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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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气结,从不知道他有这么迂腐。于是,那天据理力争的我和严守祖制的他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家庭战争。吓得怀恩和其他在文华殿伺候的奴才猛着跪地磕头。晚上朱佑樘回来,见我仍没有消气,好一番软语温柔。最后叹息一声,服软向我保证,在位期间,绝不会无缘由的吞并百姓土地。

    有时,我会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矫情,对他要求太苛刻了。毕竟人无完人,何况他早已是朝内外,举国上下一致称颂的贤德君主。勤勉政务,朝纲清宁,爱民如子,古往今来能做到这样的帝王真是罕如沙金。

    奏本中有错字,犯了忌讳,他不纠问;经筵讲官失仪,他宽慰数词,不使其慌恐;冬夜里,他曾问怀恩这个时辰了,天冷路滑的,会不会有在外办差才往家赶的大臣。怀恩应说有。他便道:“如此凛冽且昏黑,倘廉贫之吏,归途无灯火为导,奈何?”遂传下圣旨,命今后遇在京官员夜还,不论职位高低,一律令铺军执灯传送。事虽不大,但能如此体恤臣下的,确属不易。

    弘治三年的到来,如白雪飘落般悄无声息。也许是朝野内外都上了轨道,我抱着暖炉靠在软榻上,欣赏着坤宁宫内的皑皑白雪,几株梅树开出星星点点的骄傲红艳,为严寒冬日带来一缕生机。

    哎,日子实在太无聊了。红墙绿瓦,每天除了围着太皇太后、皇太后她们转悠,哄哄朱佑樘的弟妹打发时间外,再无他事。想出宫走走,又不想再被太皇太后罚抄《内训》,让朱佑樘左右为难,只好一次次压抑自己的冲动,无奈作罢。

    会不会有个BABY能好点?我突发奇想,至少全心全意照顾他,忙碌得没空发呆……我摇头晃脑,赶走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定是压力太大了——过年那几天,太皇太后给我下了最后通牒,限我今年内生出个太子,否则她会下懿旨为朱佑樘广选淑女,充实后宫。我撇嘴应下,女人真的只能当母猪吗?摸摸平坦的小腹,这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习惯,孩子啊,是上苍的恩赐,可遇不可求的。

    “奴婢参见娘娘。”

    “金,金莲?快平身吧!”我诧异地看着眼前标致少女,带着浑然天成的美好,玲珑可爱。

    “回娘娘,是奴婢。”金莲甜甜的笑着。

    “你怎么入宫了?本宫不是安排你留在张府吗?”

    “娘娘,是二小姐让奴婢进宫来服侍太皇太后的。”

    “哦,难道你很愿意进宫?宫门一入深似海,可不比张府自由快乐,是要搭上一辈子的!”

    “嗯哼!”金莲刚要答话,太皇太后不悦的打断了我们,“皇后又在胡说,口无遮拦!”

    我低下头,“臣妾知罪。”

    哎,生活在这里,委曲求全,我越来越不是自己了。婆媳关系,奶奶和孙媳,这关系怎么就这么难处呢?

    太皇太后很喜欢机灵懂事的金莲,加之是心尖宝贝韵婷送来的心意,顺水推舟留在身边伺候。我在心中微微叹息,个人有个人命啊,我千算万算的留给她逍遥自在的幸福生活,偏偏她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个奢华的牢笼中来。

    也许唯一了解我用心良苦的就是朱佑樘了,他轻轻搂住我,安慰道:“金莲刚满及笄之年,等再大些,我向太皇太后讨个赏赐,给他许个人家就是了。”

    “你做主吧。”我闭上双眼,有点累了,心,有点累了。

    转眼又入了冬,太皇太后的旧疾复发。朱佑樘担心,心知我与太皇太后貌合神离,索性独自搬到仁寿宫去亲自照顾,以尽孝道。

    空旷的坤宁宫里只剩下“噼噼啪啪”的炭火燃烧发出声音,仰天长叹,这个冬天,好冷啊。

    “娘娘。”婵娟递上煎好的药汤。不用看我也知道又是那群庸医开的温补卵巢,容易受孕的补药。

    喝吧,如今为了孩子,我都成为众矢之的了。

    一饮而下,漱了漱口,轻拭嘴角,忽然问婵娟,自己是不是很没用。

    “娘娘何处此言?”婵娟“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是奴婢见过最能干,最善良的皇后娘娘了。您不但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还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有口皆碑;更是宽以待人,即使奴婢们做错事,娘娘也只是施以薄惩,劝教奴婢们要谨慎当差。”

    我苦笑,“婵娟何时学会阿谀奉承了?”

