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温柔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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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光缥缈,给屋里的画像上了层暖色的釉,淮阳王仰头,久久伫立。

    画像上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盘着发髻露出光滑的额头,腹部微微凸起,披一身华贵的雪狐轻裘,整个人流淌着娴静安详的光华。

    画师将人物的神韵画得入木三分,哪怕是从画像上,也能看出她身上并无骄矜的贵胄气息,嫁人前,想必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家碧玉。

    江寻鹤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等着淮阳王开口。

    “有一件事,本王一直瞒着仙长。”淮阳王的嗓音略显疲态,娓娓道来:“这是本王的夫人。”

    淮阳王被分封前,是京城嫡出的五皇子,去边疆坐镇过两年,上头有个太子兄长,还有两个同样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哥哥。

    煊赫的军功令他成了各个党派的眼中钉,不过这些他并不在意,他本就没想过和自己的同胞手足争夺皇位,于是太.子.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赶到了淮阳,他也不在意,甚至觉得淮阳景色优美,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他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介意。太子为了斩草除根,在他身边偷偷安插了刺客,在他一次猎中从背后偷袭,向来无往不胜的淮阳王背中毒箭,从悬崖坠了下去。

    “然后,王爷您便被夫人救了?”

    这等“贫家女”救下“天之骄子”的情节在话本中比比皆是,淮阳王约莫也觉得自己渲染太过,显得老生常谈,局促地笑了笑。

    “正是,救下本王的就是苏家女。”

    她是村里一个教谕的女儿,给父亲送饭的时候阴差阳错看到草叶上的血迹,寻着踪迹找到了昏迷在悬崖下的淮阳王,还顺带帮他赶跑了闻着血腥味凑过来的狼群。

    他那时候中了毒双目失明,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心腹,全凭苏窈无微不至地照顾。

    “她为了解毒,每日都去药铺、去道观、去佛寺……总之,她哪里都去。”淮阳王眼角出现一丝笑纹,“如果没有她,本王早就成了白骨一堆。所以我发誓,等我痊愈之后,一定会娶她为妻。”

    淮阳王一本正经地下了誓言。不过他这个时候给自己伪造的身份,是个双亲俱失的柴夫,上不了什么台面,加之苏家不允,所以一开始苏窈支支吾吾地并未答应,只给了他一块手帕表明心意。

    一块手帕,这就够了。

    淮阳王的手下很快寻来,而彼时太子不知为何暴毙而亡,京城重又卷入夺嫡风波,他的两个哥哥自顾不暇,更没太子那么大的胆子公然对他下手。

    身边的密探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这一场风波归于平静,他上奏父皇得圣意准许后,开始准备自己的婚事。

    江寻鹤见淮阳王讲到这,面色蒙上一层阴翳,不由问道:“……难道是王妃出了事?”

    “是的……她生了场大病。”淮阳王扶着木椅缓缓坐下,向来立如青松的他此时竟显老态龙钟:“来是本王不对,只顾着留意京城的动静,对她一点也不上心。”

    他拿手捂住眼睛:“……这病来得奇怪,药石无医,而且她整个人也变得迷糊起来,竟是连自己的亲人也认不了了,罔论与我相处的这几日的点点滴滴。”

    “本王问了别人,才知她先前为了给我找解药,找到了个云游道士,那道士只给她开了药方,让她自己去深山老林找解药,哪知她一个人去时,竟被一只蜘蛛妖咬伤……”

    “所以……王妃中毒了?”

    “是……”淮阳王用目光温和地抚摸着那张画,“虽本王辗转找到那道士,给她解了毒,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连一个月的身孕……也没了……”

    呃……这是还没成婚就私定终身了?

    江寻鹤瞥了眼老王爷悲伤的神情,喝了口茶,抿紧了唇。

    “王爷,恕我冒昧,王妃的往事与郡主的遭遇有什么关系呢?”

