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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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子紧闭,窗台上晾着一张纸。

    纸是湿了的、又被踩过几脚沾满了污泥的名片。只能依稀辨认出名字和电话号码。

    冷因把名字、头衔、电话号码输进手机,编辑好后一起给宋岳发了过去。

    她关掉手机,缩进被子里。

    她问他为什么没有当运动员——那她自己呢?她摆出一副看不得他放弃的嘴脸,那样的她该有多虚伪多令人讨厌啊!

    窗外雨声杂乱,像是混杂了乱石碎粒的沙尘暴。闪电将房间在一瞬间晃得亮如白昼。冷因在等那声巨雷——这样的闪电似乎总是伴有折骨般骇人的“咔嚓”声——可惜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惶惶然终是没等到那样破开的雷声。

    半梦半醒中,冷因又忆起江老师家那间琴房。这些年,午后的琴房一遍遍的出现在她梦里,就好像有意纠缠着她不放一样,以至于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记不得纱帘是关着还是开着、还是半关半开着,四方琴房的门究竟在哪个角落,阳光是不是从来都明媚得发白。

    不过永远明亮也合乎情理,因为江老师有夜盲症。

    江老师有夜盲症的事情没多少人知道,或许除了他家人以外就没有人知道了;江老师告诉冷因的时候,是他登山临行前的一个多月。

    江老师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夜盲的原因其实是“视网膜色素变性”。江老师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时候他已经夜盲加重、视野缩,随时面临着失明的危险。

    他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不然也不会有那次出行了。

    “任何人”,不包括冷因。

    “其实莫文滨第一次带你来我家弹琴的那天,我刚刚查出眼病。我还记得你弹了一首李斯特改编肖邦的《春天》。《春天》是英皇3ji的考级曲目,我那时候正好在做考官,弹的人大多年纪很。你弹得不及她们好,但是竟然那么悲伤、忧郁。可能也与我当时的心情有关,我听完没忍住走到阳台泪流满面。”

    “莫文滨和我,你是孤儿,患有脸盲症。我被动了。一个女孩尚且如此,我这么大的人了又有什么理由不坚强呢?那时候的你连琴凳都要扒着爬上去,我就这么看着你从一点点大长到现在……”江老师哽了哽,“很可惜……就快要看不到了。”

    那天,江老师告诉冷因,自己年轻的时候喜欢登山,有次冻伤了手指差点就被割掉了,那时候全家都寄希望在他身上,不得已才放弃了。后来他一路走上专业,双手都上了保险。

    江老师,他想最后再看一眼雪山。他不是天生的盲人、没有超常的感官,一旦失明再尝试登山的话等同于直接送死。

    冷因没有劝制止,没有告诉别人,甚至还满心欢喜的策动江老师去追求梦想。

    那一次出行原计划有两月之久,从四川到云南再到西藏,没想到上天那么快让他以生命的代价换取了“一眼雪山”的梦想。

    江老师走后,她将自己久藏于密不透风的黑暗的角落里,不断地问自己:江老师走是因为自己吗?江老师走前快乐吗?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梦想?如果只能有一个,会选择生命还是梦想?

    *

    缝针后第十日拆线。

    拆线那天上午,宋岳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是给他缝针的同一个外科医生拆的线。

    拆完线后,医生问宋岳是不是退伍军人,宋岳不是。

    “第一次见7厘米缝针能忍住不麻药的。”

    宋岳问:“这样淤血不是清得快一些?”

    医生点头:“快是快,但疼啊。”

    离开医院之前,宋岳在楼梯口遇到了马轲。是宋岳先看见的马轲。

    其实两人算不上认识,大概在外省见过几面(川藏附近,宋岳记不清了),从来没分在一组活动过,但圈子不大都听过对方的名字。

    马轲长了一张大众脸,瘦瘦的、下巴略方,明明饱经风吹日晒皮肤却不黑,比同一年纪的男人看上去更为年轻、精神。若不是因为冷因短信提供了心理暗示,宋岳还真想不到会在深圳遇见这个人。

    马轲是来医院陪人做全身体检的。马轲最近正在挑人参加国际登山向导培训、他合伙的登山俱乐部做赞助,俱乐部在深圳的分公司下有几位资质不错的会员,这也是马轲此趟前来深圳的原因。

    马轲留了宋岳联系方式,正好也快中午了就问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就两个人,宋岳好。

    “当时谢灵跟我,你算北坡登顶后就申请运动员?申了没有?”

