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一日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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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容色冰冷的年轻男子,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之处。

    那人的容貌生得精致, 甚至更胜过沈岫几分, 原本也该是叫人能够赏心悦目的好相貌,但是因为有那么几丝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而显得分外妖异。那正是沈岫曾经的师父,云浮派天玑峰首座, 季望。

    沈岫喊出了那一声之后便没有话,而季望也只是那么遥遥看着他。

    穆星河眼见得气氛就要在这里降至冰点,想点什么活跃气氛, 却是沈岫先开口了。

    “我以为师父会在风海境。”

    季望的面上是穆星河经常在沈岫那里看到的冷淡——没有喜悦,也没有什么厌恶,从这个角度来,这两人果然是一对师徒。

    “那个法阵是我亲手布下, 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 即便我非在此界,我也能感受到。”

    “师父,此事一了,我束手就擒,任您处置,”沈岫忽地微微叹了一声, 他神情里有几分不清道不明的感伤同愧疚, 但是语气却是坚定的,“但现在不行。”

    远处的篝火几乎烧尽了, 只剩下一点火星,倔强地亮起在这个寒夜里。

    而远处的崖上忽然有个身影落了下来, 他人未到而声先至:“哎,这不是季望吗,你不是自请去看守风海境?找人同你替没有?没有的话怕是过一阵子你也得到这里陪我了,稀客啊——不过你这个人无聊死了,还没有这个兄弟有趣呢,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人着着就过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能走得那么迅速,一把揽住了穆星河,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

    季望被这个人了一通,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无所谓。

    沈岫见到来人,垂首唤道:“李师叔。”

    穆星河却是诧异地转过头看着那个正在同他勾肩搭背的人,沈岫都要喊一声师叔的辈分,怕应该不是他想的什么金丹师兄。

    对方也留意到了他的眼神,“嘿”了一声,对待沈岫却是疾言厉色的——他原本还在笑,望向沈岫的时候忽然声音便冷了下来,厉色道:“谁是你师叔?云浮还有你这样的弟子吗?”

    沈岫垂眸,似乎并不为对方气势所扰,只是异常恭顺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大逆不道,自然不敢留在云浮。”

    穆星河感觉自己身边的人抖了一抖,龇牙咧嘴道:“算了,这种场面话就别了,听着就恶心,你这人当了魔君还是一点都不好玩。”

    沈岫勾起唇角来:“师叔谬赞。”

    沈岫的眼神落在穆星河身上的时候显得温和了一些,为他解释道:“这位是天璇峰首座,李停云师叔。”

    云浮七峰首座,今日此处就有了两位。穆星河虽见过几次掌门,但这些七峰大佬却是没怎么近距离接触过,此时当然是十分好奇,不住量。

    大约是因为沈岫的态度,李停云也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把他勒得更紧一些,把他给拖走,道:“对对对,是我是我,有没有倍感荣幸?跟我来,我跟你点沈岫时候的事。”

    穆星河能感受到他是想给那对师徒一些独处空间,虽然莫名有点不舍,但也是摆摆手同沈岫示意,跟着走了。

    两个多话的人走了,这边就显得越发寂静。远处篝火又重新燃起来,火光在风中一跳一跳的。

    “我没想过要怪你,”季望的话语有些突兀,破了此刻的寂静,他的语气在只有沈岫与他相处的时候柔软了一些,带着长年累月相处的不自觉的亲近,“我是你师父,却不能了解你半点非要出走云浮的动机,不能为你解决一点祸患,罪责在我。”

    沈岫此刻却是笑了。那非是他平日里那几乎没有温度的笑意,也不是他作为临渊君冷淡而对万事不关心的神情,那是很温和的、春风化冻一般的、在他还在云浮的时候很常见的微笑。

    他的微笑里带着叹息:“我知道的。当初他——就方才那个傻子——过,您自责太过,自请前去风海境,我也知道。但是错便是错,事情我解决不了,是我修为未到,不是师父的错。我不想叫师父为我忧心。”

    季望在看着自己昔日的弟子,他的神情总是很冰冷,语气也往往毫无温度,这总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冷漠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在冷风稍微止息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本不喜欢收徒。一者我毫无耐心,对他人也无甚热情,不适合培育弟子,二者我是半妖之躯,修炼同寻常人类不一样,你们的切身痛楚好比寿元和躯壳,我都不能体会。但他们我已是一峰之主,总该收个徒弟以示有所传承。于是我收下了你。

    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有一天成就会在我之上。你果真天资过人,自己也心无旁骛,境界一日千里,他们都我教得好,实际上恐怕只有你我明白,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来,我待你不闻不问,你的修行与我全然无关,你去,我也茫然无觉。”

    修道之人的时间感总是比常人要弱很多,在他们的修行之中,往往一睁眼一闭眼就是冬去了夏又至,而昔年树都已长成参天巨木。

    “你叫我不管,”季望的语气蓦然急促起来,他看着沈岫,沉声道,“我作为你的师父,在你的道途之中,竟然一件事都没有为你做过?”