    “娘娘明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呵呵,婵娟越来越会说话了。”

    朱佑樘一住就是小半个月,期间我去探望,都被太皇太后的人拦了下来。想去文华殿找他,却莫名其妙的接了一道皇上口谕,让我在坤宁宫里奉斋祈福。

    这算什么圣旨?明知我不爱吃素,更不懂得拜佛祈福那套封建迷信。可皇上的面子得给,老老实实跪地接旨吧。

    “公公是何时调到文华殿当差的,面生得很啊!”婵娟扶我站起。

    “回,回娘娘,奴,奴才本在仁寿宫当差,是,是前日才被太皇太后调到文华殿伺候皇上的。”小太监的神色有些慌张。

    “不必害怕,本宫只是随便问问。太皇太后贵为皇室尊长,自然有权力调度宫内人员。”

    “娘娘圣明。”

    “呵呵,机灵点好生伺候皇上,本宫不会亏待你的。皇上经常废寝忘食的批阅奏章,记得提醒他膳食时辰,夜里劝他早点休息,睡前要替皇上备好养生汤,寒凉时要多帮皇上加件衣服,炭火可以旺但不要太热,皇上不喜欢……”

    “奴才一一记下,请娘娘放心。”

    “好,下去吧。”

    望着小太监逃难似的远去背影,我问:“婵娟,我是不是老了?絮叨成这样,瞧把他吓的?”

    婵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娘娘,您不是絮叨,您是太惦记皇上了,毕竟皇上这次搬走得太久,连奴婢们都不适应了。”

    我浅笑,是啊,这次搬走得太久了。而我,必须寸步不离坤宁宫为太皇太后祈福,这种形式的夫妻分居,什么事啊!

    更加无聊的日子,以悲哀的旋律,持续着向前推进。

    年前的一天,朱佑樘顶着北风压雪,突然回来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隐隐含着落魄失态。彼时,我正在宽衣。

    “嫣儿!不要走,不要走……”不顾一切的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微微颤抖着。左右立刻乖巧的退下,我不解,只好环抱住他,轻轻拍着安抚他莫名而来的不安。

    “怎么了?”

    “……”

    没有回答,只有更加收紧的手臂。我吃痛,这样的拥抱,誓要把我融化在他深情的骨血里才肯罢休。

    “樘,疼~”我轻声抗议。

    朱佑樘这才反应过来,放松了力道,却执拗地圈住我不放。

    “怎么了?太皇太后状况不好?”

    “不,不是,很好,她很好,。”朱佑樘说得有些吃力,“让我抱抱,你没走,真的没走,太好了,太好了!”闭上眼,向我的颈窝里磨蹭。

    “呵呵,”温热的鼻息害我痒痒得直想发笑,“我为什么要走,你犯错误了?有对不起我?”

    本是一句玩笑,岂料朱佑樘脸色大变,一瞬间又收紧了双臂,“嫣儿,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只爱你一个人!”

    “怎么?太后给你压力了?”

    “相信我,我一定处理得当的,好吗?”歇下帝王高傲的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恳求和毫不掩饰的脆弱。

    “好。”我微笑着许下承诺,如何忍心看到他,身系万民的伟大帝王的憔悴?

    没有肉体的痴缠,只有彼此紧紧相拥,直到天明。

    睁开眼,轻轻推推身旁的男人,“早朝了。”

    “朕不想去。”

    “不要任性!昏君才不去上朝的,佑樘是好皇帝,勤政爱民,怎么能不去上朝呢?”

    朱佑樘转过脸来深深望着我,“你不会走,会一直等着朕,对吗?”

