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孟周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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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禾走进派出所。

    在民警同志的带领下,见到了沉默的坐在休息室里等她的时凡。

    虽然是寻衅滋事,但就他这一身伤,谁会信是他向别人寻衅滋事?

    而明珠酒店那边明显也不想将事态闹大——这次他们承办了重要会议,不搞出负面新闻是最首要的任务。打电话报警其实主要是想借助警察的威慑力,在不引起肢体冲突的情况下,名正言顺的把人弄走。

    所以警方批评教育之后,双方态度都很好。各自在笔录上签字,也就结案了。

    把苏禾叫来,还是因为时凡不肯走。

    苏禾在大厅里,已经听民警同志讲过事情的因果。

    她心里最糟糕的预感,终于还是被证实了。

    时凡宣称自己是孟周翰,追着孟启森的车子叫爸爸,并要求一定要见到孟启森。

    他若自称是其他富二代,民警同志不定还得查一查才能确定。

    可孟周翰是谁?

    他是个会在社媒上晒晚宴菜单,发活动定位,直播走红毯一次次引国服务器崩掉,引得同台出席活动的明星分两派一派狂蹭他流量,一派狂骂他给活动安保增加负担的超级红。这几年虽然玩够了,或者成熟了,而渐渐不怎么更新自己的浪国和短视频账号。但偶尔蹦出一句话来,依旧分分钟横扫各大平台。

    全络,谁不知道他到底长得什么样?

    所以尽管民警同志努力保持专业客观,可显然是把这件事当笑话来讲的。就连等候室里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带进来的准治安隐患们,也在笑他“又一个想钱想疯了的”。

    而那个笑话,是苏禾最爱的人。

    他本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宝物,可他想变成另一个人。他不承认自己是自己了。

    走进休息室里,看到时凡茫然、死寂的目光,苏禾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很明显正在自我防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不在心里自我催眠,根本就无法保持这样的淡漠和冷静。

    苏禾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民警她想和时凡单独待一会儿。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才走上前去。平静的,“先回医院吧。等你伤好了,再想办法去见孟启森。”

    “我见不到他的。”孟周翰抬起头,淡漠的看着她。他的情绪诡异的稳定着,“根本就不可能见到,我们家安保到底有多严我自己最清楚。根本就不可能随便让闲杂人等靠近他。”

    苏禾:

    “你觉得自己是孟周翰,却又认为自己是闲杂人等?”

    “这不是很明显吗?”孟周翰情绪稍稍高扬,“我现在这副模样,谁会信我是孟周翰?”

    苏禾: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是在时凡的皮囊里。

    “为什么一定要避开安保?为什么不能想办法通过正常途径拜访他?”

    “正常途径,哈,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们正常交际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就我现在这个身份,都轮不到他身边一个助理亲自露面打发。一个前台就能把我拦下了。”

    当然此刻,孟周翰还不知道,就在今天,他死活没闯近前的那个车队,苏禾无意中就给破防了。

    当然苏禾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

    她看了一下表,告诉他,“郑莹颖现在正在采访孟启森。”

    孟周翰眨了眨眼睛。

    苏禾便接着,“如果你能受邀参加今天的年会,那么最晚明天,你就会跟他坐在同一个会场上。你也根本就无需追着他的保镖车喊爸爸,他自己就会停下来,跟你平等的交谈。”

    孟周翰愣了愣,那双充满自我防御意识的眼睛轻轻动了动,坚固的壁垒渐渐破碎成一片水光。

    他的目光重新温热起来,同时闪动着跃跃欲试和自我怀疑“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你知道要积累这么多财富,爬到业内领袖的位置上,需要多少年吗?”

    “所以你就想走捷径,靠拼爹去打赢那些日复一日拼命努力的人吗?”

    “拼爹”这个频频让他跳脚的词,再一次触发了他的自动反击意识。但这一次,他终于出了不一样的内容。

    “可那是我爸爸,”他言辞激切,“我就是想见我爸爸,想见自己的爸爸也得花上十年二十年变成亿万富翁——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她爱时凡。她确实爱他。

    但如果他非要当孟周翰,她也不是没法用对待孟周翰的态度对待他

    孟周翰而已,一个在和她互不影响的领域里蹦得很欢的陌生人。也许人海之中曾有过那么几次擦肩而过,但谁知道他是谁,谁知道她是谁呢?

