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A+A-

    没过多久,江倩不出意外的找到了冷因。

    这天下了雨。又是雨。是心伤的事情总是发生在下雨天,还是因为下雨天所以才会心伤?

    冷因今天轮休,宋岳又有事不在,本来算去弹钢琴,谁知一进大堂就看见了门口的江倩。江倩坐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米白色半裙、米白色针织衫,头发一如既往的梳在脑后。

    江倩是专门坐在这里等她的。

    “你想喝点什么?”大堂吧,江倩客气的问道。

    “我不需要了,”冷因回,“谢谢。”

    “那我点壶热茶一起分吧。”

    江倩叫来了服务生,问他有什么茶,服务生推荐伯爵红、伯爵绿茶。江倩迟疑了一下,让服务生拿茶单来看一眼。

    服务生拿来茶单,江倩扫了一眼,问冷因:“茉莉花可以吗?”

    冷因本就没有所谓,点头好。

    点完单,桌上一阵尴尬的沉寂。

    冷因耐心的等江倩开口,因为她一定不是单纯来请自己喝茉莉花茶的。

    “那天在医院……”

    冷因心想,果然。但下面的话,令她做梦也想象不到。

    江倩问:“你身后的男人,是不是叫宋岳?”

    冷因是真的吃了一惊,一下子不知道回以什么表情。冷因回:“是。”

    “云南人,彝族。”

    “……是。”

    “登山向导?”

    冷因迟疑了一下,“是。”

    “太好了,”江倩长叹一口气,“我找了他三年了。”

    冷因投以疑惑的目光,问:“你找……宋岳?”

    “宋玉先前的未婚妻叫谢灵,是我的闺蜜。谢灵是国家登山队队员,他们两就是在登山途中认识的,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冷因发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她偷咬了口内唇,:“我知道。”

    江倩:“那就好。灵灵生前有一个愿望,就是和宋岳一起成为国际级登山运动员。”

    冷因非常用力的咬着下唇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在江倩面前流露出情感。咬得她嘴里泛腥,下巴颤。

    “只可惜,三年前,灵灵遇上了哈巴山难——对,就是那场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江老师也没能幸免于难的山难。”江倩抬头,“你去哪?”

    去哪?冷因不知道。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就站了起来。

    她只知道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在江倩对面坐下去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江倩关心的问道。

    “是。”冷因,“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江倩叫住了欲要转身的冷因。

    江倩从皮夹里拿出一纸名片,递给冷因:“请务必将这个转交给宋岳。这个人是谢灵的登山导师,现在是国际登山教练,他可以帮助宋岳。”

    冷因接过,“好的。”又,“谢谢。”

    名片上印着“马轲”,一串电话和晃眼的头衔。

    “灵灵是个不幸的姑娘。”江倩看着冷因,缓缓的、清晰的、生怕对方听不明白的,“灵灵真的很爱很爱宋岳,所以请你一定要帮助她完成心愿。她从来没有放弃,宋岳也不能放弃。”

    江倩得太慢了,那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根针似的的扎在冷因鲜活的、依然跳动的心脏上。

    而那个很爱很爱宋岳,想要帮助、并且能够帮助宋岳实现梦想的女孩已经在三年前死去了。

    服务生端来一壶泡好的茉莉花茶,摆茶杯的时候才发现江倩对面的位置空了。

    “请问这位姐——”

    “你把她的杯子收了吧,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对了,茶别泡得太浓。”

    江倩一个人坐在大堂,木然的喝着寡淡的茉莉花茶。

    江倩也不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话,她明明看出来了冷因死要面子下的张皇失措、动如针扎。但她还是那么了,是为图一时口快?还是报复多年来被分走的父爱、以及初恋情人对冷因那种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关爱?

    江倩突然感到害怕,她怕冷因报复自己。可笑,冷因能怎么报复自己呢?不对,那天在医院里,冷因不会真的看见了她身边的男人吧——不会,冷因向来有严重的面孔失忆症,要不是她今天主动提起,冷因或许根本不知道那天她也在医院。

    江倩长嘘一口气。想什么呢?不想了,不能想了。

    终是一事了结了,应当高兴才好。完成了嘱咐的事,谢灵也可长安了。

    当天,市中心某户外俱乐部办事处——

    “你有什么证书吗?譬如二级运动员,登顶证明之类的。”

    “都可以有。”宋岳回答。

    柜台后的胖子抬头瞟了他一眼,问:“什么叫做‘都可以有’?”

