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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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2928高铁行驶在滇黔边界的崇山峻岭之中。

    这趟突如其来的云南之行,没能吃到油炸蚕蛹,也没能随宋岳回到他时候“爬树看女孩洗澡”的村落。半个月了,该回去了。

    冷因正盯着天空发神,列车突然行进隧道,天空变成黑压压的一片向后轰轰隆隆的滚动。车窗上,男人的脸转了过来。

    “看什么呢?”宋岳问她。

    冷因在车窗上的映像中笑着回望他。她没话,她在等。

    出隧道的刹那,沾了山间湿气的苍翠陡然间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冷因忙贴上车窗,但方才看见的那片云朵已经身后那座大山遮住了。

    冷因:“刚才有片云,很像飞奔的骏马。”

    宋岳往外探,“在哪?”

    “被挡住了。”

    “哦……”

    “宋岳,”冷因忽然转向他问,“你骑过马吗?”

    “没有,我们村里只有牛。”宋岳想了想,“但我骑过骡子。”与川藏古道上的背夫、马帮一起。

    冷因点了点头,又看向窗外。不知为何,这些千篇一律的山竟是那么吸引她;沉默的映入眼帘、刻入脑海,在耳边流出一段段冷因从未想过会与山川搭上边的西洋古典乐章。

    “你觉得这些山高吗?”她看着山问。

    “要看和什么比了。如果是和广东那些丘陵比,高,如果是……”

    “如果是和喜马拉雅山比,不高。”冷因帮他答了,见宋岳愣了一愣,解释,“我看见刘平客栈里的登顶证书了。”

    宋岳“噢”了一声,“我之前跟他拿走,他怎么还挂那呢。”

    宋岳得淡淡的,冷因从他脸上捕捉不到任何一丝自吹自擂,或一个登顶珠峰的二十几岁年轻人该有的自豪。

    “挂在那不好吗?珠峰哎,又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荣誉。”

    “是不轻而易举,”宋岳回忆着,“差点把命搭那了。”

    冷因似乎还想问他什么,乘务员推着买零食饮料的车经过。宋岳看向她,冷因摇头。

    “好贵啊。”乘务员走后,冷因叹道。

    “还疼吗?”宋岳握着她手问。

    冷因脸红了那么一下,摇头,又点头。“还是有一点。”

    宋岳站起身,接过水壶,“我去点热水吧。”又从包里拿出昨晚在峨山夜市买的苹果,“帮你洗一个……吃吗?”

    冷因点点头,嗯了一声,突然有种被特殊照顾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想到挺着肚子的孕妇。脸又不自觉的烧了起来。

    宋岳走后,冷因拔下充电的手机。

    昨天一买到票冷因就把钱给莫文滨转过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转账24时没接收,机票钱又完完整整的回到了她的账户。

    不应该啊。即使不愿意收她的钱,至少也回复一句吧?

    冷因再一次把钱过去,确认发送成功后才把手机重新插上充电。

    7时过得很快,列车在临近晚10点的时候抵达广州,意味着再过半个时就能到家了。

    车门一开,拍成长队的疲惫的旅人,迈着拖沓的脚步往外挪移;路过广州南站的高铁像个解衣卸甲的战士,二等座车厢一下子空去了大半。

    冷因昨夜几乎未眠,这会儿倒在宋岳肩上迷迷糊糊的睡了几个时。列车离开广州南站,她微微睁开点眼;宋岳低着头刷手机上的新闻,背靠着椅背、身子仍坐得笔直。

    冷因好像从来没见宋岳露出过明显的倦容——跑单时步速是旁人的两倍,不论下班多晚都没见他过哈欠。德钦客运站见到的时候,在一众弯腰驼背拖行李的人群中,只有宋岳一人站得笔挺、下颌微抬,西南少数名族特有的高鼻梁上、深眼窝中,漆黑的双瞳直视远方。就像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让她想到奔腾的骏马,千里马。

    手机响了。宋岳看过来,发现她眼睛睁着。

    “醒了?”他问。

    “嗯,”冷因撑着脑袋坐起来,拾起手机,“我的。”

    冷因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皱了皱眉;号码是境外的,前缀是“ 1”。

    “认识吗?”宋岳问。

    “不认识。”

    “别接了吧,可能是诈骗。”他才翻到一篇类似的新闻。

    手机还在响。冷因盯着看了会儿,还是接了起来。

    “冷因吗?”

