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罢, 建宁伯扶着太夫人到厅堂坐下, 待丫鬟上了茶,就把服侍的都发了下去。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 瞬间只剩下太夫人母子和叶棠。
建宁伯看了看正在乖乖吃点心的叶棠,目光明亮, 道:”上一任河道总督高应治河无能,还刚愎自用。自永和二十年黄河决口之后,高应引黄入海,但没想到下流泄水不畅, 引发上游频繁溃决,十几个州县哀鸿遍野。而后杨骥杨大人听从四叔父建议, 采用筑堤束水、蓄清刷黄、裁弯取直的办法治河, 如今基本实现了黄河安澜和漕运畅通。杨大人上书为四叔父请功, 帝心甚慰,这才有了封赏。”
建宁伯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兼着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所以有上朝的资格。
“阿弥陀佛。”太夫人念了声佛,这才感慨道:“我朝以农业立国,治黄事关重大,这数十年四叔全付身心都在治黄上。可河道这种事,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却不容易让别人看到做了哪些成绩。且,不出事就天下太平;出了事,就难辞其咎,一个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要不然他也不会起起落落, 三次被罢黜。”
直至中秋节,岳家这位四老爷才赶回京城。因着河道总督府在山东济宁,他有四五年没回家了。
四老太爷名岳奕,是老建宁伯的胞弟,辛卯年两榜进士。这位四老太爷也是个奇葩,背靠伯府这棵大树,大可萌袭恩封或捐官做,偏要自己寒冬酷暑地苦读。而大周朝立国百余年,权爵之家的子弟考上科举的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岳奕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在大家以为他前途一片光明时,却放弃了参加庶吉士的选拔,选择到工部都水司观政,精研治理黄河之道。
朝廷设六部,吏贵,户富,刑威,兵武,礼贫,工贱。谁都知道这是个苦差事,偏岳奕干得甘之如饴。
然而他仕途不顺,三起三落,而且子女缘薄,三儿两女都没站住,妻子也倍受击,早早故去了。
中秋夜,伯府四房齐聚一堂。
岳奕五十出头,目光炯炯,留着山羊胡,身材清瘦,穿了件非常普通的石青色万字不断头杭绸直裰。不像是新上任的三品大员,倒像大员身边的师爷。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位四老太爷也是位奇人。
几十盏琉璃宫灯把花厅照得亮亮堂堂,里头是以太夫人为首的女眷和孩子们,外头是四老太爷为首的男人们。
宴席摆开,丫鬟们端盘捧碗,流水一般地走进来。
叶棠再次见到范氏,不由大吃一惊。原先巴掌大的脸儿胖了不止一圈,腹部也明显地高高隆起,她红光满面,笑语晏晏和太夫人道:“多亏了大伯母,有您帮着照顾燊哥我一百个放心…… 您是不知道,我肚子里这个调皮得不行,这几个月来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太夫人淡淡道:“调皮好,明孩子康健。”
旁边二房的五太太祁氏插嘴道:“肯定是个子。”
范氏如今最爱听这话,当即高声娇笑起来。
叶棠朝岳见燊望去,几个月过去,他身形长高了不少,秀美俊雅如同美玉般坐在那里,脸上是温润的笑容,似乎在听大家笑,但没有吃东西,也没有话……
叶棠直觉就断定,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宴席过后,大家一起赏月、吃月饼,着家常话。
看见岳见燊突然起身,叶棠也不自禁站了起来。
他负手立于桂花树下,随风舞动的竹青色的衣袂勾勒出他笔直的背影,茕茕孑立,孤寂难掩。
她能理解他,那种无法言喻的孤单就躲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一旦爆发,瞬间就会将人吞噬。屋内的热闹欢乐对比屋外的孤独清冷,显得那么虚幻和苍凉。
“燊哥哥。”
岳见燊转过身,墨玉般的眸子,藏着淡淡的忧郁。
叶棠走过去,和他并肩而立,仰望天空:“我想我娘了,我知道她也一定惦念着我,看着明月,心中想着她,就只当也见着她了!”
岳见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抬头遥望。
“你,就这么望着月亮,想见的人当真能看见我么?”他微微侧脸,带着些许盼望。
叶棠毫不迟疑:“放心,肯定能!”看着他心满意足的微笑,她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棠儿,你不是要吃月饼吗,怎么跑出来了?”
