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黄花梨三围罗汉床上铺着大红色团花锦褥, 范氏怏怏地半卧于上, 身上披着一件夏衫,颜色是如桃花般轻柔的醉仙颜。
床头的黄花梨几上摆放了几只盛汤药的碗盏, 一色的浮纹美人粉彩官窑瓷。
岳庭昌一身茄紫色步步高升纹杭绸直辍,衬得他面如白玉, 仪表堂堂。
他此刻满脸喜色地坐到了床边,握着范氏的手:“有几个月了?”
范氏妩媚如五月花,娇声道:“还不到两个月。”
岳庭昌膝下共两儿一女,她自进门后只育有一女, 这是她第二次怀孕。
“你感觉怎样?”岳庭昌喜形于色,府里这几年都没有人怀过身孕。他正值壮年, 开枝散叶不仅是他的责任, 也表示着他身体某一方面的正常。所以这次范氏有孕, 又是嫡出,故而他格外欣喜和重视。
范氏疲惫地笑了笑,却没有做声。
一旁的熊妈妈插嘴道:“老爷,您可不知道,今日凶险万分,少爷差点就没了。多亏菩萨保佑,大夫太太这三个月都不能下床。”
岳庭昌蹙眉道:“怎么回事?”
熊妈妈道:“今早九少爷不知何事,急冲冲地跑进院门,正好和太太撞在一起,要不是太太福大,可要出大事……”
“这个燊哥, 毛毛糙糙的,是该罚跪让他清醒清醒。”岳庭昌又问道:“有什么想吃的?我记得你怀琬姐的时候爱吃甜食。”
范氏抚上还未显怀的腹部:“这回和琬姐不同,我现在爱吃酸的,刚吃了一盅腌青梅。”
“爱吃酸好,多吃,多吃啊。”岳庭昌大悦。
着他看到帐子上挂着个陌生的大红荷包,绣工很一般,上头的带子、穗子也是外面的市卖货,跟范氏平常用的不能比。
他不由疑道:“这是哪里来的?”
范氏笑道:“今个太夫来开了保胎药,可妾身心里还是惶惶然,遂求了重阳道长的灵符。”
重阳道长是白马观的观主,能看风水,卜吉凶,破煞星,还能帮妇人求子,是燕京很多权贵人家的座上宾。
岳庭昌拿过荷包细看过:“这个就是白马观的灵符?重阳道长还了什么?可算出这胎是男是女?”这位重阳道长的大名,他也是听过的,据他不仅能求子,还能将女胎转成男胎。他知道京里好几户人家,先头生了好几个女儿,后来在重阳道长的指点下一举得男。
范氏顿了一下,面有难色道:“没什么,都挺好的。”
岳庭昌就看向熊妈妈:“你!”
熊妈妈红了眼睛, “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老爷,恕奴婢多嘴,太太生琬姐的时候伤了身子,养了两三年才好。这几年又是吃药又是拜神,偏方吃了无数,才怀上这胎。您不知道太太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吃了多少苦药。”
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其他都还好,只家里属虎的,和太太八字相冲,最好暂时避开。”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子嗣重要,就按重阳道长的,回避就是。人手不够使了,先从外院挑些人进来。”岳庭昌舒了一口气。
“只是……”熊妈妈支吾着。
“还有什么?”
“九少爷也是属虎的。”
“好了!”范氏此时才开口喝住了熊妈妈,轻斥道:“你今日的话怎么恁多?这原本是意外,我罚过他就算了,老爷今日高兴,你还这些事来烦他……家里这么些人,总不能为了我全都兴师动众地回避,我看就让正院属虎的回避就是了……休再啰嗦,否则我立刻送你回范家。”
熊妈妈忙“咚咚”地磕起头来:“太太,奴婢是为了您好呀,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还想看着少爷出生呢。”
“好了,你起来吧。” 岳庭昌知道熊妈妈是范氏的陪嫁,又忠心又有资历,现在正是用得到的时候,于是抬手让她起来。
“行了,就按我的,该回避都回避,我让人送燊哥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
他一锤定音,谁也不敢反驳,熊妈妈立刻笑着应了“是”。
叶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上了台阶,身子还一直发抖,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她慢慢坐在抄手游廊下,漠然地望着几只麻雀在院子里一株西府海棠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他 ……
“做什么在太阳底下发呆?”
叶棠吓了一跳,回首道:“大哥,你何时来的,怎么走路也没个动静。”
叶鸿煊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她晒得发红的脸,皱眉道:“又去哪里玩了?来人,把酸梅汤盛一碗来。”
叶棠朝他笑笑,心不在焉地喝了一碗。
秋菊在廊下探头探脑,她把秋菊留下探消息,见状立刻招了来问话。
“九少爷已经回屋了。因为三太太有孕了,是和属虎的人相冲,所以三老爷明日将送九少爷离开府里。”
叶棠目瞪口呆,这是算让岳见燊自生自灭?范氏为何如此忌惮岳见燊,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庶长子?范氏的手段层出不穷,一环扣一环,她觉得和这些玩心眼长大的古人相比,自己真是弱爆了。
岳见燊若离了伯府,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来。现在范氏他与自己相冲,等孩子生下来,保不准他和孩子相冲……而且乡下地方,日常起居和府里没法比,更重要的是不能读书识字,岳见燊的出路就更加晦暗不明了。
想到这里,她“蹭”地站起来,和叶鸿煊了句:“我去宜年居”,抬脚欲走。
却被叶鸿煊紧紧拉住手,似是知道她的想法:“棠儿,这是三房的家务事,姑祖母也不便插手。”
叶棠大急:“大哥,好大哥,九哥很可怜,我想帮他!”
“怎么帮?你还能求姑祖母让他住到长房来?”叶鸿煊少见的冷了脸,声音也蓦地拔高。
“正是!”叶棠回答得斩钉截铁。
“胡闹!这事非儿戏,我们客居于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这种事并不少见,你能桩桩件件都管了?”
叶棠垂下头,片刻,复抬起时,她眨眨眼,嘴唇微微抿起,乌黑的双眸变得极其无辜,似乎有盈盈的水光闪动。她可怜兮兮地抓着叶鸿煊的袖子,声哀求:“大哥勿恼,我知道你的都对,可我就是想试试……那日看到九哥被下人骂,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虽然没了娘亲,但有疼爱我的父兄和姑祖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不试试,我心难安。”
叶鸿煊神色为之气结,他每次看到妹妹这个表情,即使再大的怒气也会全消。
许久,他扬眉无奈道: “我怎么觉得你对一个外人比我这个大哥还关心呐?”
叶棠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松动,不由嫣然一笑:“我前两天才把生平绣的第一个帕子送给你,这还是对你不好?”
叶鸿煊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那帕子就是一块白娟,你用双色线勾了个边嘛!”
“你不喜欢就还我,以后再也不送你东西了。”
“谁我不喜欢?!”
……
“罢了,我陪你一起去宜年居。”
“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