    “是诅咒!”淮阳王怒目圆睁,“那只该死的蜘蛛妖,在她身上下了诅咒,才让她受尽折磨英年早逝!现在……现在轮到念儿了……”

    他颤抖的手,拿出手帕,角落里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紫藤花。

    淮阳王的回忆显然给江寻鹤提供了另一个思路。

    “哥哥,你的意思是,暂时不管那个侍卫,先从王妃苏窈身上下手?”衔蝉瞪圆了眼,猜测道:“她一个普通人,和这次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遇到的蜘蛛妖,不定就是我们在客栈遇到的那些。”江寻鹤分析:“而且,那个叫温不弃的侍卫肩头有一朵紫藤花,正是苏窈给王爷的手帕上所刺之物。”

    “我知道了。”衔蝉利索地站起身,“我这就告诉其他师兄去,我们分头行动,看看淮阳有没有哪里种紫藤花的地方……”

    她一眨眼便没了影,虽之前困在幻境中,但看上去好像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像石缝中生存的花,越挫越勇。

    江寻鹤一句“走慢点”还没出口,她背影已经消失了,桌上的茶水半点没碰,仍旧冒着热气。

    他喝了口茶,嘴角翘了起来,想了想,掏出纸笔开始写信。

    妹是真的懂事了,写封信回家,让父亲也开心一下。

    —

    “景箫,景箫,快出来!”衔蝉猛拍门,“快点,别睡懒觉啦,太阳照屁股了!”

    门“啪啪”作响,她手都拍红了,才被人不耐烦地开。

    少年披着鹤氅,头毛凌乱,又软又不服帖地翘在头顶,沉着脸一股子起床气,“最好给我一个必须开门的理由。”

    他还真睡到了这个时辰!

    “我们有任务了!”衔蝉急切地上去拉他,一只脚顺理成章地踏进他屋门,“哥哥有线索了,我们得找找这里哪有种紫藤花的地方……诶,你这桌子怎么回事?”

    一张红木大案四仰八叉地倒在屋中央,从中间断裂,显然是被人一剑或是一掌劈开的。

    难道是……他在这里没有妖鬼可杀,就像上回捏断签子一样,虐待公共物品?

    噫——弟弟行为。

    衔蝉看他的眼神带上几分鄙夷,他已经走到衣架旁开始宽衣,云淡风轻地解释:“单纯只是看不顺眼。”

    噫——弟中弟行为。

    景箫解了腰带,发现江衔蝉不躲不避地凝视着他。

    那种带了点好奇与疑惑,又掺杂着狡黠与自以为是的目光,像是蜜糖中混入的砒.霜,或是清汤寡水中伪装成枸杞的辣椒尖,总是能给人不经意的一刺。

    他难以自制地想起昨晚的心魔,可是她的衣领掩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那粒痣在哪……不对,她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一股火从心脏直窜脑门,最后在耳尖凝为一点。

    “江衔蝉,你给我出去!”

    片刻后,衔蝉被他拎着衣领扔到了门外。

    完全搞不懂他在纠结什么。

    衔蝉蹲下来,开始数地上搬家的蚂蚁。

    “你在干什么?”景箫再次开门,又是一副衣冠楚楚、清爽利落的模样。

    “我在等你换衣服啊。”衔蝉死鱼眼,想了想忍不住嘴欠:“景大少爷,你可比我一个女孩子还能折腾!”

    魔鬼的高中生涯,练就了她五分钟穿衣洗漱吃饭的秘技。

    而景箫,显然比一只乌龟还慢。

    他脸色果然又不好看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衔蝉有些心虚地摸摸发梢。

    冷静江衔蝉,你是要用爱与正义攻略他,不是用嘴炮和毒舌损他。

    她挨着半步距离走在他身后,日上三竿行人也多了起来,挎着菜篮的大妈们人挤着人,把她挤得风中凌乱。

    “景箫,你走慢一点……”我跟不上了啊,而且你知道要往哪里走吗?

    她伸手去拉他衣角,一不注意,却摸到他冰冷的手。

    大太阳底下,衔蝉了个哆嗦,她的手反被握住,用力一拽,就把她拽到前面,与他并肩。

    “你如果是个瓶子,该装什么才好?”

