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他与云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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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岫真的不该来。

    穆星河对他如今的处境早有预料——不管他人对他身陷问心崖底的状况是担忧还是震惊亦或是幸灾乐祸, 至少他本人是毫不意外、心如止水的。

    那一日, 离开独秀楼后, 穆星河上了长庚殿。

    长庚殿上的人倒还是那一副空巢老人的模样,长庚殿上比之其它地方更为寒冷,这个老人也配合地换上一身冬衣, 双手笼在袖子里,好像真的很冷一样。

    他上次来这里,是有着掌门本人叫他下山而他要做归来汇报的借口, 而这一次,他又找来了新的理由。

    “掌门前辈,弟子当日从狩人场之中侥幸逃生,后经历了一个世界, 如今才得以归来, ”穆星河拿捏着语气,力图得像话一些,“然而救我于水火之中,带我出入世界的……是那位沈岫师兄。”

    掌门仿佛不胜寒意,只是微微颔首:“嗯。”

    穆星河瞅着对方那毫无波动的神情,虽然掌门话语中没有泄露半点信息, 然而那一声“沈岫师兄”也没被掌门反驳, 于是决定直:“沈岫师兄云浮山上设下一道针对他的法阵,是真的吗?”

    掌门终于睁开了一点眼睛,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他又是如何告诉你的?”

    穆星河想了想, 答道:“他是他的错。叫我今后不要再提。”

    掌门睁开眼睛来,凝视着他。那是老人特有的稍显浑浊的眼睛,然而凝视着他的时候,却如有一道强光照彻他的心房。

    穆星河在这样的眼光下几乎无所遁形,仿佛他一切未透的事情都要在这道目光之中被看透,纵是穆星河脸皮赛过城墙,也终究是生出了些手足无措之感。

    好在掌门的审视并没有持续多久,隐约听到了一声叹息,那声音很低,却千真万确是掌门所发出来的,穆星河还在疑惑,掌门却是把手从衣袖中抽出来,微微一指地面上的蒲团。

    穆星河意会,提起蒲团,盘腿坐在掌门面前。

    “云浮的确有那样的法阵,也确实有那一道法阵是只针对沈岫,”掌门淡淡道,他的手又笼在衣袖中,人靠在躺椅上,“云浮门规不多,最重要是不得违逆长辈,不得欺诲同门。他亲手刺他师父一剑,按照门规,自当是驱逐出云浮,同时云浮也会设下法阵叫他永世不得踏足云浮。”

    穆星河没有话。

    而掌门果然没有完,他看着长庚殿顶的房梁,道:“但与云浮的规矩相悖的事情在于他的师父分明是最大的受害者,却坚持让他留名在云浮。”

    “为什么?”穆星河忍不住追问道。

    “因为那一剑是故意的,”掌门淡淡道,“沈岫的剑法,一分是他家学渊源,六分是他自己所悟,还有三分是季望所授。那日他用的剑法是季望所授的剑法,所伤之处亦是季望有所提点之处。那一式名唤‘留情剑’,伤处甚深,看似致命,却不危险。所谓留情,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出手,又偏要留一线生机。”

    谁能想到那一道叫季望闭关三年的剑叫留情?谁能想到沈岫没有杀死季望的原因不是他的师父更胜一筹,而是他要留下一线生机?

    但他的师父明白。比谁都明白。

    掌门往外看了一眼,穆星河也跟着看过去,如今长庚殿外只有青松,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此时掌门却是换了一个话题:“沈岫是个很省心的弟子。他天资过人,心无旁骛,直向大道,是登仙之才。像这样的人,云浮传承千年,其实并不少见。然而有才能之人向来恃才傲物不愿受拘,但他在云浮许多年,从未违背过一条门规。唯一违背门规的不过是那一日那一剑。那日众峰高手皆在场中,是沈岫上独秀楼第三层之前的登楼仪式,若无意外,那日之后沈岫便会在独秀楼中闭关,阅尽前人秘传典籍。但偏偏是那一日,他做了最离经叛道、不可回头之事,然后重伤数人,离开云浮。”