    “嗯。”我强拉着他坐起身,笑道:“你若不放心,我陪你上朝好了!”

    “好!”坚决,果断。

    我当场石化,随口说说的,我不是武则天啊,更不想成为武则天啊!

    一路送到奉天殿外,我选择在侧殿等待。不是不想,不敢进奉天殿,而是不愿,不愿给他带来任何负面影响。

    转眼新年到了,朱佑樘也在繁忙中渐渐恢复了常态。奇怪的是没有像往年一样,邀请张峦一家入宫,倒是太皇太后开了金口。

    不过,张家出席的人个个神情古怪,躲躲闪闪逃避着我的目光。

    “爹爹,韵婷呢?怎么没见?”

    “呃,呃……”张峦下意识瞥了眼龙椅上的朱佑樘,老脸一暗,说不出话来。

    “啊,皇后,婷儿,婷儿她偶感风寒,在家休,休息呢。”金色磕磕巴巴地替张峦答道。

    “怎么?韵婷病了?”太皇太后在我之前接过话来,“此事可大可小,张大人,你可要和夫人一起,好生替哀家照顾那孩子!哀家喜欢得紧!”

    “是,臣,老臣遵旨。”起身是同时,我似乎看到张峦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他畏惧的视线看去,朱佑樘正面无表情的望向这里。见我瞅着自己,温和的笑下,一如往昔,只是,我却嗅到了不同的气息。

    新年刚过,宫里变得更加离奇。宫女、太监、甚至是侍卫们都习惯性的避着我窃窃私语。初始,我以为是他们知道我不喜欢背后嚼舌根才刻意躲着我的,并没在意。可谣言越穿越盛,大有山雨欲来的气势。我不解,干脆把婵娟和萧飞抓来“审讯”。

    “娘娘,没有啊,真的没有。”婵娟装傻。

    “是吗?萧飞,你说呢?”

    “娘娘,萧飞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哪能像个妇人一样到处说三道四的。”萧飞聪明了,学人打起了太极。

    我眉头一蹙,看来是真的有事。

    心一寒,挥挥手,“帮本宫取件披风来,你们就退下吧。”

    “娘娘?”两人互视一下,均是不解。

    “偌大紫禁城,连个肯和本宫说实话的人都没了,本宫,冷啊。”

    婵娟闻言嘤嘤啜泣,萧飞紧锁眉头别开了脸。

    好话不背人,背人无好话,若是想知道,却也不算难,只要肯偷听——虽然有辱我国母的形象,可宫里所有人集体和我玩躲猫猫,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可不好受。

    “听说了吗?皇上和太皇太后争执起来了。事到如今,满城风雨闹得这么大,皇上还要瞒着咱们娘娘呢!”

    “可不是,改日太子生下来了,指不定会天下大乱的!”

    “你说皇上那么宠爱娘娘,怎么能再去碰其他女人?”

    “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是皇上?这宠娘娘宠得,有胜于先帝对万贵妃了,娘娘也该知足了。”

    “哎,我本以为,世间真能有一夫一妻呢!”

    “嗤,怎么可能!不过,皇上开了荤,对我们也有好处,兴许,嘻嘻,兴许改日我们飞上枝头,成娘娘了呢!呵呵……”

    “你啊,真不要脸!”

    “哼,总比一辈子老死宫中伺候主子强吧!”

    拐过弯,看到我幽冥般站在回廊下,两个宫女腿肚子一哆嗦,面无血色的跪了下来。

    “娘,娘娘,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饶命啊……捣蒜一般磕着响头。

    “说,是谁?她是谁?”冰冷的声音有胜于数九的寒风,凛冽刺骨,直击我本是柔软的心脏。

    “是,回,回娘娘,奴婢不知啊。有,有说,是,您,张,张二小姐的,有说是,是一个叫金莲的丫,丫头。”

    “轰隆”一声巨响,脑子炸开了……

    无风不起浪——我无力的扶住廊柱,闭上眼,不想看到被皑皑白雪,以纯洁之名无情覆盖的天地万物。强迫自己站稳,挥手打发了两个哭天抹泪的宫女,在萧瑟的寒风中如雪片一样凄惨飘零,身体被掏空了,心被掏空了,只剩下残破的外壳,虚弱的外壳……