    世人都天玑峰季望冷面冷心,难有感情。他成丹甚早,成名也甚早,如今许多人已经无法听闻他当年的风采,只知道他有个名扬天下、天赋惊人的徒弟名叫沈岫。又过了些年,他们又开始他是那个被徒弟刺伤闭关养伤的可怜虫。

    那伤不致命,也不值他用三年去休养。季望只是心结难解,待他闭关出来,依然是举棋不定,甚至自请进入风海境。

    人人都他困缚于徒儿的背叛之中。却无人明白他所想所困不过如此。

    时日渐去,竟成心魔。

    “师父,”沈岫的声音却是清明的,他甚至还低低笑了笑,“我怪过您。”

    他在这个寒夜里、那些呼啸的夜风之中站立着,站得笔直,神情温柔而平静,悠悠开口道:“当年我拜入师父门下,您对我不闻不问,我是心里有怨的。我毛病不少,优点也很多,最大的优点便是能自知,我知道我在您面前并无半点过错,甚至比别人门下弟子更好,但你仍对我如此淡漠,我当然不能服气。”

    “但您教过我剑法,”沈岫微微笑了笑,“您以符术、阵法闻名天下,并不擅长剑法,然而只是听我当年在家中修习过剑法,便特意去学成了一套剑法教授于我。您从未提过,而当时我也并未能悟到,懂事一点才能够明白这样的苦心。那时候我才明白,除了那个剑法,还有很多我从未注意过的东西——当年我一个人来到云浮,是家族之中的弃子,后来我才知晓,您给了我许多东西……比那些神仙术法剑仙秘籍更好的东西,师父。”

    季望沉默了很久。

    今夜的风呼啸不已,远方的火焰异常明亮,沈岫逆着光站着,漆黑的发丝染上火焰的色泽,被风拂动扬起细碎的发丝。

    沈岫入门的时候还,甚至比大多数云浮弟子还要一点。季望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路披荆斩棘扶摇直上,看着他由不点变成丰神俊朗的青年,从太懂礼数以至于同人保持着习惯性的距离的孩子,长成到特别亲近人被后辈喜爱的沈岫师兄。

    如今沈岫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世人无一认为他还是他的弟子。那是个臭名昭著、犯下无人能容的大过的魔君,是亲手重伤师父的弟子,叛离宗门的逆徒,与天下宗门为敌的恶首。

    可此时沈岫在敬慕地看着他,用着亲近而温和的口吻。

    沈岫忽然走近前一步,他们的距离更近了,沈岫低下头来,他的声音是如此真挚,他的眼眸晴明,有着不一样的光彩:“师父,我从未自苦,也不希望您为我自苦。我做错了事情,并非因为我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而是有些事我要去做,应当去做。旁人不必体谅我,我做完之后,自当领罪。”

    “……所以你也不需要告诉任何人,是吗?”

    “不,”沈岫看着他,那眼中依然有光,“我并不是不需要,而是不能。已是负累重重之身,不能再去牵连更多因果。”

    沈岫罢看了看天空。黑沉沉的夜晚,乌云压盖住天空。

    就好似沉沉的天命压下来。

    天很冷,穆星河在烤火。他并不冷,他只觉得要符合气氛。但即使他如此敬业,也是有点心神不定的,时不时就伸出头瞅瞅远方的那两个人。

    李停云很不耐烦,将他扯回来。

    “别看了,不起来的,”他出尔反尔,不沈岫时候的故事了,反而问道,“你怎么之前不沈岫跟你关系匪浅?他竟然会冒着剑阵穿心之险来看你是否平安!”

    穆星河怔怔地,摇了摇头:“我想不到他会来的……我当这种事只有我会做呢。”

    李停云如今看来并没有兴致做迷茫青少年的人生导师,转而叹道:“但是那剑阵厉害,沈岫硬吃下来定然受伤甚重,竟然能硬撑下来,确实不错。”

    穆星河有点着急,几乎要站起身来了。

    “哎哎哎,”李停云又把他扯回来,道,“人家师父在那呢,不会捅他一刀的。来来来,我们来聊点别的,你之前还你谋害本门弟子,那又是哪来的丰功伟绩?”

    穆星河看着那边两个人,看了一会,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闷闷道:“门中有个名叫宋律的师兄,帮过我许多,后来我听闻他可能出了意外,前去调查,得知他的死讯,返回宗门报告。大约因为我和沈岫的关系以及我之前作的死,他们竟认为是我蓄意谋害宋律师兄,编造一个死因上报宗门。”

    “啊……”李停云听闻竟然怔了怔,“竟然是宋律,那柏青阳要难过一阵了——那你调查回来的结果呢?”

