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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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你申请成晚班了?”吃晚饭时,凯子问道。

    宋岳扒了两口饭,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

    凯子突然郑重其事的喊了一声“丘山哥”,郑重其事得宋岳不得不抬起头,等待领导发言般的望着他。

    凯子清清嗓子,:“咱就算没有夜生活,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啊。”

    宋岳一口饭差点喷他脸上。

    “你丫……”宋岳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我,我开玩笑的。”凯子憨憨的笑了几声,“你干嘛改晚班呀?”

    “能多挣点是点吧。”宋岳随口答着。

    晚班每单加2元,日积月累下来也不少了。

    凯子点点头,:“丘山哥,好好干,我看好你。”

    “你呢?”

    “嗯?”

    宋岳问他:“有啥别的想法没有?”

    “哎,想是想过,可差不多门槛的赚得还没这多,” 凯子朝宋岳伸伸手,“递我下辣酱。”

    宋岳把辣酱给他,“那以后呢?”

    “以后啊,”凯子低吟着,舀满一勺红扑扑的辣椒皮浇到饭上,“以后就回老家吧,相个媳妇。家里地还得有人种呢!你呢?”

    宋岳点头,“差不多吧。”

    凯子以为丘山嘴里会蹦出什么不得了的理想——他一直觉得丘山有过人之处——没想到竟是这。实话,有点失望,同时又很欣然丘山哥也成了盟友。

    “出来时觉得大城市好,空气是甜的,菜是香的。后来才闻出尾气,吃出味精。咱这样的,上半辈子工也买不起一套房,” 凯子搅了搅辣油米饭,挖了口送嘴里,“广东辣椒太寡淡。”

    宋岳尝了一口,确实没味。他朝店外看去,透过油腻腻的窗玻璃,行人来来往往,路口塞成一片,对街的高楼闪着灯,底层外墙拉着一幅巨大的招聘广告——“世界那么大,先到我们这儿”。

    每当这时,他就想起丘陵、烟田,放牛的彝女、百褶裙,玉米地回来后扎堆喝酒,一碗接着一碗,歪歪倒倒的回家,来日天没亮又上山、下地。

    那样的生活。不。

    宋岳看了眼时间,起身对凯子:“你慢慢吃,我走了。”

    凯子问他:“几点下班?”

    “三点。”

    “嚯,”凯子咋舌,递给宋岳一瓶没开过的水,“今晚报有雨,注意安全。”

    “今晚有雨,爹让咱们早点回去。”包厢门移开,一个周身潮牌的年轻人走进来道。

    音乐太吵听不清,年轻人又重复了一遍,沙发上稍微年长些的男人才慢悠悠回道:“自个儿在外边喝酒,让咱兄弟俩回去。真是越老越多事了,甭理他。”

    罢,那位兄长坐起身,搂住身旁长发披肩的女人,问道:“宝宝,今晚要下雨哦,你怎么办呢?”

    两人脸近得快要贴在一起。冷因点他鼻尖,缩了缩下巴,笑:“关心起我来了?”

    “不然呢?”兄长伸手指指包厢里的另外两个女人,看向冷因,“难不成我关心她们?”

    冷因回了一个会心的笑。

    兄长学着她的样子,用指尖点了点冷因眉心,“不如今晚跟我走吧。”

    冷因转身,托起桌上的酒杯,在他面前举了举道:“酒还剩这么多呢,喝完这些能走得出这门再吧。”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兄长皱眉,他弟弟对门口喊了声“进来”。

    是夜场经理,心翼翼的推开门,一脸笑的走到那位兄长身边。冷因看出来了,那是赔笑,于是放下酒杯,坐直身子静候。

    经理贴着兄长耳边了几句话。

    男人听完话,颇有几分兴致的看向冷因。他将冷因上下量一番,摇了摇头,“不行。”

    经理早就有所准备,又了两句什么,男人“唷”的笑了一声,用那戴金戒的拇指蹭了蹭冷因下颏,依依不舍的看着冷因,回经理:“他想要就给他吧。”

    “美人,后会有期了。”

    冷因随经理出了包厢。

    兄长问他弟弟:“你猜经理跟我什么?”

    弟弟回答:“有人想点她。”

    “出多少钱?”

    “……包我们一晚上消费?”

    “可以嘛!”兄长又问,”那你觉得这女人值多少钱?“

    “能值多少钱,一个公主。长得好看,也就顶一晚上消费吧。”

    兄长摇头,“错。一文不值。”

    “再美也是别人玩过的。脏。”

    VIP1门口,冷因追上经理问道:“谁啊?”

    她心里已经了一路的鼓了,毕竟这间房低消上万。

    “你进去了自己问,”经理又压低了声音叮嘱她道,“里边只有一个人,包了一整晚。我们这里的规矩你清楚,什么是分寸什么事出格不需要我多了吧?去吧,把客人陪好了这个月业绩算你过。”

    冷因心道:一个人包一整晚?陪好了还过业绩?这人是给您塞了多少钱?