    萧飞发现了裘衣尽落,惨白着脸色的行尸走肉。顾不得礼数,慌忙圈在怀中,温暖着没有一丝体温的我。

    “娘娘,娘娘,您说句话呀!娘娘!您要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别这个样子吓奴婢呀,娘娘!”婵娟泪流满面,心疼的扶住我的双肩轻轻晃动。

    许久,我回过神来,拭干她的泪痕,“傻丫头,哭什么?你家娘娘不是活着呢吗?”

    “娘娘——”一句话让婵娟哭得更凶。

    我不解,我挺健康的,无病无灾,为何要哭?

    深吸一口气,沉着的让小太监把莫名其妙失踪了N天的彤史女官找来一问究竟。

    彤史女官瑟瑟发抖的呈上彤史册,看着一段段潦草到晦涩不清的记载,心,猛地抽痛,痛到无法呼吸。放下册子,找来金莲,答案竟是如出一辙。

    屏退左右,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问:“金莲,他宠幸的不是你,你为何出面担当?”

    金莲看向面无表情的我,失神了一瞬,抿紧嘴唇,毅然决然地说:“娘娘,皇上确实宠幸了奴婢,彤史有载,奴婢敢对天发誓!”

    “何苦呢?谨慎成为替罪羔羊。”我不知道自己在预言,还是在威胁。

    “娘娘,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娘娘如果觉得奴婢对不起娘娘,奴婢甘愿受罚,但雨露均施,保我大明王朝血脉龙种昌盛,宫中之人,天下之人,义无反顾!”

    “呵呵,哈哈……”我怒极反笑,“金莲,你是在暗示本宫称霸后宫,有失妇道吗?”

    “奴婢不敢。”恭恭敬敬,磕头回话。

    “你如此恨我?”

    “奴婢不敢。”

    我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究竟为何,昔日同甘共苦的姐妹,今朝背道而驰。

    纸里保不住火的,更何况如今全紫禁城的人都在盯着坤宁宫的一举一动。刚要吩咐人去找朱佑樘,就有小太监传话让我去仁寿宫。

    垂下眼帘,既然躲不掉,就要勇敢的面对。

    请安施礼,一切如常,却又半点不同。

    “既已知晓,哀家也不需隐瞒。难得普天同庆的喜事,回去准备下,哀家和皇上说好了,寻个黄道吉日,把你妹妹接进宫来,册封为妃。这有了身子,住在宫外可不像话。”见我没有答话,又道:“怎么,还不谢恩,哀家的话没听见吗?”

    “何恩之有?”我反问。丈夫和妹妹搞在一起,双重背叛,如斯不堪,置我于何处?

    “皇后好不知理!”太皇太后点火就着,“你骄妒擅宠,干预朝政,有失妇德!3年来独霸皇上,怂恿皇上罔顾祖制,搬到坤宁宫住,成何体统?哀家慈悲,不予追究,本想遂了皇上对你的心思,不再广选淑女,效仿大小周后,让你张氏一门,享尽圣恩!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眼中氤氲茫茫,看不分明,我淡然一笑,“十年后,大周后病重。一日,见小周后在宫中,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恚怒,至死,面不外向。”

    “你在警告哀家?”

    “为何一再咄咄逼人?”我站起身,平静的望着眼前沟壑爬满脸颊,却满身金银富贵的老妪,“夫妻同床共枕,天经地义。天下为公,治国理政,靠得是群策群力,我尽己所能辅助皇上,有何不对?3年来,兢兢翼翼治理后宫,不求功劳,但有苦劳。皇上勤俭治国,削减内宫用度,为使太皇太后安享晚年,我将坤宁宫用度一减再减,贴补到仁寿宫来;各地贡品,珍馐美味,必然先请太皇太后过目,再献给太后和诸位太妃,留给凤子龙孙们,如有余下,才是我坤宁宫的;早午晚三次请安,风雨无阻,日日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熬制补汤,尽心尽力……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好?您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拆散我们?”