    “珠峰的登顶证明不在深圳。国家运动员可以申请,但没那么快。”

    胖子问:“申请要多久?”

    宋岳:“两三个月吧。”

    “那太久了,珠峰的登顶证明呢?”

    “快递过来一两天。”

    “可以是可以,”胖子推推眼镜,“但怎么证明是真的呢?你也知道,现在搞个假证多容易。”

    宋岳不明白他是有意刁难自己,还是只是找找无聊的存在感;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对这个俱乐部失去了大半的耐心和信心。

    宋岳:“登顶证明是原件,上面有序号、盖章。”

    “但这些都是可以造——算了算了,”胖子摆出一副一点也不想为难他的样子,“要不你周末过来兼职吧,我们现在缺5-12岁儿童的攀岩教练。”

    “室内室外?大概教些什么?”

    “室内。绑上安全绳,看着他们爬出问题就行。”

    “……”宋岳问道,“有没有更技术性的训练?”

    “户外拉练?”胖子提议。

    “可以。需要什么证明吗?”

    “那倒不是必要的。首先你得熟悉线路,性格开朗,会讲笑话——”

    宋岳断他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胖子又推了推眼镜,似乎有点呆住了:一个应聘者竟然会以这种态度和他讲话?这算不算是大深圳的活久见了?

    胖子:“这位先生,没人在跟你开玩笑。”

    宋岳:“四五千米的雪山一不心都能致死,不练耐力技能讲笑话,你们当徒步登山是儿戏吗?”

    “你别对着我冲啊,我只是帮朋友来看店的!”得,遇上了个□□上真膛的,胖子感到十分委屈,“再了,我们只是提供户外体验,真要去登那种雪山的人到时候都会去当地找向导的吧?”

    走出第不知多少个着“专业”幌子的“商业”俱乐部,宋岳感到悲惋、心冷。也终于明白外界为什么会存在“只要有钱,夏尔巴人就能把你抬上珠峰”这样不着边际的嗤笑了。

    雨停了,天更阴了。或许只是因为天黑了。

    冷因站在天台边上。平日尚且还能看的水泥地,经雨水一冲刷,所有脏兮兮、污糟糟的烟头、塑料屑全都翻出了狰狞的面目。

    冷因将胳膊伸出墙外。指尖夹着那张名片。

    只要她轻轻一松手,那张薄弱的纸片便会翻都不会翻一下的直直落入楼底,被毛孩子的塑料拖鞋底踏过,或被水车的橡胶车轮碾过。

    天!她是有多恶毒才会和一张纸过不去。

    冷因被自己的思想吓得一哆嗦,赶忙收回胳膊——而那良心发现的一哆嗦,竟将无辜的纸片哆嗦掉了!

    不!她冲到天台边上,几乎扑出墙外去够。可那纸片跟她开玩笑似的真的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随即狠狠的坠了下去。

    冷因扒在墙边,目光眼巴巴的追寻那片洁白、轻盈的纸片,直到它落在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被恰巧回家的宋岳一脚踩过。

    她对着阴郁的空气吼了一声。

    宋岳没有去找冷因,而是先回自己屋洗了个澡。雨天热水器不着火,宋岳洗了个凉水澡。也好,凉冰冰的水淌过他的头发、后颈,宋岳觉得自己静下来了许多。

    洗完澡后,宋岳去敲冷因的门。没有人。

    他下楼买了包烟,带着烟和火机一个人上了天台。天台上有人在抽烟,细细的一道侧影,熟悉的脸旁烟云缭绕。她穿了那条露背黑裙;脊背白的晃眼,黑叶清晰刺目。黑裙、黑叶,竟和这阴灰灰的天契合得浑然天成。

    宋岳把刚买的烟收进口袋,走了过去。他瞄了眼地上水洼里飘着的几根崭新烟头,不由分的夺走她嘴边的烟,:“别抽了。”

    冷因伸手过来抢,:“你还我。”

    宋岳把她吸了一半的烟衔进自己嘴里。冷因干瞪着他不话。

    宋岳用拇指摩她脸颊的泪痕,问:“这是怎么了?”

