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麻烦
易庭北在木工组两天,日子不太好过。
木工师傅们应该是常年跟着剧组跑的,见过的明星比较多,对他没什么兴趣,所以大家对他没什么客气之外的情绪。
他勉强算是学会了抽烟,蹲在路边吃重油重盐的盒饭,以及十来句西川话。
可这还远远不够。
阿生除了会木工,还能做水电上简单的活儿,也看得懂图纸,所以他能帮秦方和下面的工头协调;
阿圭专精木工,秦方会交代一些不那么细致的活儿给他,他干得又快又好。而且他好像脑子特别灵活,只要看着图纸就能自己组装完成一大片联动机构,连秦方都忍不住夸他,“你很不错。”
这些只在其次,真正让他感觉威胁的是,阿圭很适合上镜。他的五官初看平凡,细看韵味,眼睛里很有内容。
当年谢老先生偶尔会他挑演员的原则是看人的眼睛,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灵魂,大概从眼睛里面就能看出来,而元夕承袭了他的一部分原则和喜好。
以及最后一条,秦方和他们俩处理得很好。
“所以你们和夕是在路上遇到的?”秦方在翻图纸,因为线太细看不清楚,将放在一边的眼镜架鼻梁上了。
他平时不戴眼镜,只有在工作的时候看图纸上的细线才戴,显得很斯文。
“对。当时我和阿生身上没多少钱,卡和身份证都丢了,不敢回家,所以就沿着公路走。刚开始没注意到师傅,后来好几回看见她和我们同路。只不过我们买馒头的时候她下馆子,我们住路边的时候她住店。多了几天就熟了——”阿圭道。
秦方听得挺认真,“那你们谁先和谁话的呢?”
“是师傅。”阿圭道,“我们只剩一百块钱了,阿生想吃肉,我钱留下来应急,他不同意,就吵起来了。师傅可能是听见了,买了一大包牛肉干丢给我们。”
易庭北在埋头码木方,也听见了。他就知道,她是那样人。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结伴一起走了。师傅她从天京到西川是坐飞机,出了西川后便步行,没多久遇上我们。后来我们又一起,走去了望北关——”
易庭北估摸了一下,这一路起码快要上千公里了。
秦方嗓子里发出一声“嗯”,好像有点难过的意思。
“再后来呢?”
阿圭话也淡淡的,“再后来就走了两个月,她带着我们找到了枢纽工程的工地,路上都是花她的钱。”
“你和阿生胆子也够大了,家里人放心?”
“不放心也没办法,出家门了他们就管不到了。”
“拍电影又是怎么回事呢?”
“师傅和我们一起在工地上做工啊,晚上就电脑写东西,写了一个周要拍电影,让我和阿生演。我们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易庭北算是听明白了,《往生》是一个取材于真实的故事,阿生和阿圭真的遇上了里面的乌龙事情。他们从一个工地辗转追寻去另一个工地,唯一不同的是,现实里有个元夕在帮助他们。可是,元夕为什么又会孤身一人上路,从西北大地跑去边关呢?
他抬头看一下秦方,再看看阿圭,调整了一下喉咙,用西川口音道,“你们拍了好久?”
阿圭回头看他一下,也用西川话回,“师傅培训我们俩个月,拍只拍了一个月,快得很。”
秦方将一叠图纸交给阿圭,道,“这是我对好的图,你拿到那边去找批号对应的木方组构建,越快越好。”
阿圭点点头,收了图纸走了。
之后,秦方开口了这几天对易庭北的第一句话,“想不想知道夕为什么会一个人走?”
易庭北想知道,但不想从他口中听。这男人对他的敌意太重,什么做什么都只为击他。
“因为她那个时候很痛苦。”秦方继续清理图纸,低头细细地写标号。
易庭北动了动喉咙,预感到后面还有话。
“想知道她为什么痛苦吗?”秦方抬头看他,眼睛躲在镜片后面,仿佛一潭死水。
他摇头。
“因为她爱我,非常努力地争取过了,但没成功。”秦方的声音有点嘶哑。
易庭北没话,他知道这是真的。元夕是一个坦诚的人,第一次请他帮忙的时候就告知了原因。不过她了,是曾经暗恋过,而现在想要避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她吗?”