    “皇后胡言乱语什么?是在抱怨哀家对你不公吗?”

    “公与不公,自在人心。”

    “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顶撞哀家?不要以为皇上宠你,你就有恃无恐!莫忘记,皇上可是哀家抚养长大的!!”

    我笑了,究竟谁在有恃无恐?仗势欺人。

    “哼!不要以为哀家不知你那点龌龊!以色伺君,勾搭皇上鱼水之欢,不爱惜龙体,彤册有录!始终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更见不得别人得宠,难道要学那前朝万氏,断我龙脉不成?如此妒妇,恶毒之心,已犯‘七出’!哀家给你留足面子,不想给皇室抹黑,你竟然,竟然一再顶撞哀家!!”

    “没有子孙,可禅位让贤,太古圣贤,皆是如此。”

    “你敢!难道要让皇家血脉流落民间,不得相认?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肯放过,何其歹毒?有胜万氏!”

    “妹妹?呵呵,”我惨笑,“是谁逼着我们姐妹走到这一步,如今何颜面对?”

    “你,你……”太皇太后颤抖着手指,不敢置信的怒视着我。或许她早该重新了解下我,我从不是听天由命,唯唯诺诺的小女人。恬退隐忍,不过是为全了做媳妇、做兄嫂的礼数,尽快融入到这个复杂的大家庭中,不给他添麻烦而已。

    “皇后不要再说了!”

    “母后?”我回过头去,太后蹙眉站在门外,饱含无奈和怜惜的看着我。“下去吧,别惹太皇太后不高兴。”

    “皇太后不用多说,哀家心意已决,张氏次女即日起升为贵妃,列妃嫔之首!”

    “只要我活着,便是天下无妃!”转身,离开了仁寿宫,把愤怒的嘶吼抛在了身后,“你听听!听听!她都说什么了!气死哀家了!”

    欺人,太甚……

    本想去文华殿,该是夫妻同心协力的时候,我必须得到他的认可。却见坤宁宫的小太监喘着粗气跑来,“娘,娘娘,张大人来了!”

    北风呼啸,我抓紧厚实的雪裘,仍不可遏制的颤抖着,滴水成冰,这个冬天,注定这么冷吗?

    “回宫。”

    回宫,回宫又能如何,面对老泪纵横,匍匐在地的张峦,我能说什么?责骂一位自责不已的老人,自责不已的父亲?

    “娘娘,老臣对不起娘娘呀!是臣教女无方,治家无道……”

    “爹爹,你有何打算?”

    “娘娘,老臣不敢,不敢啊!”

    “是啊,我来历不明,怎能高攀得起张家?呵,霸占了韵婷的名额,一朝选在君王侧,更成了皇后,却不肯为张家争取利益,如此背信弃义之人,你们一家一定恨我入骨。”

    “娘娘,老臣不敢啊!”

    “是不敢,不是不恨,对吗?”

    “娘娘,老臣没有,真的没有!前朝有万氏外戚专权,毁我朝纲,老臣一心为国,天日可鉴,只求朝廷清宁,绝无非分之想!”

    “爹爹起来吧,是女儿失言了。”轻叹一声,上前扶起张峦,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怎么能歇斯底里的说出这般残忍的话?真是疯了。

    “爹爹,女儿心高气傲,不能与人共夫。此事,会和皇上好好商量的。”顿了顿,“您且回去,切不可让满朝文武,见了我张家的笑话。”

    “是,老臣想左了。”再次磕头,擦干眼泪,“但凭娘娘做主,只求娘娘,求娘娘,念在幼子无辜,为我张家留下这滴血脉。”

    手一抖,再也扶不住张峦,自以为处事周正,殊不知,早已成了世人心中的鬼魅,能对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下手……

    扶住桌角,将将站稳脚跟。环顾空寂的坤宁宫,亲情于我,本就是奢侈品,在现代时就已明白,时至今日,为何还在贪念?

    “皇上?奴才参加皇上。”殿外传来了迎驾声音。

    我凝神静气,咬紧下唇,站直身体,希望尽可能平静的与他对话。岂料他走进大殿的第一句话,竟是——

    “嫣儿,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你是皇后,母仪天下,怎能不知礼数,把她老人家气成那样?”