    穆星河默然,遥想沈岫那一日会是何等的风采,又是何等的心境。

    “他在能看到云浮秘传之前悍然叛离云浮,犯下永不得踏入云浮之罪,这听起来就很奇怪不是吗?”掌门语气很平淡,穆星河却莫名能够听出这里边属于长辈的关怀之意,“他想走,那便让他走,他不想回来,那便不让他回来。”

    穆星河不知道沈岫身上,在那一天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此时他终于能够明白云浮对待沈岫那种奇异态度的缘由。

    沈岫在以毁坏自己名誉和容身之所的代价不去踏足独秀楼,而云浮派即便不能理解,也能体谅他的苦心,让他想要的都如愿以偿,甚至一力庇护着他远去,不计较他的罪行,甚至等待着他终有一日归来。

    即使代价是让云浮落下人话柄。

    那时候的云浮态度如此霸道,一力担下所有人的追究,但大家都知道,在沈岫之后,他们将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叛逆,他们能庇护的只有一个沈岫而已。

    而如今沈岫被千夫所指,若是有人欺上门来,云浮能不能坚持不去一起讨伐沈岫呢?

    穆星河记得那一日关于沈岫的话题伴随着细雨的落下而结束。灰色的天,灰色的云,灰色的细雨,掌门还生了个碳盆烤火,让这灰暗的天色终于添上一点亮色。借着那一点暖意,穆星河还了很多,譬如突破不能成功的困惑,譬如人间不能明了的感情,譬如求道而中途殒命的前辈。

    最后穆星河却是忽然问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问,比自己修为低的人能否看清自己的修为境界。

    得到答案的穆星河深深行了个礼,他是个现代人,行事向来随便,毫无礼数,而今却是极为罕见地神色认真。他郑而重之向掌门叩首,请求云浮重新调查宋律身死一事。

    甚至,如有必要,请宗门自行处置。

    然后今夜——在感受到沈岫到来之前——穆星河也点亮了篝火。他并不冷,却觉得这样的火焰叫人心生暖意,容易让人想要散散漫漫地话。

    先前的时候,那位金丹师兄也在散散漫漫同他着话,他第一次去独秀楼偷东西被发现,他改换玉京台法阵差点被法阵反噬,他第一次下山,他的师父别的都没,就叮嘱他千万别自报家门自己是云浮弟子。

    而穆星河也挑了些有趣的事情跟他,比如被沈岫第一次的杀气吓得立刻认怂之类的。

    那人听完,却抬起眉头,笑了笑,道:“沈岫这子,倒是越来越能了。”

    他用树枝挑着篝火,看火星慢慢升起,也慢悠悠地如同摇晃着一杯煨热的酒一样道:“当年,他还不是乖乖叫我一声师兄。”

    那树枝因为放在火里有了一阵子,如今也不可避免地燃烧了起来,冒出了一阵烟来。

    “当年啊,那沈岫就一屁孩儿,比你还。生得倒挺俊的,就是一看就不好惹,防心特别重。不,不是那种很孤僻的孩子,反倒是逢人三分笑,礼数周全,谁也挑不出错来,”师兄提起树枝,在冷风中抖了抖,撇嘴道,“但都是千年的狐狸,谁没读过聊斋啊。我见到他就知道他这种人是什么人了——家里有钱有权有势,地位很高,来往皆权贵,从那样人家出来的,礼仪一套一套的,实际上不就是谁都看不起,谁都在防备。更何况能被放出来修真的,肯定家族之中不算培养他,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怕是……哼。”

    他“哼”了一声,看着穆星河,树枝在空中虚点几下,留下一丝淡红的火星来:“别看你师兄我这样,我看人特别准,就好比你——一看就是长得比我们轻松得多,家里条件不错是吧,起码得是个员外之家,难得的是这样的家族中竟然没什么人管你,叫你特别肆意妄为。从该是特别聪明,两者相加,便是想要什么有什么,我得没错吧?”