“因为我也爱她,我会把她应该得到的都还给她。”秦方不需要易庭北的回答,低头将图纸叠得整整齐齐,“你又知道她为什么要找你帮忙演戏吗?”
易庭北本能地反驳道,“不是演戏。”
“呵——”秦方这次根本不看他了,道,“因为她还爱我,但是有没有原谅我,怕自己的心动摇,所以把你卡在前面做路障,而已。”
易庭北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即便是被旁少平套路了那么多次,他也是生气和自省,没有全身热血沸腾的感觉。可秦方只是这一句话,便让他的讨厌程度超越了旁少平。
他胀红了脸,凤眼鼓起来,显得十分有威严,“元夕才不是你的那样。”
秦方有点轻蔑地抬头,“那你敢她喜欢你吗?”
易庭北卡壳了,嘴唇颤抖着,不出话来。
他不敢。
秦方没有再话,看看他,天真的男人。他收拾图纸走出殿堂,准备去找天井里负责制作的师傅沟通。
“可是我喜欢她。”易庭北冲他叫道,“我喜欢——”
秦方僵了一下,没回头,继续走了出去。
易庭北呆呆地站着,感觉怒气在翻腾却找不到出口。他烦躁地将木方丢开,来回走,踢了石头柱子一脚,又抱着头用力抓头发。发泄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任何鸟用,堵嗓子眼里的火气还更盛了。
阿圭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明显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去了。他道,“才三四天你就受不了了?发什么脾气呢?”
易庭北看着他,他的眼睛极其挑衅,“你要这样下去就输定了,师傅肯定选我。”
阿生跟在后面,拉了拉阿圭,让他别大话。阿圭拨开他的手,对易庭北道,“做明星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开你的经纪人还有你的团队,没人帮你,你啥都干不了。你根本就没意识到师傅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元夕忙得人仰马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惊觉三天已经过去了。
这三天她没见到易庭北,阿圭那边没有传来他的消息,秦方貌似没出什么幺蛾子;王米被她警告后四处神游,也赌气不给她易庭北的事情。她不是很放心,放工后连盒饭也没拿便要回旅馆。
结果莫向阳的助理客客气气来请她,是在城里的酒店包了一桌酒,想让她一起去吃个饭。
她直接拒绝,只工作太多,进城一趟来回几个时,赶不及安排第二天的事情。
助理也不坚持,见她走后给莫向阳了个电话,道,“元导演很忙,不去。”
莫向阳道,“行了,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后,对身边的姚东道,“这个元夕到底什么来头呢?为什么老先生和你都力挺她?”
姚东心里并不挺她,只不过谢老和秦方站在她后面,她本人确实又有点本事,忍忍也就算了。可他作为制片人,得给演员信心,只好道,“她的电影你看了,手法还不错吧?也算是谢老的半个徒弟,《始皇帝》那会儿就带着上手的。你放心,拍你们的戏的时候,谢老会亲自去现场看的。只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找个人协助而已——”
莫向阳半信半疑,但知道他不是拿自己的项目开玩笑的,忍了。
元夕急匆匆回旅店,摸到木工组住的楼层,走道里碰上的却是秦方。
他换了刚洗漱完毕,换了一身短,头发还是湿的。
“师兄——”她道。
秦方偏头看看旁边门紧锁的房间,“来看易庭北?”
她点头,侧身给他让路,道,“是的。”
两人这也是自那天修罗场后的第一次碰面,元夕感觉生疏,但秦方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笑笑道,“听阿圭你带他来体验生活是为了下个电影准备的,可我看伙子不太习惯我们这种体力工作,好像快熬不下去了。”
“这才刚开始嘛,不着急。”元夕道。
“阿圭不错。”他道。
“是挺好的。”
“所以,你就别瞎折腾了。”他道,“用阿圭就好,再了,你那片子预算多少?”