    读书时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学习器。本质上,她是个极端理性,还不怎么懂人心的女学霸。

    “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爸爸了。”苏禾冷漠的提醒他。

    孟周翰捂住了脸,支着自己的额头,开始哆嗦。

    ——他被破防了。

    可这个女人破防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哄他安抚他。就只是为了用现实鞭打他,逼他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猜得没错,这女人不软、不萌、不体贴、没风情,也根本无意攻略他。

    简直就是最不能让男人得到抚慰、最无法激发异性的爱意的那种那种第三性。

    但是她确实正视他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自欺欺人的把他当成时凡。

    她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他当一个发癔症的疯子。

    她好好的,把他当一个虎落平阳的孟周翰看待了。

    “你相信我是孟周翰吗?”他在极度的落魄之中,终于仰起头来看向她,问道。

    “我不信。”她生硬,但一如既往的诚实的回答她,“我是一个科学家。”

    当她这么的时候,孟周翰感受到了她内心极度的孤单。在此之前察觉到这点是很不可思议的,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就获得了共情别人的能力——又是跟时凡有关吧,他想。天天他拼爹。她自己不也是没多独立,没多坚强吗?连当个科学家,都得捆绑一下男朋友。

    苏禾,“从来没有人检测出能脱离独立存在的意识。更不必在此基础上开发出能把意识抽离,独立转移的技术。倒是实验室里,已经成功的让实验鼠的大脑产生简单的错误记忆。所以,虽然同样不可能实现,但我确实可以给出比‘灵魂置换’更合理的法——你的大脑受到了刺激,产生了错误的记忆。你不是什么孟周翰,只是记忆错乱的时凡。”

    孟周翰沮丧——但好像又习惯了的心想,果然是这样吗?她果然还是要把他当时凡吗?

    可是苏禾又,“但是我不了解、我做不到,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一定就不存在、就不会发生。”她顿了顿,似乎在取笑自己言不由衷。但她依旧看向了孟周翰,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你想服我,你不是时凡,而是孟周翰——你可以向我证明,给我看证据。我是可以被服的。”

    “到底要怎么证明才行?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能想出向一个不熟的人证明你是你的方法吗?”

    苏禾,“我是孟周翰的陌生人,不是时凡的陌生人。”

    明明是他自己先自称跟人家不熟,但苏禾一陌生人,孟周翰的心莫名又被刺痛了一下,他低声嘀咕着,“明明都朝夕相处半个月了。”

    苏禾没有理会他,只,“虽然我不能判断你是不是孟周翰,但你可以证明你不是时凡。”

    孟周翰眨了眨眼睛,不知怎么的就很跃跃欲试——他受够了她口口声声时凡,反正不管怎么样,他绝对不愿再被她当什么时凡。他想让她看他就是他,而不会想起什么旁的人。

    孟周翰,“我会法语。”

    苏禾轻轻眨了眨眼睛,掩掉了眼中的水汽。

    “你认定时凡不会法语吗?”她。

    “他不会吧”孟周翰不是那么斩钉截铁的,“国内又不教,他父母也不像是能给他请得起家教的样子。”

    苏禾,“时凡的妈妈是个械工程师,时凡的时候她跟组援助过阿尔及利亚,带着时凡学过法语。除了法语,她还能流利的俄语。会一些西班牙语和罗马尼亚语。”

    “”孟周翰张了张嘴,“不可能。她连两千块都拿不出来,又抠门又势力”

    “会英语、法语、俄语,能西班牙语和罗马尼亚语,跟能不能拿得出两千块有直接关系吗?”

    “但她要真能多国外语,起码也得是个社会精英吧!”社会精英怎么可能这么穷?

    “是啊,她是社会精英。”苏禾,“她是个中层公务员,月薪两万多。至于为什么拿两千块都这么为难,她跟你得很清楚——因为她要供二套房的房贷。她五十岁了,家里女儿才十一。她得精打细算,替女儿考虑。并且她也确实没有像爱女儿那么爱时凡。”

    “才两万块”孟周翰想才两万块算什么精英。但他随即意识到,因为赚得不够多而看轻一个会五种语言的工程师,太lw太浅薄了。

    可惜他收敛得有些晚了,苏禾已经被他激怒了。

    “你家那些精英,能拿多少钱的工资?”苏禾忍不住问道,“你所谓百万年薪随便雇的,难道是普通员工?你要搞清楚,不正常的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收入。”

    是靠他们聚敛起千亿财富,却在这里贬低他们价值,轻薄调笑他们赚得少、活得不够体面漂亮的无知富二代。

    孟周翰张了张嘴,为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轻薄而感到懊恼。也为她瞬间的疏远而感到焦躁。

    “你就是想批判我对吧?”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些常识,弄清楚别人穷并不是因为有哪里比不上你。稍微尊重一下别人的合法劳动所得,收敛一下你的趾高气昂。”

    她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冲。”

    她只是受不了——如果时凡真的是因为受了什么刺激,希望自己是孟周翰,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她没有办法不迁怒,不去恶毒的贬低、教训这个富二代。

    但是她迁怒他,贬低他她的爱人就能变回来吗?

