哪有越来越便宜的?”瞟见陶纵皱了眉,虽虎着脸住了口,心里却雀跃地想:这是瞧李二姑娘和赵二爷笑,吃醋了?
“‘趁着地价便宜’?”陶纵忍不住沉吟,恰榆钱送了热茶来,红豆将一碗新茶递到他手上,又送一盏给赵筠。
赵筠用碗盖刮着碗沿,笑道:“看来,两淮节度府上还没听这件事?想来是没人敢拿这微末事烦扰陶大人。春日里我和兄长一同南下立庄子、贩货,有个走熟了路、擅言谈的伙计从桑农那得知,从立夏起,桑树便陆续地患病,如今已经在浙江一带蔓延开,到来年,疫病只怕会来得更加汹涌。”
陶纵品茶的手一顿,红豆接下他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放在画桌上。
扈婆子机灵地笑了,“难怪二姑娘叫我买丝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二姑娘,你早嘛,老身这几十年里也攒了些棺材本,拿来和姑娘一起买丝,也能多挣几个养家糊口。也是,桑树患病,养不了蚕、结不了茧、缫不了丝,那些种地的泥腿子交不起税,要想活命,就只剩下卖田卖地这条路了。二姑娘,你买地的时候带带我,叫老身临了也当一回地主婆。”
“老妈妈,这事可不是什么好事。”陶纵深深地看了扈婆子一眼,扈婆子心翼翼地去看红豆的眼色。
红豆道:“对,这事不是什么好事。那些卖了田地的桑农、蚕农多了,聚集成群,定会闹事。
各处征税的官员,征不上来税,要受上面斥责;勉力征税,又要得个强征暴敛的骂名。而江南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两淮节度使的学生……如此一来,两淮节度使府也要担上干系。倘若有人以此做文章,将事情闹大……”
“闹大?就是桑树生病而已,大能大到什么地步?”扈婆子的心窍,被连绵不绝、此起彼伏的金色稻浪迷住了。只要跟定红豆,抓住时机多多地买地,她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了。
“农事,乃立国之本。你能大到什么地步?”赵筠原先只想着趁着桑树患病,多囤积些丝棉,借此时机大发其财,没想到这里头会牵扯出这么多事。而且,红豆一个闺阁女子,怎会和陶纵谈起这些话?
扈婆子瞧这三个青年男女在这忧国忧民,顿时觉得十分可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没事操心这个?”
“想叫皇帝急,难呢,除非在亲桑典礼上,天降凶兆。皇帝急了,朝廷自会派人去处置,如此天下人就不用愁了。”红豆。
陶纵凝视着砚台里慢慢凝固的墨汁,忽地问:“我在这耽搁多久了?”
“快半个时辰了。”赵筠。
“这么快?”陶纵念叨着,已兀自走出亭子。
“阿弥陀佛,”扈婆子捂着心口,忽地念叨一声,埋怨,“二姑娘,无缘无故的,扯这些话干什么?咱老百姓的,听得多心慌?”
红豆笑道:“心慌什么?天塌下来,也轮不到咱们去顶。老妈妈,咱们给陶少爷出这个主意,也算是积德了,将来有咱们的福报呢。”
“老身稀罕什么福报?老身撮合的良缘无数,难道还少我的福报吗?”扈婆子暧昧地一笑,“就眼前,难道将来筠二爷会不给我谢媒钱吗?你们二位慢慢地聊,老身这腿脚不好,得去房里烤烤炉火。”走出亭子,立在松柏枝旁,又忍不住回头去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