    冷因一愣,是。

    “我是江倩。”

    江倩开口的第一声冷因就听出来了,不仅仅是因为声音,还有江倩独有的、浓重后鼻音所发出的“冷”音。

    “你知道莫文滨现在在哪吗?”

    江倩来问她莫文滨的去向?冷因回:“不知道。”

    “这几天呢?最近呢?”江倩听着有些着急。江倩很少着急。

    “有可能在香港,“冷因想了想,“好像有个拍卖会。”

    “拍卖会……这个他跟我提过。”

    “哦,那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江倩又问:“国内现在是晚上吧?”

    冷因对。

    “莫叔叔今天从早起就给他电话,一直到现在还是关机。”

    “他是不是睡着了没开手机?”

    “不可能,”江倩深呼吸,“叔叔阿姨今天回国,之前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冷因这会儿意识到有点问题了,如果莫文滨身上有什么良好端正的品性,守时和孝顺应当名列前茅。冷因问:“去颐园看过了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一旁宋岳也搁下了新闻。

    “去了,没人。总之你有消息和我一声吧,发短信给这个号码就行。”

    冷因本想你有消息了也告诉我一声,但江倩已经挂断了电话。

    “谁啊?”

    “……一个认识的人。”

    宋岳问道:“颐园?”

    冷因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出了这两个字,这个他们两人初遇、再遇、却从未被提起的地方。

    既然提起了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了。

    冷因:“电话里的人想要找颐园房主。”

    宋岳:“她想找颐园房主,来问你他在哪?”

    冷因愣了一下,点头。

    “这个姓莫的……”宋岳问,“你们是不是很熟?”

    明明清白,却不敢看宋岳眼睛。“……是,”冷因咬着字回答。内心紧张到鼓。不,不该,她和莫文滨什么也没有。冷因转向宋岳,“我们熟,是因为认识的久,”完了,越抹越黑,“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

    宋岳心一紧,“嗯。”他把她搂到自己身上,:“我知道。”

    不用解释。我知道。

    至于那些不知道的——那个姓莫的身份,和冷因什么关系,认识了多久,对她有多重要——他是不想听,还是害怕听?宋岳不知道。

    那一瞬间,宋岳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靠在肩膀上的女人;不了解她的文身,不了解她的钢琴,不了解她的过去、她身边的人。

    他不可救药的喜欢上了一个并不真正了解的人。这一行为本身也不可救药。

    但又如何?一生本就没多长,本就遇不上多少人。

    从在香格里拉表白的那一刻起,宋岳就已经下定决心认真了。他还年轻,不谙世事,但亲眼见证、甚至体验过生死,因而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无常。

    2014年昆布冰崩,他看见珠峰EBC(Everest Base Camp)停机台上的一具具夏尔巴遗体,2015年,尼泊尔8.1级地震引发的雪崩直接埋去了数日前还在一起蒸桑拿涮火锅的同伴。他在8000米死亡地带看过皮肤变得透明的“尸体路标”,帐篷里的同行者因冻伤而切除脚趾,在空气含氧不到平地1/3的地方,连续多日器官中弥漫着血腥……

    一次次的徒步转山中,他见过冈仁波齐连续108天转经108圈的人,匍匐在乱世坡上磕长头的人,断了条腿拄着拐杖的人,白发伛偻的,即将临盆的,信佛陀的,信梵天的,信苯教、耆那教的……

    真正令宋岳感动的,不是那些冠冕堂皇、花里胡哨的攀登转经缘由,而恰恰是所谓不问缘由。不问缘由,只问干净纯粹的存在在世上,做一件想做的事情。

    宋岳自认是凡人、俗人,不向往也无法向往六大皆空、六根清净。

    宋岳只想他对她的喜欢也能如此不问缘由。

    在无常的生命里,不问缘由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  夏尔巴:夏尔巴人。(辞海)Sherpas,尼泊尔的菩提亚人的别称。(百度百科)藏语意为“来自东方的人”,散居在喜马拉雅山两侧,主要在尼泊尔,少数散居于中国、印度和不丹。夏尔巴人至今仍属中国的未识别民族之一,他们深居深山老林,过去几乎与世隔绝,后来因为给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各国登山队当向导或背夫而闻名于世。

    冈仁波齐:冈仁波齐与梅里雪山、阿尼玛卿山脉、青海玉树的尕朵觉沃并称藏传佛教四大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