“大哥,我吃了一块豆沙的,就再也吃不下了。”叶棠转身跑到叶鸿煊身边,亲昵得抓着他的胳膊道。
月饼是伯府白案上自己做的,味道好吃没得,馅料也丰富,有花生的,芝麻的,玫瑰的,桂花等等。配上“嫦娥奔月”、“兔儿爷”、“月神”、“莲生贵子”、“凤穿牡丹”这样的图案漂亮又应景。
但是月饼这东西从古至今都有一个通病——腻人,简直象蜜一样粘着舌头和喉咙。而且这时的月饼不像后世那样巧精致,一个月饼足有手掌般大。
所以她是真吃不了。
“吃不下就吃不下吧,月饼吃多了不克化。”叶鸿煊一边迅速量一眼岳见燊,一边和妹妹话。他其实不很喜欢这个表弟,总觉得他有些阴沉沉的,看着让人心里不舒服。可妹妹似乎很喜欢和他话,自己少不得要看着些,别让妹妹被人利用而不知。
叶鸿煊面带和煦的微笑,对着岳见燊道:“咱们还是快进去吧,一会儿大家该找了。”
***
叶棠坐在内室的临窗大炕上做针线,有声音从宜年居的宴息室飘了出来:“……你年纪渐长,却膝下空虚。如果有个人在身边嘘寒问暖地照顾,生个一儿半女,我这个嫂子也能放下心来,否则将来有何颜面去见过世的公婆和老爷……”
是太夫人的声音。
方才四老太爷突然来到宜年居,叶棠见他面色郑重,不好意思再正大光明偷听,于是避进了太夫人的内室。
四老太爷的个人问题如今是太夫人的心病,每次见面都少不得唠叨一回。
“嫂子,我今日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叶棠身子坐得更直了,耳朵却八卦地支了起来,听着宴息室的动静。
太夫人一喜,以为岳奕想通了,笑道:“这才对,虽你的年纪大了些,可娶个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不是什么难事。礼部员外郎方清和方大人的长女今年十九岁,因为祖母和母亲接连逝世,她守孝四年,婚事耽搁了下来……”
岳奕哭笑不得,连连摆手:“嫂子,你就不必劝我了,我自己一个人惯了,你就不必非要找个女子来我身边服侍。”
见太夫人还要话,忙断她,开门见山地道:“嫂子,我是为嗣子的事而来的?”
太夫人讶然,这个四叔是个事马虎,大事上极有主见的人,今天开了这个口,想必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叹了口气:“你有何算?”
“我本来想在善堂领养一个,可不知根不知底的,也不知道以后心性如何,就想在本家亲戚中过继一个。如此只得来托大嫂,我这些年不在家,对家里的孩子不了解。”
太夫人拧眉思索了半晌,方道:“你那边没个主事的人,若是孩子太,恐无人照顾,不若找个年龄大些的。”
岳奕忙道:“大嫂所言正合我意。”他非常敬重这位大嫂,否则也不会来和太夫人商量。
太夫人把四房合适的人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你看三房的燊哥如何?他是庶出,不得家里看重,在长房这几个月,我看他倒是知道好歹的,人也上进。虽然心思有些重,但也不失纯善,长得……也极出众。”
完,遂将岳见燊为何来长房的因缘讲了一遍。
岳奕来之前也不是完全没做过调查,对岳见燊倒也中意。他所看重的无非有两点。一是人品,这孩子过继来他这一支,将来就是承重孙,是嫡孙。要支应门庭,要理庶务……品德心性很重要。再一个就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若是孩子和亲生父母感情极好,他也不想做那拆散人家骨肉的恶人。
所以,他当即就决定了:“我明天和老三谈一谈,若是他同意,就签过继文书。然后挑个好日子开祠堂改族谱。只是我那边家里没个人,还劳烦大嫂帮着多看顾。”
太夫人没多犹豫,当即点头应允。原先岳见燊是隔房的侄孙,如今却即将成为四老太爷的嗣孙,身份地位不同以往,走出去代表的就是长房。岳奕是男子,每日公事就忙得团团转了,自然没精力照顾个半大孩子。与其长于仆妇之手,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下踏实些。
内室里的叶棠用手紧紧捂住嘴,她怕一松手自己就笑出声来。如果岳见燊真的过继给四老太爷当嗣孙,那他和三房就没有关系了,再遇到岳庭昌,只称呼“伯父”就可以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岳见燊过继的消息一时间在伯府四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开了。
“你什么?”正在吃苹果的范氏倏地站了起来,她脸色发青,尖声问。
熊妈妈忙上前扶了范氏,低声道:“今日四老太爷一下衙就找了老爷过去,当着伯爷和太夫人的面,老爷点头同意了,如今四房都传遍了。”
白色绣花的杭绸帕子被范氏捏成了一团:“他倒是好命!一个庶子竟然成了四房唯一的嫡孙!”
这话涉及长房,熊妈妈也不敢多,只得劝道:“哎呦,我的太太。事已至此,您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和少爷呀。”
范氏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我无事。你们都下去吧,我想躺会儿。”完,她烦躁地把大迎枕甩到了炕脚。
过继的事情很顺利,开祠堂给祖先上了香,由岳奕亲自把岳见燊的名字写在了自己已逝长子的名字下面。岳奕是个低调的人,只请自家人吃了顿认亲宴,这件事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 哎呦呦,燊哥哥终于和棠棠门当户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