元夕抬头看他,拒绝道,“不太清楚,不过涛哥已经找到合适的财神爷了,多少钱都愿意投。”
秦方点点头,也不逼她起逆反心理,回自己房间去了。
元夕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待他彻底消失了才走向走廊的相反方向。
易庭北的房间里面很安静,敲门约莫一分钟后才有人起来的响动声。
门拉开,一股浓缩的烟草味喷出来。
“你这是在干嘛?”元夕捂住鼻子,“再抽下去消防报警器该响了。”
易庭北伸手将她拽进去,用力甩上房门。
她有点讶然,这家伙自认识以来表现得挺内敛的,即便是被旁少平那么坑了,也能憋住自己的情绪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现在居然敢摔门了?估摸这几天过得挺不开心的,确实快要憋不住了。
房间里没开灯,元夕挣开他的手按下开关。
她捂着口鼻闷声道,“你怎么了?”
易庭北坐回床上,盯着她不话,表情十分郁卒。
“话呀!”
他这才道,“我在训练抽烟的方式。”
元夕坐他对面的桌子边去,手指卡在下巴上量他,黑瘦了一些,显得更精干了。
“把你这几天学习内容展示给我看看。”
他抿唇,伸手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烟头,换了几个不同的抽烟姿势,道,“阿圭,阿生,方师傅还有秦方的。”
她点点头,“还有呢?”
“从你进来到现在,我的都是西川话,没听出来?”
元夕笑了,“怪腔怪调的,还要练。”
易庭北腿缩到床上,低头道,“我知道了。”
他的身体姿态整个呈现内缩的防备,这是内心没有安全感的表现。这个人比口香糖广告的时候沉静了很多,正是元夕的男主角被社会和宗族压迫的阴郁感。可她更需要的是缩到极致后坍塌爆炸,让整个世界开花的爆发力。
还差一点。
她没对他的表现做出评价,起身道,“行,我知道你大概的进度了。我接下来去看看另外两个,你自己继续练习——”
易庭北张口想要挽留,她仿佛没看见一样直接出门,敲了阿生和阿圭的房间。
片刻后,隔壁传来三人谈笑的声音。
阿圭有些戾气的嗓门也变得柔软了,他模模糊糊道,“师傅,你发的剧本我看了呀,有一段都能背下来了,我念给你听。”
易庭北将身体丢在床铺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好嘛,别人已经拿到剧本了,可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元夕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不仅不关心他这个预备役男友,而且还偏心。
他看着自己丢在一边关机很久的手机,在考虑要不要给周平涛个电话求助。
可是,手在碰到手机的最后一秒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她对他有五条约束,而他答应了就不能违背。
做个守信的男人,真TM痛苦。
开工第五天,元夕可以休息一个上午。
早八点半,她的手机响起来,隔壁床的王米烦躁地翻了个身,迷糊道,“干嘛不关机?”
元夕摸起手机看了一下,是莫向阳助理的提醒短信,便默默起床。她套了一身运动服,声道,“我要陪莫向阳去看机关殿,你再睡会儿呗。”
王米猛然弹起来,“我也要去,去看我家公子。”
“不行。”元夕开始放热水洗脸。
“凭什么不行?我来这边就是为了公子,这几天附近玩遍了,很无聊——”
“你要为了他好,别去扰。”
“你这个恶毒的女巫婆,到底想把他摧残成什么样子呀?”