    冷因收好情绪,理了理头发,敲门。没有反应。她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反应。

    她感到奇怪,贴着门听了听,好像没有声音?不会是睡着了吧?她试探性的推开一道缝:偌大的VIP贵宾厅,灯光冥暗,没有音乐,跟孤儿院的空教室似的。

    冷因走进,合上门,轻轻的了一句:“我进来咯……”

    “咯”字还没出口,她整个人浇了冰水似的杵在原地。对面的反光金属墙面,莫文滨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莫文滨低头点燃一支烟。听见门口逃离的响动,:“站住。”

    “你回来。”他命令道。

    “我让经理换个人。”

    “我再一遍——”

    “保准更年轻、更漂亮,还肯出台。” 冷因着往外走。

    “回来!”莫文滨喝了一声,“你今晚敢踏出这里半步。”

    莫文滨很少、很少会这样话。这意味着他已经非常、非常生气了。

    冷因垂下搭在门把上的胳膊,默叹一口气。她转身,径直走到莫文滨面前。

    “我没空陪你玩。”她。

    “我没在和你玩,坐。”莫文滨拍拍身旁的沙发,吸了口烟,提醒她道,“我也是付了钱的。”

    “为什么?”冷因强压着情绪。

    “为什么?”莫文滨抬起头,终于直直的看向面前的女人。

    女人一动不动,像是杜莎夫人蜡像馆里供全世界游人叹为观止后合影留念的仿真蜡像。

    他忽然觉得,她很陌生。这种陌生,让他感到害怕。

    “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永远不会来找我了?”莫文滨又,“我出国那么久,你有主动找过我一回吗?哦——除了那次收到快递。”

    冷因抿唇看着他,像是默认了。

    其实冷因心里在想:我找你?然后呢?但她不想话。

    莫文滨看着冷因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这样子,感到心空、无助,又由此生出烦乱。

    是啊,她找他能干什么呢?他给她的任何东西她都不要——包括,名分。

    烟烧到手指,烫的莫文滨嘶了一声。

    冷因下意识的抽了张纸,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停顿的须臾,莫文滨自个儿又抽了一张。

    莫文滨擦去手上的烟灰;冷因用手里的纸巾将桌上散落的烟蒂、烟灰收拾干净。

    莫文滨又点燃一支烟,静静的抽着,很久没有话。他没再叫她坐,冷因就这么一直站着。冷因这么站着的样子看得他心痛,但某种龌龊的心态做崇,他又坚决不想叫她坐下来。

    莫文滨发现自己今晚过来简直就是错误。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我们为什么吵架?”莫文滨问。

    “不知道。”冷因如实回答。

    “我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我们从到大吵过多少次架?”

    冷因没回答,莫文滨又:“今天吵完明天就好……为什么现在不行了?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你没变。”她又,“我也没变。”

    只是我本与你孟旭东、江倩不是一类人。从来都不是。只会越走越远。

    莫文滨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痛苦。

    他掐灭烟,看着红色的火星死去,问道:“福利院那些日子,你还记得吗?”

    冷因微怔。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刚进儿童福利院时,冷因被诊断出了“面孔遗忘症”,分在残障儿童一类。渐渐她发现自己和那些乱流口水、胡话的孩其实不一样。

    那时起,冷因开始脱离集体,常趁大人不注意时溜出宿舍。在福利院的音乐教室里,她发现了一个黑白相错、能发出不同声音的东西。

    那时,在冷因模糊着面孔的孤单世界里,那东西和它发出的干脆、清楚的声音,简直像摄魂般的吸引着她。

    冷因开始爬窗、偷钥匙,想尽一切方法接近那东西。

    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事:十二岁的莫文滨跟学来福利院做义工、不想喂孩子吃饭所以逃出来的他在音乐教室的窗户外边看见了弹钢琴的冷因。

    那时她五岁。头大身,豆芽菜似的站在琴前摸着玛丽有只羔羊或一闪一闪亮晶晶之类的曲子。

    那天可能下雨了,也可能没下,反正没有阳光,显得那首不着调的曲有些悲凉。

    “当年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教你弹钢琴,给你买琴谱,你会一直一直和那些脑瘫智障儿生活在一起,直到成年!”莫问着咳起嗽来。冷因开了瓶水放在他面前。

    冷因清楚地记得,五岁时她还在一遍遍的学习洗手、翻书、夹筷子。若不是莫文滨,她将会在那样的环境里多待十年;或许会有人发现她的正常,或许不会。

    莫文滨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冷因都记得。可他又怎会知道,光是“记得”就给她心理上带来了多大的负担和压力。

    “因,你有过一点点感恩吗?”莫文滨很讨厌自己用仿佛是“施主”的语气和她话,可他了,情不自禁。

    “我……”冷因哑然。

    莫文滨话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冷因目光灰暗得令人心碎。

    有。怎会没有。

    可是又能怎样呢?

    “莫文滨,我们差距太大了。”

    我和你待一起越久,我欠下你的就越多。

    我没法报答你啊。

    “差距?什么差距?”莫文滨质问,“如果真有什么差距,那只是我钢琴弹得没你好!你别这么看着我,这是江老师的!”

    “江老师已经走了……”

    莫文滨突然抓起矿泉水往下一掼,吼道:“你明明知道我在什么!”

    水花四溅,冷因身前湿了一片。但她没有去擦。

    莫文滨一怔,要去抽纸巾,被冷因摁住了手。

    “江老师……”她明明要什么,可话到口边,只是重复了一遍,“已经走了。”

    他不知道冷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知道她离开前了一句“对不起”。

    后来,经理敲门进来,问他要不要再找人陪。他问,有更年轻、漂亮的吗?经理有。他又问,出台吗?经理出。莫文滨,那你叫吧。

    “等等。”莫文滨喊住经理,“刚才那个,叫什么名字?”

    经理答道:“因因。”又问道:“她是不是哪里惹您不开心了?”

    莫文滨问:“如果惹我不开心了,你会把她炒了吗?”

    经理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这么直白的问,迟疑了一会儿,点头:“会的,只要您开口提。或者她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尽管和我……”

    莫文滨抬手,经理会意的止口,望着他,等他发话。

    “我觉得她特别好。我特别喜欢她。下回我来的话,她最好在。”

    经理走后,莫文滨手机震了震。是一条“生日快乐”,发信人“江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