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于姣走出实验课,一直保持着飞快的步伐沿着那条林荫道往前走, 直到走得脚跟酸疼, 她扶着旁边一棵大树站好,蹬了蹬两只脚,想起还有新进来的微信没读, 又拿出手机。
是姚滢发过来的。
【于妞儿!我先回学校啦, 你专心处理学校的事, 下次我们再去逛街。】
【走之前我把你家大扫除了一下, 饭这回就来不及给你做了,再这么热天吃太油腻也不好(偷笑)】
于姣看完,收好手机,放慢脚步往校外走去坐公交车回家。
余下的周六大半天和周日一白天,于姣一直闷在家里,用一冰箱的垃圾食品和外卖填充自己,她给自己安排得很充实,看电影看剧累了就玩游戏, 虽然偶尔, 她脑袋里还会蹦出某种常用试剂制备时的注意事项。
周日晚上那顿是早就安排好的“寝饭”,定的五点, 于姣反正闲着没事做,吃过午饭就去泡了个玫瑰牛奶味的澡,泡完又端坐镜前仔仔细细给自己撸了个清新蜜桃妆。
齐玉娇那家店就在成大后门,四点半,于姣出门车, 她今天穿了条浅灰色的纱裙,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黑水晶流苏,裙摆软而飘逸长到腿,露出两截纤细脚腕,一只上还带着足链,踩在罗马凉鞋里。
饭店名字叫木屋,是间本土改良版的韩国料理,主客户就是大学生,价位不低,装修很有特色。
于姣下了车站在门口,抬头看牌子,只能感叹缘分真神奇。
或者,这么也不对,地方是齐玉娇定的,或许这种巧合根本就是种迎合。
于姣走进店里,服务生迎上来:“您好几位?”
于姣不确定她们三个来没来,试探地问:“一共是四个人,不过我的室友应该比我先到的。”
服务生笑了:“您那三位美女吧,她们在2A包间,我带您去。”
于姣被服务生领到包间门前,她拉开门,里面人看到她,起哄似的夸张惊呼。
“哇!仙女来啦!”这是胡晓蓉。
“姣姣,你今天真的好美啊......”满眼冒星星崇拜状的是杜雨。
齐玉娇则是端端正正跪坐在垫子上,微笑着朝于姣招招手:“快来,就等你了。”
于姣回身将门拉严,走到桌边坐下。
她摘下肩头的链条包,随意问:“都点什么菜啦?”
杜雨把厚厚一本菜单推给她:“班长点了个火辣章鱼、牛肉粉丝酱汤,晓蓉点的是鱼饼串还有泡菜海鲜饼,姣姣我没来过这家,也不知道什么好吃,要不你帮我点吧。”
齐玉娇给于姣倒了杯大麦茶,笑道:“我也是偶然听到周老师电话提到这儿才知道的,他好吃,我就琢磨着咱们都来尝尝。”
胡晓蓉一语道破:“没准还能来个偶遇!”
“去你的!”齐玉娇脸有点微微红了。
于姣拄着下巴跟她们一起笑,半天:“那我再加个长今九折板和生烤鳕鱼,他们家菜码还算大,这些足够吃了。”
齐玉娇摁响桌上的铃叫服务生进来点餐。
杜雨掰着筷子问:“姣姣,你来过呀?”
于姣往耳后挽头发,耳骨上一颗钻石耳钉熠熠夺目,笑道:“怎么,还不许我也‘听‘呀?”
