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田毛头偷肉吃当场擒获 三十夜李家人默默守岁
过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那就是写春联。除了去年,日本人在,没有哪家帖春联;以往年份,这件事都会把成子愁坏。不是写字难,当然写字也难,主要是编对子难。愁得他一到腊月就到处找人,找那些有文化的人帮忙。今年,他不愁了,因为组织龙灯,他把这事给忘了。挖藕的那天,刘四二问起,成子才记起来,已经来不及了。想着杜李乡公所也有能写的,也就不想这事了。
上次去清水坪,李舜成就买回了一些红纸,没买到砚台,昨天去广桥买到了。上午,李舜成闲来没事,写了几副,也没等到初一,写好就贴出去了,这使得他们的家顿时有了生,没想到被送被单过来的刘喜云看中了。她老远回来一趟也有要成子写春联的想法,听不写了,正不知怎么搞呢,知道李家人能写,当然索要。李昭福没办法,就给她家写了两幅。刘喜云回家的路上,好些人看见她上拿着的春联,有的还展开看了看。他们以为是成子写的,拿着红纸去牛草坡找成子,没找着人,这才找到了金家台,知道了春联是李家人写的。
这些人对李昭福不熟悉,拉拉扯扯要刘四二来跟李昭福,刘四二没法,这才过池塘这边来。李昭福见这么些人从坝子上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迎了出去。李昭福待刘四二走近。问道:“刘爹!这是”“喜云,对子是你写的?”“是的,怎么啦?”“他们也想让你写,你肯帮忙?”“写不好,会丢丑的。”跟来的人都不会,就图个喜庆。有个人道:“赶走了日本人,过年就该有个过年样。去年大家心里不得劲,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写对子。今年不同了,不贴对子,只怕不行。”李昭福道:“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也不能推辞,那就到屋里坐。”
李昭福、李舜成虽然是父子,可两个人写的字却大不相同:李昭福的字庄重,有点像隶书;李舜成得名师指点,写的是散体行草,气势恢宏,堪称书法。不知是什么原因,喜欢李昭福的字,请李昭福写春联的占多数。李舜成写了两幅就没有人找他了。李舜成乐得自在,也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把这几天枕着的,李禹成换下来的棉衣折叠一番,做成了一个枕头。
几天的忙碌,过年的事情总算做完了,最后解决的是睡觉的问题。三人挤着实在不好睡,从广桥扯回来的布,刘家帮忙连成了被单、床单。刘喜云刚才过来的时候,又帮忙把被子钉好,床单铺好了。新的盖被、新的垫被,再加上刘家兄弟精心处理过的床草,李舜成期待晚上能好好睡上一觉。
李舜成看了一下表,已经四点多钟了,也该煮饭了。他跟父亲了声,就开始淘米煮饭。里面的锅是旧锅,父亲刚回来的时候买的,适合煮饭,这几天父亲就是这么做的。新锅,边沿还有一些铮亮的微微发青的灰白色,最好用来炒菜,沁足了油,就不怕生锈了。
李禹成切了一块野猪肉,在热水中洗过,放到一边准备等水热了再洗一道就切片。他把水倒了,又把锅中的水舀干净,然后加上干净的水,接着去房屋东头的菜地掐了几片大蒜的叶子,到池塘边洗干净。回来时,水也热了,可这时找不到刚才的那块肉了,转了一圈都没看到。禹成正在和刘佳儿的哥哥——刘健玩青蛙玩具,青蛙跳到了脚边,李舜成差点没踩着,一个趔趄。站稳了,问道:“看见肉没有?”“嗯?”两个孩帮忙四处找,也没找着。
一个男人进屋问道:“你是李叔的大崽?”“嗯。你是?”“你们在找什么?”“一块肉。”“嗨!田毛头。田毛头刚才进来了,你们没注意?”李禹成道:“哥!快追,田毛头是专门偷肉的。”孩子的话没有逻辑性,哪有专门偷肉的人。李舜成也不管,道:“算了。”“哪能算了,不能惯适了他们。”那男人完,追了出去。
李昭福正写好一副春联的上联,也跟着大家走了出去,走到池塘边回头往后山方向看。人是刘伟跑上去抓到的,还打了两个耳光,揪了下来。李昭福见是一个不大的孩,道:“算了,孩子。”李舜成搣开刘伟的,把这娃娃放了。