    “你,特意来教训我?”眼中水雾更浓,任性的咬紧牙关,不让她们凝结滴落。

    “太皇太后于我有养育之恩,更是宫中尊长,你,你实在太让朕失望了!若是太皇太后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朕情何以堪?”

    “那你又让我情何以堪?千挑万选,偏偏背着我宠幸我妹妹,你当我是什么?!”我爆发了,“事后还遮遮挡挡,孩子都有了,你对得起我吗?!”

    “你,你知道了……”脸色一暗,“朕不想负你。相信朕,朕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答案。”

    “放屁!是我装大度帮你们养个私生子,还是把她打入冷宫,终不见天日!”

    “私、生、子?!”朱佑樘红着眼睛从牙缝里恨恨飘出这三个字。是了,对万贵妃和明宪宗而言,他,正是一个私生子。

    “在你心中,朕就如此不堪?你就一点也不相信朕?”

    我失笑,让我相信,难道继续关起门,自欺欺人的过日子吗?

    “男人啊,贪心不足,老婆孩子,情人知己缺一不可。凭什么好事让你们占尽?”

    “说够了没有!朕不和你计较,谨记这里是皇宫,你是皇后!”

    “你当我稀罕?困守深宫,拘泥小心,毫无自由!成天对着你的一大家子,老的自以为是,大的勾心斗角,小的事事攀比!个个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不许你诋毁朕的家人!”

    “哼,”我冷笑“那你就再听那个脸皮比万安还厚的‘刘棉花’的,把我也下了狱,和那些无辜的两京言官一样!”

    朱佑樘脸色一变,“朝廷的事,你不懂!这些言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你干净吗?干净到和我妹妹勾搭成奸?贪慕娥皇女英,妄想齐人之福!”

    “你,你简直枉负朕的一番苦心!”

    “臣妾~哪里敢不信皇上,您的话,就是圣旨啊。”

    “好,朕的话是圣旨。那朕即刻下旨,皇后留在坤宁宫内面壁思过吧!”转身,摔门而去。

    两行忧伤,终于滑出眼帘,闭门思过,我何过之有?恍惚中,左手撞上了书案,无名指被硌得生疼,低头一看,是那枚龙凤钻戒。此刻看来,纠结在凤首的金龙是那么霸道凶悍……

    皇上下旨将皇后软禁在坤宁宫里,这对本就多事的宫廷来说,又是一条特大新闻。坤宁宫内人人自危,猜测着皇上在盛怒之下,在太皇太后、皇室宗亲的压力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该不会像善良的前朝废后吴娘娘一样,成为这场浩劫的牺牲品吧。

    低头看着龙凤指环,徘徊不决,是否到了该离开的时间?或者死守深宫,等待他回来向我道歉,可既成事实,道歉于事无补,根本毫无意义。耳边隐约飘过一个声音:放手吧,离开吧,彼此冷静,认真思考下将来——不是蛮不讲理,不是不想装聋作哑,正因为爱,爱入骨髓,情深似海,今时今日才不知如何去爱。嫌隙已生,如同朽木,只会在空气中越发腐败。我自认,可以冠冕堂皇,实无容人之量。但放弃,需要太大的勇气……  晚上,韵婷顶风冒雪的来了。哭哭啼啼,一脸的委屈,说不想破坏我和朱佑樘,自知罪孽深重,本想就此去了,却不忍带走腹中胎儿——我恍悟,孩子,就是这个时代女人的终极筹码啊。

    “你爱他吗?”四年前,我似乎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她的答案是……

    “姐姐,妹妹不敢。”

    不敢,是不爱的意思?我疑惑。

    抽泣两下,莺歌啼血的声音悠然响起,“姐姐,皇上是爱姐姐的,妹妹知道。姐姐当知,大明法令规定,婚后三年,妻若不孕,夫须纳妾,违者论罪。皇上,皇上是为了保住姐姐的地位,才,才在仁寿宫,死死缠住妹妹,几番云雨,呜呜,妹妹初始不肯,可是,可是皇上,呜呜……”

    仁寿宫,几番云雨……落入耳中,如岩浆般烫在心上。

    闭了闭眼,用最后的理智问:“那金莲呢?”