服务生过来点完了菜,齐玉娇还加了一壶米酒。
酒上得快,酸酸甜甜的,于姣喝了两三杯,醉倒是不可能,但旧地重游,思绪却难免给勾起来丝丝缕缕。
她刚刚确实是在糊弄杜雨,这家店,她三年前就来过了,只是那顿饭的滋味,至今想起来都很难忘。
那也是个像现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呢,中考结束,于姣顺利升入重点高中,她第一次来森城,是来投奔周熵的。
她撒了个弥天大谎,退掉跟同学一起报名的欧洲游,偷偷坐飞机过来,满心欢喜来见她最喜欢的人。
哦对了,那时候,她还在叫他,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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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姣以前算过命,算命的是个瞎子,在当地很有名。
她还清楚的记得,算命的她父母缘浅,桃花运旺,当时她心里只有五六分赞成。
因为父母缘浅是真的,虽然那时候老于还在世,而更加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点浅薄的桃花运,似乎多少有一点是用父母缘分换来的。
所谓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源头,大概得从老于还是个青葱少年的八十年代起。
年幼痛失双亲的苦命姐弟俩,姐姐叫于瑞清,弟弟叫于瑞安。
像所有收视率爆表的苦情电视剧一样,懂事的姐姐辍学之后一人几份工养活弟弟,供他上学,自己则蹉跎成了老姑娘。
所幸,弟弟也算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在那个大学生毕业还包分配的年代,顺利成为一名大学教师。
而姐姐这边呢,经历励志,趟上了改革开放的列车,从作坊发展成了有名气的女企业家,姐弟俩最为相似的一点,便是虽然年纪相差近十岁,感情生活却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鳏夫周老师的出现,他是于瑞安的同事,教物理的,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就难产死了,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带着个两岁的儿子。
那段时间,于瑞清夏天给弟弟送绿豆汤,捎带出一整个办公室的量,冬天又送酱好的牛肉和猪蹄,每次来都换上最新式样的连衣裙,坚持了半年,终于在一众吃人嘴短的吃瓜群众的大力撮合下,与周老师喜结良缘。
当然了,同年一起办喜事的,还有于瑞安,在他的不懈努力和姐姐帮他提供的三万块彩礼的双重作用下,他终于动了话剧团最美女演员的芳心。
那年的春节,于瑞清怀里抱着年幼的继子,对着爹妈的遗照让他们放心,于家的日子往后就会越过越好了。
后来啊,第二年冬天,于姣出生了,于瑞清为了当一个好后妈,忍痛流产了。
可年轻的刘美华并没多少母性,对着月子里哭闹不止的于姣,她会狠狠地掐得她娇嫩的脸一道道指痕,再,按她从接受的洗脑,没生出个男孩,够她失望的了。
在那个年代,她整天嚷嚷着自己产后抑郁了,跟剧团请了长假,由老于陪着满中国旅行了一大圈。
而可怜的于姣就被姑姑带回了家,平心而论,姑姑无论是爱屋及乌,还是将她当做自己孩子的补偿心理,对于姣都是实心实意的好,她全部的母爱一分为二,都给了于姣和三岁的周熵。
在于姣的记忆里,童年除了有大大彩虹卷,每天五点半准时播放的动画片就是哥哥,姑父是个事业狂,老于忙着讨好心尖上的娇妻,于姣生命中对她好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周熵。
她还记着呢,周熵时候就是那一片儿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或者也可以叫秀气。
院里的姑娘都喜欢跟他玩,过家家时和他扮两口子。
但周熵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躺在襁褓里咿呀学语的时候,他一遍一遍教她的,是哥哥。
等到他五六岁上幼儿园,每天放学最急着回家,因为妹妹会在门口等她,她是个胖墩,他还抱不动她,但能背起来。
于姣有一段很温暖的、想起来都泛着暖色的记忆,便是在周熵背上度过的。
年幼的孩子还不大懂得怎么样具体表达自己的感情,但那时候,每个大人最喜欢逗她的一句话就是,“姣姣,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新郎官啊?”