刚才那人是杨开林的儿子叫杨光一,因为也等春联,所以没走。他和其他人不同,他对子的底稿是自己拿来的。他告诉李舜成:“这田毛头是好些年前跑日本,流落到这一带的外乡人,还在你们这房子里住过好长一段时间。算来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吃得不好也就个子不高。能活下来也就不错了,这里陆陆续续来个几个像他一样的孩。女孩子不好,那几个男孩子肯定是死了的,去年冬天,我自己就埋过一个。”“那他现在住哪里?”李舜成切好肉,放下菜刀,问道。“吴方明家,去年日本人来的时候,我们都往河那边跑,吴方明要去他女儿家,结果碰到了日本人,一家人都死在路上了。”“我们这里,日本人杀了几个人?”“几个?不止。乡公所死的人多,我们保主要是吴家,其他东边有两个。还有桃花姐姐!富贵他爹爹是不是日本人杀死的?”中堂一个女人答道:“不是,自己摔了一跤,摔死的。”“那就是摔死的,就刚才的这些。”
杨光一读过书,去县城读的,上的是洋学堂。他看到这几天,李家来了着装考究,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伙子,自然多了些关注。刚才李舜成处理田毛头偷肉的事时,没有像县城的那些有钱人一样霸道,刘伟都打人了,他没有打,还要刘伟别打了;这使得杨光一对李舜成陌生感少了许多,有了交谈的兴趣。
李舜成也愿意和杨光一话,向他打听一些情况,他问道:“这个孩,按理十五六岁也不是孩了。他靠什么生活,偷东西?”“现在,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比他大,是本地人,个子比他高,也有了力气,就是不肯做事。田毛头好一些,有人喊他做事,他还肯做。大家主要是恨唐三赖。”“唐三赖?”“那人没有正式的名字,我们都叫他唐三赖。”“我想去看看这田毛头,刚才看见他衣服穿得很少,这天气”“是的呀。我带你去!”
李舜成朝堂屋喊道:“爷!你的菜炒得好些,你来炒。”“我还没写完。”“你那字写得太慢了。你写完这一副,剩下的我来写。”
李昭福把笔交给李舜成,问道:“你准备做什么去?”“我去看看那个田毛头。”“哦。那你快点写。”
张桃花看着李昭福走了,心里很不高兴。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李舜成乱画一气就写好了,写得那个字认都不认得。话又回来,李昭福写得字张桃花也不认得,只是横是横、竖是竖,应该是字,而李舜成写的那就不一定了,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字。一旁的杨光一看出了张桃花的心思,便将春联大声念了出来,张桃花不好什么,拿着春联移到旁边晾干墨迹去了。
李家老屋的后山,也就是一个比房子高不了多少的山坡,从后山过去,拐一道弯就到了吴方明家。
在路上李舜成问杨光一:“这田毛头是哪里人?”“不知道,没人问,哦,不是。有人问过,他自己记不得了。应该不是我们这一带的。”“为什么?”“刚和日本人打起来的时候就来了。有七八年了。”“那到我们这的时候也该七八岁了,应该能记起什么的。”“你这样问,是打算帮他找到家里人?”“为什么不,日本人害的,日本人走了,不能还让这些人继续受罪吧。”“你的有道理。”
吴家的东西早就被附近的人你拿一件、我拿一件,拿光了,就连房梁也拆掉了好几根,房草全部垮了下来,到处流着污水,连有些地方的雪都被变染成了褐色。只有堂屋和左卧房,还有点人气。因为有股臭味,李舜成、杨光一都没有进去,在外面喊了田毛头出来,田毛头不敢出来。和田毛头一起的人,也就是唐三赖出来问找田毛头干什么。杨光一刚想,李舜成制止了他,自己问道:“你叫唐三赖?”“他们都这样叫我。”“田毛头刚才偷了我家的肉,被我们抓了。我家还少了东西,我来问问是不是他拿了。”“你家是谁家?没见过你。”“我家姓李,和他(指杨光一)家打邻居。”“哦——知道了。田毛头!你出来!”唐三赖边边往里走,“你自己惹的祸不能让我替你背吧,你出去!”“我没拿!”“不是你拿的谁拿的,我拿的?我好些天都没出去了。你他妈!去不去?”