    穆星河怔了怔,苦笑道:“确实如此。”

    对方又懒懒把树枝放在一旁,道:“但是来了云浮,便是要把过往一切都抛下——管你先前是公卿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求仙问道的人罢了。过往种种,都是凡尘俗事。当年沈岫装得比谁都乖,也没有人会他一句不是。他来到云浮好一阵子都没有朋友,他自己看上去倒还好,早就习惯了一样,他那师父,我也不知道你见没见过,总之也不是会管这些事的人。”

    “所以我忍不住多管了他一次闲事,那时候他还在跟我假笑,我对他‘人总有保护自己的本能,这并没有错。但是总要有人主动袒露一些自己的心怀,才能叫人敢去交心’,我不知道他当时明白没有,总之我以前是花了很多时间才明白的。”

    穆星河回忆了一下,道:“后来……他应该过得很不错,不是云浮的人都很喜欢他吗。”

    “是啊……我很高兴,”师兄那漫不经心的神态竟然带上了几分认真,“云浮不坏,我们的日子很长,也指不定哪天突然就死了,在一天就好好过一天,没必要那么防备。”

    “但他还是走了。”

    师兄了个呵欠,道:“对,人来了就总有要走的一日,哪怕是云浮派,修得长生者不过寥寥,在这里一日就行乐一日,那才不负好时光啊。”他好像困极,站起身来,摆摆手,着呵欠往崖边慢慢走去,留下穆星河一个人坐在篝火旁。

    树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穆星河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忽然在想,那个过去的沈岫——防心重重的沈岫该是如何模样,到后来那个一剑刺伤自己师父的沈岫又该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离开的云浮?是否还是他平日里见过的一贯的毫无破绽的模样?

    但穆星河今日比往日更清晰地意识到,沈岫并不是毫无破绽的。

    他很强,好像什么都不足以当他的敌人,但归根结底,其实他也会受伤,也会遇挫。

    其实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有寻常的过往,有寻常的迷茫,并非刀枪不入。

    穆星河好不容易按下满头的思绪进入冥想之境,却没想到这个寒风萧瑟的夜晚里,他会见到沈岫。

    他没有穿他惯常的那身白衣,而是有些暗色的蓝,好似融进了这一个寒夜之中。他眉眼间结了些许的霜雪,眼神却是一如平日的平静同淡然。

    但穆星河此时却知道,他必然是疲惫的。沈岫的确很强,比他要强得多,年纪轻轻就可以修炼到他只能仰望而无法碰触的境界。但即便是这样的人,也是不能将只针对于他的法阵视作无物的。

    穆星河心中有万般情绪翻涌上来,他无暇分辨,只能:“你不该来。”

    可是沈岫回答他:“你可以担心我,我就不能担心你?”

    他想他并不需要担心,他很好,且沈岫不用因为他的原因承担痛苦更好。

    但那一刻或许他忽然明白了那时候他担心的时候沈岫的心情,于是他只好笑了一笑:“大佬,我很高兴。”

    沈岫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是忽然不看他了,他看着那深深的夜色,淡淡道:“既然你没有什么事情,那我便走了。”

    这个人千里迢迢,忍耐着苦痛来到云浮,只为确认自己的安危而已。

    他来得突兀,走得也突兀,穆星河却没有挽留。他凝视了沈岫许久,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情绪,朝沈岫笑了一笑。

    他将浮浮沉沉的看不清楚的心绪都扫一片去,算想追问他从哪条路过来,有空他也要溜。——用他最平常的语气。

    不想却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当云浮是什么地方?”

    沈岫难得地怔了怔,眼眸的光彩就好似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烛火,看向了声音的来处:“师父……”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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