于姣便会扯一扯自己的两根羊角辫一脸骄傲的:“我要戴红花,嫁给表哥,坐敞篷车,不让你去参加婚礼。”
于姣一直觉得,在她的记忆里,周熵是她青春的重要参与者。
她贪嘴吃坏了肚子,他会急得直哭,把自己也弄病了好请假在家陪着她。
她贪玩作业写不完,他会偷偷点起台灯一笔一划替她写好,还要尽量模仿出她的笔迹。
她第一次月经初潮,他用自己的校服裹住她,把她放到自己自行车的横梁上带回家,笨手粗脚地给她冲红糖水,还趁着爸妈没回来洗干净了她弄脏的内裤。
他太完美,导致于姣的眼界在看过他之后,便再也降不下来了。
他们当然知道了彼此是没任何血缘关系的。
而具体有行动上的逾越,还是在于姣十四岁的暑假。
她抱着半个西瓜看影碟,周熵大概是被吵得无法在房中专心学习,索性出来陪着她一块看。
而于姣并不知道,那部老港片后面会有令当时的他们脸红心跳的激情戏。
男主角把女主角挤在墙上,扶着她的一条腿不停地动,而女主角仿佛在经历严酷的刑罚,不仅额发被汗湿,手指头简直痉挛得像鸡爪了。
于姣看得一时忘了咽下嘴里的西瓜,西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
周熵回过头帮她擦掉,目光在那片嘴唇上流连许久。
于姣都要认命地闭上眼睛了。
可周熵还是捏着拳头放弃了,转过头继续看电影。
直到电影演到最后的1/3,悲催的女主角又一次被人剥掉裤袜摁倒在桌上,镜头只给了她流泪的脸在桌上不停往前蹭。
于姣用脚尖踢了踢周熵:“哎,这样也可以吗?”
原本是纯粹的学术讨论,周熵却一把攥住了那只脚,摩挲几分钟后拽着于姣的腿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于姣搭着他的肩膀,自下而上,只能看得到他滚动的喉结。
她鬼使神差,抱着他的脖子就亲了上去。
那是他们彼此的初吻。
思绪被胡晓蓉的咳嗽声勾回现实,不知不觉,她刚刚完成了一场对于初恋的——悼念,或者叫追思也行。
杜雨给胡晓蓉递过去一杯温水,她喝了几口似乎是把卡在嗓子眼儿的辣椒片漱了下去,状态恢复,依然不改健谈本性。
她突然想到件“有意思”又带点少儿不宜的新闻,神秘兮兮地对她们仨:“哎,你们记不记得,高考之前要体检,抽血的?”
三人点头。
胡晓蓉满脸兴致盎然:“我听啊,我们学校我这届哈,文科班查出来三个怀孕的女生。”
杜雨和齐玉娇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似乎有点惊讶,而于姣则是处变不惊淡定脸。
胡晓蓉继续:“你们猜,孩子是怎么来的?”
杜雨举手:“受精卵发育来的。”
胡晓蓉:“屁!我就是纳闷这些女生被发现怀孕,之后怎么处理了,难道不参加高考了吗?还是被开除了?那她们的男朋友呢?”
于姣充满鄙夷地辟谣:“这种消息一听就是假的好不好,知道去医院挂个号做血检查怀孕多少钱吗?咱学校收那仨瓜俩枣的人家顶多也就给查查传染病,还能查HCG啊!”
有道理,齐玉娇和杜雨恍然大悟地点头。
胡晓蓉不服:“那没准儿上高三的时候真有...偷尝禁果的呢?”