田毛头出来了,李舜成拿着他往回走,到了后山才问他记不记得自己老家是哪里的,田毛头满心狐疑和恐惧,不敢。李舜成这才告诉他刚才的话是假的,就是想逼他出来,要他放心不会把他怎么样,可田毛头还是没。
回到李家,李昭福打来热水让他烫脚,然后又把火缽端了过来。李舜成心急还想继续问,李昭福没让。到处找适合的衣服给他穿,去刘家找了一条棉裤,李舜成又把刚才用李禹成旧棉衣做好的枕头拆开,试了试了。李昭福道:“有办法了,烧水洗澡!”
洗完澡,把头发剪光,然后穿上棉裤和裘皮上衣,田毛头笑了。李舜成让他了几句家乡话,李舜成觉得有些熟悉,可问他知不知道刚才讲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摇头,不清楚。又要他唱一首时候的歌,他哼了哼,李舜成觉得应该是苏州评弹。问他坐没坐过船,那种后面有个撸的船,他跟着李舜成作出了摇橹的动作,做得很好,李禹成跟着做了好几次,没他做得好。因此,李舜成认为田毛头是江浙一带的人。李舜成过完年还要去张果镇,他想把田毛头带去,碰碰运气,万一能找到他家里人,不也是功德一件嘛。他的这一想法得到了李昭福首肯,道:“是日本人造下的孽,不能丢下不管,他们走了,不管了,我们自己得管。”
听李昭福要收留田毛头,当天晚上,刘家人把李昭福、李舜成喊了去商量。不是不能收留田毛头,关键是唐三赖知道了一定会缠着不放,就会有许多麻烦事。
李舜成问唐三赖到底是什么人,成子道:“他家不在我们磨山坳,在喜云那边。几年前,他父母得了一种怪病,走了。本来家里面还有点钱,也有一些田土,可他不肯做。开始那年,有人租了他的田土,他就天天躺在那人家里要吃要喝。人家年底一算账,一年白做了不,还赔进去了不少钱,第二年那人就没再租了。按理也该清净了吧,没想到他还是没完没了,嬉皮笑脸地还要到人家家里去住。这种情况,没有人再不敢租他家的田了,他伯伯做主就把他的田土卖了。他伯伯原本是想细水长流,三五天给他一点零花钱;他不干,把所有钱要了去,到清水坪住了大半年,艺没学成,把钱花了个精光,被人家赶了出来。回来后,他还找伯伯要钱,没有钱就要他伯伯把田土还给他。搞得他伯伯起火了,把他赶了出来。这种人谁家也不敢救济,各保各甲都赶他走,我们四甲也要赶他走,了大半年了,没人出面。”
刘伟道:“你们都是怕事鬼。”刘金殷制止了刘伟。成子道:“也不是怕事,主要是这里牵涉到田毛头,赶走唐三赖,势必也要赶走田毛头,大家于心不忍。现在既然李家收留了田毛头,那就应该把唐三赖赶走。”
没有田毛头作伴,唐三赖感到害怕起来,这吴方明的房子确实有些阴森可怕,可他没地方可去。下半夜有了一些光线,也不见得比上半夜强多少,洁白和宁静的大地上,连狗的叫声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唐三赖推测田毛头有三条出路:第一条,打死了,或者杀了,无声无息就埋了;第二条,赶走了,去外地,人生地不熟,也只有死路一条;第三条,放在家里做长工,累死累活还吃不饱,比死了还惨。
这样挨到了天亮,唐三赖推翻了先前对田毛头命运的推测,他希望田毛头遇上一个好人,能多得几个红薯,自己也能吃一两个。等气温回升,趿拉着的鞋子不那么冰冷,唐三赖走上了山岗。他远远地看见王家两姐妹走在那边的大路上,看着像,应该是。他朝她们去的方向走去,他不明白这么冷的天这些人出来干什么。
走到了金家台山后,看见各家的坟头都有人在烧纸,这才知道人们出门来是给先人培土、送灯的,年前给先人培土、送灯有早也有晚,见没有下雪,提前一两天把灯送了也是可以的。唐三赖庆幸自己起床了,庆幸自己出门了,要不然这个会就错过了。
李家的祖坟和刘家的隔得不远。这么些年,李家送灯的事都由刘家代劳,今年的自己出面了。刘伟在两边都放了炮仗,使得刘李两家的培土仪式比其他人家的有所不同。田毛头也去了,按照刘四二、李昭福的指点,跟着李舜成、李禹成在培好土的各个坟头磕头。