元夕洗漱完毕,抓了手机和抱负对趴着假哭的王米道,“你放心,被巫婆变成黑王子的白王子会更迷人。”
元夕冲到楼下的时候,莫向阳和助理已经等着了。
“抱歉,起晚了。”她道,“咱们走吧。”
莫向阳眼睛扫过她有点乱的短发和明显随便穿的运动服,冲助理看了一眼。助理姐姐笑眯眯地递给她带着酒店徽记的盒子道,“元导,吃早餐吧。”
几天相处,莫向阳对自己和他人要求的严格贯穿了整个剧组。他随时随地衣着得体,只喝自己带的纯水,不吃红肉,妆发必须符合美的要求。当然,这些都还算是在工作范围内的龟毛,大家偶尔有怨言但也忍了。
如此,元夕知道他那个眼神是嫌弃自己不修边幅,不过顾忌她的性别和身份忍住没而已。她无所谓地伸手整了下头发和衣领,接了盒子道,“谢了,你们真客气。”
牛奶和面包还带着温热,可见其人细致到了何种程度。
元夕三两口吃完早饭,确实比片场旅馆提供的美味了许多,夸奖道,“挺好吃的。”
莫向阳看她一眼,转而看一眼助理。助理姐姐赶紧摸出手机来,在上面备注元导的日常和口味喜好。
元夕没在意他们之间的动作,直接带人穿越整个影视城去机关殿。
推开殿门的时候,全部的工人师傅集中在天井整队,秦方和阿圭站在前面谈话,总结前一天的工作以及安排今日的进度。易庭北个子高,非常显眼地戳在最后面,他视线在秦方和阿圭之间游移,不知在想些什么。
“咱们稍微等会儿。”她道,“他们在早会。”
莫向阳看着秦方,“那就是姚东的厉害得不得了的秦老师了?”
“嗯。”元夕点头。
姚东为了让莫向阳安心,稍微给透露了一下秦方的背景,大约就是在古建方面的专家,古建集团的老总,旗下公司几乎垄断了高端木材的进出口生意,并且有几个大仓库的紫檀料子。再有,大秦影视城的阿房宫,便是他在二十五岁那年主持完成的,几乎是艺术品。
莫向阳被姚东的陈述勾起了好奇心,便问他家到底是什么背景,为什么这么年轻便能有这么高的成就。
姚东含含糊糊地没有,他其实约莫知道和元家以及秦方的前妻相关,但最好不要涉足过深。
莫向阳看了一会儿,突发发现不对,他伸手指向易庭北的方向,“那个——”
他的助理姐姐声道,“好像易庭北啊。”
元夕微微一笑,“嗯呢,还请你们帮忙保密。”
莫向阳转头看她,见她一双枣核一样的黑眼睛温和地盯着易庭北背影看,里面有种不出来的期待。他忍不住道,“是为了元导自己的电影在准备吗?”
“对。”
莫向阳马上来了兴趣,想要继续问,结果秦方那边讲话完成,工人们纷纷按照各自的岗位走开,易庭北也跟着阿生回到殿内。元夕抬手阻止他发问,道,“走吧,我们去和师兄个招呼。”
他注意到她称呼“师兄”,又看了助理一眼,助理秒懂地埋头又记录起来。
秦方其实早就看见门口观望的元夕和她身边的一男一女,训话完毕后没着急进去干活,冲她招招手,仿佛以前一样。
元夕道,“师兄,这是莫向阳,这次电影的主演,他想提前看看现场——”
两个男人客客气气握手,莫向阳道,“秦老师,早就听姚先生提过你,一直没机会见面。”
“客气了。你想了解什么?”