    穆星河先前听闻面前的人是天璇峰首座之时便已经想起来,柏青阳也是出自天璇峰,那恐怕就是柏青阳的师父了。如今从他口中听到柏青阳的名字,穆星河并不意外,只是一五一十地把之前瀛洲剑派那灰衣剑者所述告知于他。

    李停云听完竟沉默了一会,火光在他眼底闪闪烁烁的。

    “宋律为他的修为所困已有数年。我是过来人,修道之人,多多少少会有这样的时刻,尤以凝脉之后、金丹之前最为凶险。而无论何时,一旦陷入停滞,终生道途都不过如此了,”李停云道,“他是我徒弟的好友,因此我也算是认识他。当年入门之试,不止一个宗师看中了他。他的天资很好,心性更好,沉稳镇静,不疾不徐。然而他最后却被自己的长处所缚,迟迟没有迈出往前的最后一步——未想到他后来迈出了那一步,却仍旧差了一些,陨落在外。所谓天命无常,怕是如此。”

    穆星河听着,忽然回忆起之前见过的宋律的模样,那个从从容容的、特别靠谱的师兄,终究是为着修行所困,直至死亡都无法突围而出。

    穆星河问道:“那是不是按照自己原来那样子来更好?”

    李停云摇了摇头,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正经:“未必如此,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若是固步自封,或许有一日也免不了殒灭。且对心向大道的人来,毫无进步无异于死,怎能不求突破。”

    “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李停云却是笑了,火焰映在他的眼瞳之中:“原本就是这样的——与天争命哪有那么容易?步步皆险境,步步皆困锁,你走上一步,恐怕同时也有不少人坠下来,别人能登天台的道路,于你却是万丈深渊,这便是修行。”

    “很难。”穆星河。

    “确实很难,你能进云浮,是万里挑一,但能成金丹的话,恐怕是万万里挑一,大道难成,成就金丹之后,不知又有多少人折损于金丹之上。不做好殒身的准备,莫是修成大道,恐怕结魄都难,但你要知道你随时都要死,也随时都要从死中求生。”

    穆星河想起他们的入门誓言——“于天地无涯,寻一线生机”,确实是不过一线的生机。

    李停云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看你这样子,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你呢,你要遇到那样的困境,你该如何是好?”

    穆星河怔了怔,老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日有路,我便从路上走,明日无路可去,我便去看哪里可以走。”

    “好!”李停云笑了起来,“修行无定法,你能走出的路,便是你的法。你能明白这个道理,这很好。”

    穆星河得很自然,他还不曾明白自己同样被某种事物所困锁。只是即便有障碍,他也不觉迷茫,因此也无人能看得出来。

    他还有路,他还能走。

    他还有许多该做要做的事情未能去做,因此他还不能停歇。

    李停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就要离去。而穆星河见到篝火渐稀,觉着沈岫恐怕过一会儿也会同他些什么的——即使是告别,便也起身来,再去捡些树枝来玩。

    当他带着一把树枝归来的时候,沈岫也往他那儿走过来了,穆星河赶紧颠颠儿跑过去,离大佬稍微近一点就在那里滔滔不绝:“我大佬啊?你没事吧?你师父呢?他没事吧?你们没干啥吧?”

    火光映照里,他已经能看到沈岫眉眼间的深深疲惫,穆星河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往自己身边拍了拍,然后往火中扔着树枝,有些树枝带着湿气,放进去还有烟出来。他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心中忽然有点奇异的踏实感,他转头看过去,大佬已经坐在了他的旁边,火光给沈岫好看的面容染上几分艳色,像那夜的临川灯会,他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一川河灯的样子。但又似乎……有哪里是不一样了。

    他冲沈岫笑了笑,用树枝搅搅底下未烧得彻底的旧柴火。

    “大佬啊,我其实回来之后又炼了点药,你要不要先吃些再走……”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老妈子,但是又忍不住多——他并没有能够意识到这也是某种不知所措,因为他原本不该在这个人面前不知所措,“我在这里没事的,一切都还在我的意料之中。”

    “别话了,”他听到沈岫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而后却是肩膀一沉,有些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渗过来,“让我歇一会……”

    那句话之后沈岫便再无声音,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

    穆星河愕然转过头去,见到沈岫已经闭上眼睛,他的眉眼间是深重的疲色。有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映得睫毛越发的长,投下细密的阴影。想拔掉。

    穆星河手上的树枝掉到了火里,火焰被压住一下,腾地又燃烧得更热烈起来。

    他想大佬一定是累极了,累得忘记收住自己的境界压制。

    不然为什么自己如今心跳会有如擂鼓,为什么会几乎不敢呼吸?

    作者有话要:

    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