    冷因干咽一口唾沫,撇开他手,:“别弄我。烦。”

    “烦啥?”他收回手。宋岳臂还包着纱布,只有一只手方便活动,他用被冷因撇开的那只手夹烟,一边话一边吐出白白的烟,“没吃晚饭?走,回家,我做饭给你吃。”

    “不吃。”

    “咋啦你?”

    还是不话。

    “烦什么嘛?”宋岳,“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安慰。”

    “不用你安慰,”冷因别开脸,看向楼下熙攘的人流,“好好的抽着烟也被你抢走了。”

    宋岳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红塔山,单手娴熟的用指尖一刮,烟盒上的塑料膜就开了口。“祖宗,再给你点一支行不?”

    “运动员是不是都不给抽烟?”

    宋岳看着她,“你听谁的?”

    “都这么吧。”

    “可以。少抽。”

    “你为什么没当登山运动员?”

    宋岳手停住了,将抖出的烟摁了回去。

    冷因问:“你登顶过珠峰,认识国家队队员,为什么没有去当登山运动员?”

    宋岳顿了顿,问她:“是谁和你了什么?”

    “你别管。你先回答我问题。”

    “这不是一句两句得清的。”

    冷因背靠着天台矮墙,宋岳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站在她身前。

    他的脸突然变得陌生,一直都很陌生,就和世界上千千万万个人的千千万万张脸一样。他不在自己身前的时候,她费尽了力气也没法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这张脸。

    冷因突然感到害怕。倘若有天他不在了,她是不是就会永远也记不起他的容貌?

    冷因又想起江倩那句话,从她那一贯温婉的口吻中出,竟带了些感人至深的柔情:谢灵真的很爱很爱宋岳,所以请你一定要帮助她完成心愿。

    她从来没有放弃,宋岳也不能放弃。

    “到底怎么了?”宋岳看着她氤氲的、悲恸的双眼,将烟盒重新揣回口袋,走上前用一只手轻轻拥住她,“你别哭嘛。”

    冷因一咬牙推开了他。没想到宋岳站得稳得像棵大树,冷因反而成了那个被冲撞到了天台边上的人。她背一下子砸上了矮墙,顷刻间半个身子翻出墙外。

    宋岳几乎在冷因向后仰倒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拽住了她的胳膊,一个猛拉向自己。冷因像个可怜的橡皮人,在天台边缘和宋岳的胸膛之间弹珠般的乱撞。

    宋岳手盖在冷因背上将人紧搂胸前。她背好凉。

    “放开我!”

    冷因挣脱开宋岳,往后倒退几步,拖鞋在潮湿的泥地上发出抽耳光似的啪啪声。背后还是他手余温留下的颤栗。

    原来阴沉不是天黑了,而是乌云还未散去。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冷因一直退到了了楼梯边缘,上边就是他们吃饭聊天的斜坡台。灰暗的天空下,她才发现这是一面多么破旧、简陋的斜坡台:瓦片锈得不堪入目、边缘时不时滴着浑浊的雨水,苔藓不生,杂草枯黄。

    而他曾经与另一个女孩相遇、相识的地方,应该常年铺着大片大片的白雪、抬头离星星是那么那么的近。

    两人对望着,各怀心事,使得一个天台的距离也变得那么遥远。

    “谢灵。”冷因动了动唇。

    宋岳听见了。即使没听见也看见了,因为纱布下的拳头攥紧了。

    雨下的大了,像永远淌不完的眼泪。冷因看见硕大的雨泪砸在瓦片边缘,碎裂成了丑陋的玻璃渣子。她听见楼底下有人扯着嗓子叫喊着收摊。

    她看见天台那头的宋岳,本就湿漉的短发此时被吹趴在他脸上。雨水顺着臂膀渗进他臂上的纱布,没有人记得还未愈合的伤口不能沾水。

    “宋岳——”冷因深吸一口气,在骤雨中接近大喊着:“你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