“内部结构,运行原理,怎么操作——”
“你跟我来,先看图纸。”秦方带着三人去屋檐下的石台阶上,那边摆了一长巨大的操作台面,图纸全部摊开其上。
莫向阳马上跟着走了上去,摸出手机来准备现场拍摄资料,助理也开了摄像头。
元夕见他们顺利接洽上以后,了个招呼自行进殿。殿内的主体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初具美感,只某些角落里的层架没有拆卸,油漆和门面工程未完。她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侧头见易庭北和阿生抬着一根长木方瞪着她看。她冲他们笑笑,转身去了偏殿,继续拍。
十年前秦方还比较青涩,十年后他已经完全成熟,这殿内设计风格自成一派,恐怕全部完成后,等到电影拍成揭秘的那一天,必定会引起轰动。怪不得谢老和姚东三令五申要求剧组工作人员无事不要来这里,不允许在个人微博或者其它媒体工具上发布任何照片等等。
转悠了约莫一刻钟后,一转身又见易庭北。这次他拎着两个油漆桶,站在层架上递给一个师傅,眼角余光瞥着她。
她想了想,还是没去和他话,直接出殿走了。
易庭北递完材料后没见了人,忙走去窗户边看,果然见她慢悠悠跨到木工台上。台子边上站着秦方和一个眼熟的男人,他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莫向阳。她不是来看他的,是带莫向阳来熟悉现场的。他咬唇,手在木墙上捶了一下。
阿圭拎了一个工具箱来,抓起一把木工凿子,道,“易庭北,你去把那边的三号件搬十个进来。”
他答应了一声,走到殿中间清理配件,待搬完后再看一眼屋檐下,便只见到莫向阳和秦方在话,元夕不知所踪。他对阿圭道,“师傅,等我十分钟,我出去一趟。”
阿圭接了配件道,“你去找师傅?”
易庭北点头道,“我觉得不公平,你们都拿到剧本了,我没看到。”
阿圭笑一下,有点桀骜道,“那是你进度慢,怪不到别人。”
易庭北深吸一口气,转身急忙忙走出殿门。他开门的声音有点大,秦方和莫向阳都听见了,转头去看只见他的影子冲出大门。
莫向阳道,“我和庭北一起拍过两期真人秀,他以前很安静的,从来不会这么着急。元导演还挺有本事的,居然把他给搞来这么体验生活——”
秦方心里阴火一直在撩,不想谈这个话题,重新翻开另一张图纸。
元夕在机关殿耽搁了两个来时,将莫向阳交给秦方后自行离开。走出去没一百米远,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下,易庭北气鼓鼓地追了上来。
她站着等他,道,“你出来干嘛?”
易庭北又两天没见她,感觉她又瘦了一些,道,“你刚才没和我话。”
“你在工作,我不扰你呀。”
他想了一会儿,道,“元夕,为什么不给我看剧本?”
她恍然,半晌道,“现在给你看也不合适,而且我没想好。”
“那阿圭和阿生为什么可以?”
元夕想了一会儿,道,“易庭北,我是导演,有自己的考虑,不是每件事情都要向你解释。”
“这不公平。”他咕哝一句。
“易庭北——”元夕正色,“你现在态度不端正,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才来找你,我不懂的你教我,我不会的你告诉我,我肯定拼命去学。你现在什么都不,我没方向。”易庭北当然着急,他把自己的理想和刚萌发的感情都寄托在元夕身上了,结果已经过去五天,只有一团迷雾。相对阿圭那边状况明朗,他真怕自己落后了,再没有机会。
“易庭北。”元夕开口,将他的情绪往正面的方向引了引,“学生有很多种,一种是需要老师把知识掰开了揉碎了灌进脑子里的,还有一种是要老师提点启发的。两种学生没有孰高孰低,但老师在制定教学方法的时候,要观察很久才能决定。你和阿圭他们的待遇有差别,自己想想为什么。”
易庭北总算还不是太笨,想起阿圭在拍摄《往生》之前就有和她相处过超过半年时间。这一想通,郁气消失了一半,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是最后一次向你解释,以后再有疑问自己想,我不会再回答。”元夕得有点冷酷,“如果你实在是个榆木疙瘩,咱们散伙。”
他有点委屈地看着她,“元夕,你怎么这么凶。”
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果然把他从身边弄走是对的,不然绝对调教失败。