    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衔蝉跟不上思路,愣愣地问:“装……装什么?”

    他回头皮笑肉不笑:“装油。”

    衔蝉:?

    走了一会恍然大悟。

    她是拖油瓶吗?

    但是……这个笑话……好冷……哈、哈、哈。

    她抱起手应景地了个冷战,加快脚步走到他身旁,“我也给你讲个冷笑话。”

    “谢谢。”景箫开始加快脚步:“但是我拒绝。”

    “从前有一只土豆……”衔蝉努力跟上,强买强卖地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冷笑话塞给他:“它捅了包子一刀,就变成了豆沙包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前有一只鲨鱼,它吃了绿豆,然后就变成了绿豆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前有一头梅花鹿,它跑啊跑,越跑越快,然后变成了高速公路哈哈哈哈哈哈——”

    景箫:= =+

    “高速公路,是什么?”他忽然问道。

    诶?差点忘了这个年代还没有这么前卫的词。

    “就是……官道。”官道又宽阔又平坦,算是古代的公路了。

    他随口一问,拉着她的手,改为默默拽住她的袖角,契合着她慢吞吞的步伐,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一对正在探险、或是正在过家家的青梅竹马。

    脚下的路越走越泥泞,两侧的房舍简陋矮,他们已经出了内城,正经过一条杂乱无章的巷子。

    这几日无雨,路边浑浊的水潭积的是脏水,几个孩童蹲在路边玩泥巴,偷偷抬眼觑着两人。

    “大哥哥,我能玩你的刀吗?”挂着鼻涕的孩窜到他身前,眼神发亮地看着他腰间笔直狭窄的长刀。

    衔蝉暗道糟糕,弟弟,你找谁不好,非得招惹这个黑深残?

    “不能。”景箫低头看了孩一眼,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摸一摸也不行吗?”

    “不行。”

    “看一看总可以吧?”

    景箫脚步一顿,把刀严严实实地遮在鹤氅下,招呼衔蝉:“快一点跟上。”

    “气鬼!”一粒石子擦着他的面,扔在他脚下,“不就一把破铁嘛?送我我都不要呢,我家剩下的破铁也比这个值钱!”

    衔蝉心里冷得直哆嗦,因为那个孩,他完完全全,只是笑嘻嘻地出这番恶毒的话,他甚至并不能理解自己的话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天真孩子的童言无忌,就像软饭里的刺,带着无知纯粹的恶意,轻易就刺痛一个毫无防备者的咽喉。

    “我们换一条路走吧……”衔蝉在事情还来得及和平收尾之前,急迫地去拉他的袖角。景箫一抽臂,袖角水一样从她手里滑走了。

    “剩下的铁?”衔蝉甚至看到他把手搭上了刀柄,一步步往回走,耐心而好脾气地询问:“你家难道是铁匠铺?”

    孩童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还处在鹦鹉学舌期的孩子,并不能理解陌生的词汇,以及高深莫测的言下之意。

    “是、是啊,怎么了?”他挺起胸膛,偏嘴硬不服输地承认了。

    “那很好。”景箫脸上虚假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抽出长刀:“那你死得不冤。”

    “!!!”

    孩童被这虎狼之词吓得炸毛,双股战战,看上去快被吓尿了。

    景箫的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用刀柄底部在孩童脑袋上敲了一记:“快滚吧。”

    ……就、就这样?

    衔蝉远远看着,他居然有点……温柔?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出现,孩童摸着脑袋,呆若木鸡。

    ……好像,捡回一命。

    他嘴唇颤抖,脸色发青,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因忽然松懈,而显得后怕无穷,他“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欺负人啦!”仿佛有预谋似的,墙角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个脑袋,“快来人啊!大哥哥大姐姐欺负人了!”

    作者有话要:  改一下,明天是早上九点的更新

    话,有没有天使知道[但是,我拒绝]的梗啊,这里有一只自娱自乐的作者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