    韵婷脸色一变,马上哭得更凶,“金莲,金莲是个可怜的孩子。无意撞见皇上宠幸我,被皇上的勇猛强壮身姿,吓,吓坏了,才,才会胡言乱语。”

    “吓坏了?”淡淡反问。

    “姐姐,姐姐,你要相信妹妹啊!我们张家上下,感沐皇恩,绝无争宠之心!”韵婷激动的上前扑在我怀里,身形一晃,一个精致的长命锁从衣领里探出。

    我眼疾手快抓在手中,只觉头晕目眩,再不能思考,这是——

    情浓密爱后,我疲惫的靠在他怀里休息。诱惑的声音传来,“嫣儿,给我生个孩子吧。”我没回答,孩子啊,有时非人力可及。见我不语,他从身侧的龙袍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长命锁,在我眼前晃动,“这是我母妃的遗物,我小时一直佩戴。等我们有孩子了,就给他好不好?”我又困又累,草草应了声“随便吧”,就昏昏睡去。

    如今再见,却是这般光景,物是人非……

    “娘娘,吃点吧,身子熬不住的。”婵娟抽泣着恳求道。

    我摇摇头,没有胃口。

    “娘娘,您这样不行,改日新娘娘进了宫,您,您这般憔悴,宫里那群见风使舵的奴才会笑话的。”

    “新娘娘进宫?”

    “是,奴婢,奴婢悄悄去了文华殿,孙侍卫认得是我,就让奴婢在外面偷听,里面,里面正在拟旨!呜呜……”

    对了,还有孙彪。说我愚蠢也罢,说我痴迷也好,我不甘心错过任何一个希望,即使渺茫,但我依然期盼找到一个理由去挽救自己的婚姻。

    孙彪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老粗,愤愤不平的一拍大腿,说道:“娘娘,确有此事!太皇太后连同皇亲国戚,这阵子成天给皇上施压,朝廷里那群狗官也不务正业,纷纷上折子请皇上选妃。哎,臣看来,皇上是顶不住了。如今,满朝文武只是听到了谣言风声,并不知事实如何,他日传到了朝里,指不定要天下大乱呢!而且,而且适才臣还陪着皇上把张二小姐带回了乾清宫,哎,这俩人……臣,臣说不出口!”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我望着窗外,幽幽感慨。他是皇上,对他来说,江山、子嗣是必须放在首位的义务。权利焉知不是罂粟?荣耀中,使人越陷越深,身份焉知不是束缚?高贵下,掩饰着斑斑劣迹。

    心冷了,闭上眼,该走了——可是,天大地大,何处为家?

    既然无家可归,不如浪迹天涯……

    “娘娘,奴婢要跟着您!不论天涯海角,奴婢都要追随着您!”

    想了想,婵娟本是前朝犯官之女,家已被抄,亲族发配边疆。若是留在宫里,难逃白发宫娥的命运,跟我到了外面,虽不比宫中锦衣玉食,却也逍遥自在,兴许能找到属于她的春天。应下了婵娟,萧飞也凑了过来。

    “萧飞,你和我们不同,家就在京城,还有年迈的母亲需要照顾啊。”

    萧飞低下头,难掩忧伤地说:“我娘过年那天没了。家里,有哥哥嫂子照应,早就不需要我了。”

    我也低下头,“对不起。”深深自责,没事琢磨自己那点破事,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身边的人。

    秉承着我所知的新中国《婚姻法》,财产对半,管他婚前婚后的,作为弃妇,有权多拿点。凤冠霞帔,衮服翟衣,出了宫用不上,还特别炸眼,自然是不能拿的。我打包带走了新婚时朱佑樘给我保管的2000多两银子,珠宝首饰,绫罗绸缎,锦衣华服,最后算了算,还是他比我多,这么大紫禁城都是他的,我不是很亏?索性把心爱的幔帐,锦被,玉枕全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