元夕藏好心理的挫败感,挥挥手,“快回去吧,别让师兄不高兴。他现在能容忍你留在眼皮子底下都算是脾气好了,惹毛了他要收拾你,谁都没办法。”
易庭北点头,有点舍不得地挥手再见,背影比来时轻松了很多。
元夕摇摇头,心里叹气,要把一个演员调整到想要的状态实在太困难了。她转了一个弯后,眼角余光发现一角彩纱从墙角掠过,避进了旁边的巷子里。她转而追过去,仿佛是叶司静穿着戏服的背影。
这姑娘真是太有心了,明明被拒绝了今天的行程,居然不死心一个人偷偷跟了过来。
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后,她感觉有点不对劲,转去那巷子拐角处看,果然能看到刚才自己和易庭北话的地方。也就是,叶司静有极大的可能看到了他。
她双手合起来敲了一下,啊呀,这好像才是真正的麻烦了。
元夕在电话里简单将这事和王米商量了一下,她一副果然如此的口吻,道,“我就我来看这绿茶没错吧,她肯定和我家公子没关系,硬搞的捆绑销售的。现在没人带她热度,肯定盯上莫影帝要抱大腿呢。”
“也是大意了,我想想看怎么办。”
“亲,别想了,这姑娘绝壁选择卖了公子,没二条路。”
“我再看看——”
由此,元夕开始特别注意叶司静,在网上查了下这个姑娘的消息。她除了和易庭北捆绑有些CP消息外,没有特别糟糕的绯闻。出道来的经历比较简单,参加了几个IP剧的拍摄,大多数时候做女二或者女三,也就是,目前谢老电影里女三的角色已经是她事业上的最高峰了。她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个机会,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手。
比较巧的是,下午正好有一场叶司静的戏,她安排好手头的事情,坐在谢老旁边观察。姑娘在镜头里显得很漂亮,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美感。她拍前面过场的时候都很顺利,等到最后一个镜头的时候,谢老亲自叫她过来讲戏。她听得很认真,可看见元夕盯着她看后,眼神闪烁,立马转开了视线。
之后再拍,连续重复十五条不能用。
“你觉得怎么样?”谢老揉了揉眼睛问她。
“很僵硬啊。”她实话实,这姑娘还是太年轻,在她面前没控制住自己。
谢老点头,道,“让叶去旁边休息一下,调整好了再来重新拍一条。”
负责拍摄的马超直起身,啧了一声,终于算是可以趁机休息一下了。
叶司静心浮气躁,她当然注意到谢老面无表情,摄影师有点不耐烦,和她对戏的老戏骨虽然没什么,但明显不太舒服。她脸色惨白,幸好她的助理机灵,立刻冲出来将人拉走,避免失态。
元夕见她这样绷不住,对谢老道,“她压力有点大,我去调整一下。”
“去吧,给她三十分钟。”谢老话温和,但很有威力,“再不好,今天不拍了。”
周围的人互相对看几眼,知道老先生这是有点生气了。
叶司静更憋不住了,眼泪圈了一泡在眼睛里。助理怕她真哭出来,忙转身挡住,把她拉到更远的地方去。
元夕端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安慰道,“不着急。”
叶司静偏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后才道,“谢老让我歇多长时间。”
“三十分钟。”她又把茶杯递了一下,“喝水吧——”
她不接水,带点敌意道,“元导演,到底是哪里表现不好?还是——”
元夕笑了一下,她这是怀疑她公报私仇,但因为有谢老现场看着,所以不敢出来而已。
叶司静饰演的角色是工匠家的女儿,被莫向阳饰演的机关师救了一回后彻底迷恋上他。后他遭遇危机,女儿想要去救他却被父母阻拦,于是和父母干上了。
“对人物感情的理解没到位。”元夕将茶杯递给助理,坐到她旁边道,“这个姑娘平时是很听话的乖乖女,父母对她很好,一家人十分和乐。在发生冲突的时候,人物的感情是在拉扯,一边是对父母和家庭的爱,一边是对机关师的担心,所以她非常复杂。你的表现是迫不及待要走,直接站父母的对立面去了,是仇人而非亲人——”
叶司静抿唇,没话,但明显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元夕也不着急,慢慢道,“有喜欢的人吗?有更喜欢的人吗?”
她的头动了一下,显然是有的。
元夕不需要她的回答,道,“当你喜欢的人和你更喜欢的人发生了冲突,你必须要选择一边,怎么选?”