杜雨附和:“是有,我也是大考的时候,就是乱考场的那种考试,休息时候听前面男生什么累腰,得吃点高丽参补一补,还提到学校附近的一个旅店。”
“诶呀......她们真是......”齐玉娇想,不检点,看到三个室友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话咽了回去。
于姣:“反正我觉得要真碰上喜欢的,这种事早晚的啦,我看有的,比如《安妮宝贝》的,还觉得她写的......那种事挺唯美的呢。”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对爱情观自有一套,并且毫不避讳。
“但是,我不能接受那种,嗯就是,和别人......”她歪下头,意思很明白了。
胡晓蓉豁出去脸皮,也是酒壮姑娘胆,赞同道:“我也是,感觉心里膈应。”
对了,膈应,于姣一直找不到准确词汇形容她对周熵那种感觉,胡晓蓉这句方言很贴切了。
其实吧,她对周熵心死,也不是多大事儿,就是她在周熵行李箱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孤零零的避孕套。
那时候姑姑已经对他们之间藏不住的诡异气氛起了疑心,故意喜气洋洋地在她面前念叨周熵交到女友的事。
呵呵,于姣当时刻薄地想,你若不举,便是晴天。
**
许承安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离开实验室,困了就趴那儿眯一会儿,到现在,胡子冒茬,满眼血丝。
他还是不放心,将全部参数尽数抹掉,从头开始培育,他也是刻意这样做的,跟蛋白质交道,比跟女人交道轻松多了。
差不多恢复到一半的进展,许承安脚蹬地从高脚椅上站起来,眼前金星乱舞,他原地缓了几秒才摆脱那阵眩晕感。
到水槽前拧开龙头,许承安抹了几把脸,那股子燥郁混合着疲乏却并没有减轻多少,他往衣兜摸,那大半盒南京还在呢。
许承安点了根烟,半眯着眼吞云吐雾,不知怎的,视野中,烟圈里渐渐浮出于姣那张脸,宜喜宜嗔。
许承安指尖被燃尽的烟灰烫到,嘶一声将烟屁股甩进烟灰缸里。
沉寂了像是没电自动关了机一样的手机这会儿又突兀地响起来,许承安一看对方是他亲爱的母亲,脑仁像被电钻钻过一样疼,揉着太阳穴接起了电话。
许母这回却放弃了教,她声音里满是忧愁:“承安啊,你爸住院了。”
许承安拿下耳边的手机,看了看屏幕最上方的时间确认了一下,“不是昨天还好好的?”
“还不是叫你给气的,昨天给你完那个电话,他血压就飙到了180,吃了药也不见降下来,我心里害怕呀,跟吴姐一商量就叫了120给送到医院去了。”
许承安忙问:“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爸有高血压这事他倒是一直知道的,许父上山下乡归来后被分配到民政局,从科员做到现在的省级领导,这些年应酬不少,健康早被掏空了六七成,虽近年酒也戒了烟也减量,心保养着,可这高血压是去不了根儿了。
许母似乎是擤了把鼻涕:“唉,不好。本来人到了五六十岁就是最脆弱的时候,他这回气得是真不轻,你一直是他一块心病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许承安嘴硬:“我长到三十岁跟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有一个月吗?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他都缺席,现在我都快有孩子了他还操什么心?”
许母叹口气:“做父母的哪有不爱孩子的,你爸就是严肃的性格,他不懂得表达自己的爱,再他在事业上努力钻营,不也是为了给咱娘俩优越的生活啊。承安,你听妈的话,早点把婚结了,别让我和你爸这颗心始终悬着行吗?”
“谁让你们悬了......”
许母话锋一转,不再继续劝婚:“那你是因为高中时候那件事,一直在记恨我们?”
许承安一嘬后槽牙:“早翻篇了,您也别想那么多,我......有目标了,诶,先放心,是女的,就是年龄比我点,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我有一天能带回去给你们见见。”
许母似乎把老头住院的忧愁完全忘到了脑后:“比你?那太好了,我正怕你找个跟你同龄的,生孩子都成高龄产妇了。那,那姑娘比你多少呀?”
许承安不想透露太多,八字没一撇的事呢,“五岁以上。”
“长得呢?”
许承安轻松吐出俩字:“漂亮。”
“哎呦那太好了,以后孙子孙女肯定更好看,老头砸!”许母乐颠颠挂断了电话。
许承安给她搅和得心乱如麻,担心实验室数据外泄是一团、担心他爸那个犟老头的身体又是一团,担心......于姣真的从此不搭理他,又是一团。
他做事全凭自己脾性习惯将近三十年,从来都是身边人适应他,适应不了的也离得远远的,反正他也不在乎。
可遇到这么个恶魔一样的于姣,许承安头一次开始沉痛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于严厉了。
一巴掌拍到窗台上,窗外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倒吓了他一跳。
雨滴噼噼啪啪砸下来,顺着玻璃刷刷流淌成微型水幕一样。
许承安想起来了,于姣之前告诉过他,她要去吃寝饭的。
他看了眼时间,推测,那边她该刚开始吃,自己还有点时间。
他脱掉实验服随便塞进柜里,许承安拿起车钥匙,准备先回家换套衣服整理一下仪容。
不能像个流浪汉一样,在室友面前给她丢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