唐三赖第一次在金家台遇到这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哪个坟头的祭品丰厚。在王家的坟头捡了几颗花生后,唐三赖有些失望了。金家台,王家的家境是算最好的,连王家都这样寒碜,其他人家就不用了。他想追上王家姐妹,这时听到了炮仗响。放了炮仗,那供品是不会少的,有了供品,那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追赶王家姐妹了。唐三赖不自觉的走到了刘李两家墓地,见好几人着装考究,心里暗自高兴。
通过好一阵观察,唐三赖认出了其中好些人,连李昭福、李舜成都认出来了,只是那个穿着裘皮上衣的子不认识。看着这子脱下棉帽子,光着头跪下磕头,唐三赖觉得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是谁。唐三赖正要放弃探寻,听见刘伟喊田毛头,这才幡然大悟。
唐三赖没有再去捡供品,他想:如果能像田毛头一样跟着这李家,还用得着捡这些祭品,跟猫狗争食吗?唐三赖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和往回走的田毛头打招呼。田毛头听到喊向唐三赖走了过去。刘伟见着了,一面喊着“满姑姑!快来!”一面跑上去拉住了田毛头。
刘喜豆把唐三赖拉到一边道:“你来我们四甲也有大半年了,其他哪个保,哪个甲你能住这么长时间。你今天就跟我离开四甲,不然,我把你的东西全烧了。我现在就去把狗牵来。”
唐三赖走了,没有等刘喜豆把狗牵来,捡完刘李两家的祭品就走了。他打算一路向南,一边捡拾祭品,一边找地方歇脚。
俗话“叫花子也有一个年”。年后,有人在清水坪看到过唐三赖,也有的是在广桥。虽然会有人偶尔提起这人,可这人的去留还真没有引来更多的关注和惋惜。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李昭福在堂屋烧了一个大树蔸,这是他自己挖的,他记得这里过年都要在自己堂屋烧树蔸。田毛头坐在下风,呛得不行,他想出去,李昭福没让,守岁是不能乱走动的。李舜成让他坐到了自己这边。
外面好大的雪,池塘里的冰又结上了,雪落在上面没有溶化成水,留了下来,越积越厚。
去年过年,李昭福是舒心的,那是在龙潭梓坪那个有四个门当的院子里,那是龙潭最好的院子。大堂里点着松油灯,烧着三盆炭火,就算不关门都不会觉得冷。母亲喜欢玩字牌,三兄弟陪着她,一直玩到三更天。临走,她要其他人继续守岁,不到五更天不准起身。只是,那天没有这么大的雪。
后来,日本人来了,就在山那边。什么都不顾了,只要前方要,不停地往前方送。鹰形山上枪声响个不停,比炒黄豆子都热闹。抬下来的伤员、尸体一排一排的看不到边。最后鹰形山上烧了一把火,一把整整烧了七天七夜的火,把日本人都烧死了。
母亲跑日本回来就病了,二弟也破产了。舜成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听了蔡老板的去了下江,舜成几个月都没有回来,三弟就是这样破产的,他当时认为自己也破产了。母亲再也没有熬住,在那个最热最热的晚上,走了。走之前,她:“不该要你爷到这边来。要是不行,就回去。”
李昭福回来了,回到这陌生的金家台,回到这没法住人的老屋。在这里吃穿用度都成问题,还有蚊虫叮咬、日晒雨淋。可他坚持下来了,因为有禹成在身边,他没有办法。好在年底舜成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
“你是怎么找到的?”“什么?找什么?”“没什么。”李昭福摸了摸田毛头的头,他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还是个“毛头”。因为烤火其他人的好衣裳都放到了一边,田毛头的帽子没脱下,脱下就不是“毛头”,成了“光头”了。
“你那个嫂子叫”“蓝三妹。”“她后面这个男人叫”“陈劲。”“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这都不打仗了。”“不晓得。”“他是不是负过伤,该好了吧?”“你没有老糊涂吧!二叔看的,早好了,又不是很重的伤。”“哦。”李昭福处于似睡非睡当中。
雪还在下着,没有一点声音。年三十就该下雪。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