“元导怎么选?”叶司静依然带着些对抗的意思。
“我选了更喜欢的人。”元夕不理会她的挑衅,“当时有个考虑,选择了喜欢的人,会让更喜欢的人痛苦,自己也会后悔一辈子;可要选择了更喜欢的人,我自己连同那人都会开心,虽然喜欢的人会痛苦,但这个账我能算得通。”
“那后来呢?”
“后来嘛,我失败了。”元夕哈哈一笑,“这事情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喜欢的人和更喜欢的人都不相关,他们才不会因为我的选择改变自己的主意。”
叶司静心中微微一动,面色软了很多。
“和你现在的处境一样,只是单方面喜欢上了机关师,为此要背弃父母,可机关师不会因为你的选择喜欢上你。所以你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挣扎、痛苦——”
“别了,我懂。”叶司静马上想起了易庭北和旁少平。
那天,旁少平要为她争取一个机会上谢老的戏,约了易庭北牵线。她真以为只是吃一顿饭,结果易庭北当场被迷晕了带走。她明明有预感会出事,但基于个人的懦弱没有给他任何提示。论起来,易庭北和旁少平两人都对她不错。旁少平算是能够给她一定资源的人,可易庭北却是她的一段心事。
当时心里的挣扎,如同此刻;帮他,还是为了自己?
元夕见她一瞬间变得沉静下来,心里叹口气。这姑娘还是有点慧根,这么快便能借情入戏了,难怪谢老挑中了她。
“元导——”叶司静开口,这次连声音都变了,她道,“你要是遇上了需要帮忙的人,是搭把手还是踩一脚?”
“能帮则帮,实在帮不了也没办法。”
叶司静没吭声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坚决起来,眼睛里有挣扎和痛苦,但是没有犹豫。她不会帮,不仅不帮而且还得踩上一脚。因这世界满是激流洪水,没垫脚石的人,爬不上山只会被淹没。她必须要立刻做出选择,可心在挣扎。易庭北能给她什么,旁少平能给什么,而她自己得到的和给予别人的放在天平上衡量一番,显然是是自己更重。
沉默了几分钟,她摸出手机来,背对着元夕将上午拍到的照片发给旁少平。
元夕见她呼吸急促,但几分钟后彻底平静下来,眼睛里有一种心如死灰但却决不放弃的劲儿。她偏头对旁边的助理道,“过五分钟将她带过去,可以拍了。”
助理有点神奇地点头,很佩服地看着她。
元夕走回谢老身边,道,“可以了。”
谢老抬头,果然见叶司静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完全没有之前的混乱和无措,道,“你做了什么?”
“了几句话而已。”她道,“姑娘嘛,可能是上午遇上点事情,有点混乱。现在嘛,她肯定是想清楚了,所以就好了。”
“你还挺神通广大呢,连人家遇上什么事都知道了?”
“也就是巧啊——”元夕双手抱胸,看着现场开始重新调整,叶司静沉着地走进去,迅速转换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当她和父母争论的时候,到最终完成情感变化做出选择,转折流畅,几乎和刚才判若两人。
她摸了摸下巴,这姑娘够可以的啊,也算是个狠人了。就是不知道她做出的决定倒霉的是她还是易庭北,或者两人一起?如果是一起倒霉,不如她就再添上一把火?
如果事后被易庭北知道了,他肯定会用那双漂亮的凤眼纠结地看着她,“元夕,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想,她当然可以。既然你想要成为美玉,怎么能缺少一个呕心沥血的琢玉师;既然你想要成为利剑,怎能少了以身饲剑的铸剑师呢?
易庭北顺利和莫向阳重新搭上了线。
两人在半年前一起参演过某个大台的真人秀节目,合作了两期。不过,他因为被不点名批评的事情,影像被全部删掉了,市面上基本没有消息。该节目有点偏向生存类,将几个大男人关在偏僻的山林里,要求互相协作找回现代都市。易庭北在里面的自理能力不行,但胜在听话勤快,和莫向阳搭档的期间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实在满足了莫向阳好为人师的癖好,所以关系还算不错。
“你居然在这里做工人了?”莫向阳自己也换上了工装,但却想不通道,“外面找不到你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易庭北心知旁少平虽然偷拍到了元夕,也大约知道当日闯酒店的是个女人,但姚东为了避免后续麻烦,肯定没有泄露元夕的身份。也就是,旁少平找不到元夕,也找不到他。
“对啊。”他笑了下,把一个工具箱递给他,“莫大哥不是也来了吗?”