    她,“时凡会法语你再想一想,还有什么你会,而他肯定不会的东西。”

    当然有——孟周翰想,他能随口出一大堆时凡闻所未闻但他习以为常的东西,他就该先把这些东西出来,而不该什么法语,带出她这一大串愤懑不满。

    但是,当他拒绝向苏禾论证“他”是“他”。当他选择“法语”,而不是那些因为财富的差距而天然被他这个阶层垄断的东西,来证明他不是时凡时,他其实就已经明白——他想在“自身”,而非金钱的领域战胜这个人。战胜这个仅仅因为早来了一步,就让他在遇到遇到苏禾的那刻,处处落入被动的人。

    他想证明,一无所有的站在这里的孟周翰,也是值得苏禾遇见的。

    至于找爸爸——

    他惨兮兮的追着他爸爸的车呼喊“我在这儿,我才是你儿子”时,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

    ——当他进入时凡的皮囊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他父母的儿子了。

    他们没有血缘关联,没有法律关联,甚至都没有社会关联。

    唯一的情感关联,也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

    哪怕他真的站到他爸的面前,向他做出了完美无缺的证明,他爸八成也只会拍着他的肩膀,“伙子,你要把聪明用在正途上”,然后送他进监狱——他们这些有钱人,最怕被别人摸个底儿掉,丧失日常居家的安全。要是连个亲子鉴定都不做就认儿子,家门早就被来认爹的挤破了。

    如果他还是孟周翰,那么就算他是个人渣败类,他的父母也肯定一如既往的爱他,无非更为他而操心烦忧。

    如果他不是孟周翰,哪怕他是个完美的子女,他们也最多羡慕一下别人有这样成才的孩子。

    如果他们能自行决定可不可以切掉他的一只肾去救他们的人渣儿子,他们八成也会选择——切。

    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全盘接受的爱。基于血缘的爱。极度无私的爱,极度自私的爱。

    但唯独不是“我爱你的灵魂”的爱。

    当然他还是会去找爸爸——毕竟那是他的爸爸,他的妈妈。那是他的血缘羁绊,感情羁绊。

    就只是

    就只是,在此之前,他也想要,被眼前这个人看到。

    “没有了。”他,“我证明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我家住哪儿。我有哪些家人,他们叫什么,哪天生日。我有哪些朋友,哪些喜好,经历过什么事。然后你可慢慢去查证我的对不对。”他仰头看着苏禾,带一些期待,“你想听吗?”

    苏禾怔了怔,“不想。”

    孟周翰:他就知道!这个女人薄情寡义,铁石心肠。根本就完全不想了解他!

    苏禾看着他燥乱难安的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

    “你时凡的法语并不算很流畅。”她,“如果你可以出他做不到的水平,也可以证明。”

    孟周翰愤恨的仰起头来看向她,流畅如歌的法语脱口而出。

    很多人都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但作为一个纯正的中国人,苏禾完全听不出法语有任何比汉语优美的地方。就像一连串粘连不清的音符在喉咙和舌头之间反复弹跳。但当然,汉语也差不多,无非弹跳的音符和位置不一样。

    这世上没有优美与不优美的语言,就只有优美与不优美的嗓音。

    而时凡的嗓音无疑是优美的——至少在她的耳中,是优美的。

    所以当他的声音停下来的那刻,脑海中不断翻涌着的记忆,和耳中所听到的话语、眼前所见到的人,令她一时甚至无非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曾经为时凡——当然更是为了去法国参加国际会议,以及跟那边的项目组合作,而学习过法语。

    所以她听得很清楚。

    他的是——

    我是孟周翰,我把自己弄丢了。

    我的灵魂被困在了别人的皮囊里。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但是唯有你,我请求你

    请你看着我,请你认出我。

    请你相信我。

    她捂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悄悄擦掉了眼泪。

    ——无论他是自我认知混乱也好,是别的原因也好。这个身体里的灵魂,都已经不想再继续当时凡了。

    她弄丢了她的爱人。

    待平复好情绪之后,她才回过身来面对他。

    “好的,我相信你了。”她,“从今天开始,直到直到凡回来为止,我都会把你当成孟周翰。”

    她,“现在,我们回医院吧——我希望你能珍视我男朋友的身体。我不希望等他回来后,找回来的是因为你的粗心大意,而有任何运动障碍的身体。他他还挺喜欢打篮球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