莫向阳不是八卦的人,但易庭北最近的各种新闻连绵了两三个月,热度一直没下去过。他的助理在报告这些事情的时候,偶尔问了句,大概是和合约相关。他恍然,旁少平的名声他也耳闻过,在真人秀合作的时候也见过面,他不太喜欢那个眼神阴霾的人。
他接了箱子,跟着易庭北往机关殿的深处走,秦方今天要完成地下室最重要的主制动机构的拼装,两个人得去帮忙做递东西的工。
“我是为了电影才来的。”
“我也是啊。”易庭北道,“元夕帮我安排的。”
莫向阳很在意地看了他一眼,现在的流量咖,大多数挣的是快钱。对他们来热度就是一切,必须要随时有新闻出镜才行,让他们空出几个月或者大半年为电影体验生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若非如此,也不会闹出抠绿这种笑话来。
“那你以后的计划是什么?解约后找新的公司,还是自己成立工作室?想拍电影了?和元导合作?”
“应该是自己吧。”易庭北受够了被人钳制的滋味,想要自由想疯了,“我就是为了要拍电影才这样的,元夕给我机会了。”
这话得有点骄傲,莫向阳心里顿了下,第一次发现这伙子微妙地有点可爱。
“要在这里呆多久?”
“大概三个月啊。”
“角色是什么?”
“具体没,但可能是个民工。”
这次莫向阳彻底不出来话了,他怪异地看着他,为了拍电影,要不要这么不挑啊?虽然旁少平不是个好的经纪人,但伙子,你既然要单飞了,找个靠谱的人帮你掌舵不行吗?他忍了又忍,最后本性里老干部爱多管闲事的那部分冒出来了,他道,“你别不是被坑了吧?”
易庭北吃惊地看着他,“怎么会?”
“咱们这么吧,你有看到剧本吗?有签约吗?有谈定是主角配角吗?重要的是,谈钱了吗?”
他有点迷惘,摇摇头。
“她是不是告诉你不要计较钱,要看未来,要谈情怀?”
易庭北顿了下,摇头,统统都没有。
莫向阳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呀,还是尽快找个经纪人来帮你。”
“莫大哥,可我现在要的不是钱啊。”易庭北得极其认真,“我演技不好,没生活经验,也就只能拍IP剧。元夕她不嫌弃我,愿意花时间教我,我很高兴。而且——”他脸红了下,“她是我女朋友——”
怎么还有混了十年还这么单纯的人呢?
女朋友?莫向阳确定这伙子真的是被骗了,绝壁是被那有点背景的丫头片子花言巧语蒙蔽了,人不知道挖了个多大的坑给他跳,要借助他的名上位。那女导演和秦方有点关系,听起来背景似乎也不错,那就是有钱有权人家的姐爱电影追明星跑出来玩,玩玩还不嫌名气不够大,恰好抓住易庭北这么个正在闹解约的傻蛋。
看看人家这时间点位卡得多好,有《天工开物》的平台傍身,拍摄完成后再上自己的电影,然后宣传一把易庭北这个爆炸级别的流量!蹭完这一系列操作,导演彻底火了。
莫向阳也爱电影,看见一个有理想没才能的年轻人陷入了阴谋之中,有点不忍心。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来,给自家经纪人发了个短信,得问问看元夕究竟是何方神圣。
没想到那边来了个回信,道,“你也在问元夕?刚才旁少平托人找到我这里来,也是在问她。我看对方来者不善,你千万别多事。”
他摸了摸下巴,不多事可以,可给人使点绊子好像也没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