    “没。”宋岳,“北坡没上去,之后就停了。”

    “嗯,我理解。”

    马轲又:“理解,但是可惜。”

    宋岳明白马轲的“可惜”是什么意思,因为回想过去三年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感到可惜。

    宋岳:“我停不全是因为她。”

    还有15年地震雪崩中死去的夏尔巴同伴,同一年过世的父亲母亲,那几年为了登顶花得精光的积蓄。

    “那就好,”马轲点头,“我知道谢灵那次是接了你的活,好让你在‘珠峰登顶窗口’*完成北坡。但是你根本不用感到内疚。假使谢灵没有替你带队,她也会去带别的队,没有哪支队伍哪条线路就一定更安全可靠——登山本就是高风险的运动,无时不刻和死神面对,这点你我都清楚。”

    马轲自然问到宋岳的算,得知他有归队的倾向颇感欣慰——虽然还未验证,但马轲相信谢灵的“天赋”,这一“天赋”绝不仅仅是体格、耐力,而涵盖了肺活量、血压、血红蛋白等诸多因素,加上宋岳是少数民族,从生活在较高海拔的山区地带,这些对于登山家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天决条件。

    不愧是具有经验的登山教练,马轲听了宋岳的户外履历后几乎立马就给出了回馈。

    马轲问:“所有这些都在三年以前?”

    宋岳:“是。几乎都集中在那几年。”

    “停了三年确实有些久……不过这不是大问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积累不同的混合路线和攀登方式,不同地形、难易结合,这大概要花上你一到两年的时间。其间在较低海拔尝试传统和非传统路线带队登顶,也能赚些外快,因为短时间内不会得到赞助,”到这儿,马轲突然想起问宋岳,“你现在在做什么?”

    宋岳笑笑,:“也是跑路的。”

    临走前,马轲他们正在筹划下半年一期集中登山活动,几乎都是高海拔的技术雪山,让宋岳做好准备。

    拆完线意味着结束了效率极低的步行跑单,重拾电动车上纲上线。

    仍旧是晚班,仍旧是凌三点下班,宋岳三点一到就往冷因那赶——他们自那天分手后就开始了传中的“冷战”。今天拆线、驾车,又完全是意外的遇见了冷因短信里发给他的人,宋岳希望今晚可以是个“和好”的契机——虽然他并不觉得他们有真的“不和”。

    冷因站在大厦后门口,以往宋岳等她的那盏路灯下。

    宋岳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穿短袖短裤、平底布鞋的女孩,手里提着刚刚换下的裙子高跟鞋,一个人冷凄凄的站在昏黄的灯下。

    这样的画面看得宋岳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问:你还配当个男人吗?

    宋岳当下就决定从今往后只要有任何矛盾,24时内他一定要上门解决——即使是觍着脸——过去几天已经是要他命了。

    冷因听见脚步声,转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宋岳朝自己走来。

    其实那天晚上宋岳就知道她“烦”的缘由了;不知谁跟她提的谢灵,不知谁给她的马轲电话,早晚给他知道了非得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宋岳也想过了,找机会一定要坦诚且不伤人的跟冷因谈一次谢灵;但绝不是现在。

    因为现在这人正一脸气鼓鼓的看着他。

    宋岳也没笑,一本正经的问她道:“怎么还在气呢?”

    冷因:“你也知道我还在气?”

    宋岳拿下巴指了指她,“都写脸上呢,一个大大的‘气’字。”

    冷因哼了一声,“那你知道我在气什么?”

    “气……我过了这么久才来找你。”宋岳讶然这种级别的认识竟然在短时间内脱口而出,他唯一看过的爱情剧还是村里刚有了电视时候播的《还珠格格》。

    “哇——”冷因摇着头叹气,“原来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宋岳接过她手中的袋子,顺势一拉把人拉进自己怀里。袋子顺着他臂滑到肘部,刚刚拆了线的伤口传来辛辣的疼痛。他手掌摸着她后脑:“祖宗,我错了行不。我道歉。”

    还好冷因不是那种蹬鼻子上脸的性格,完完全全接受了这个拥抱。

    “我想你想得快死了。”她低喃着道。

    “别这种不吉利的话。”

    “快死——又没死。”

    宋岳笑笑,问自己身上考拉抱树似的的冷因:“你要抱我抱到什么时候?不回家了?”

    “不回了。”她贴附在他胸前,声音也闷闷哑哑的。

    “回家给你想怎么抱怎么抱。”

    这个提议还稍微像点话。冷因悻悻的松开点手,突然一吓,喊道:“你手臂——

    “好多血!”

    作者有话要:  珠峰登顶窗口:春秋两季季候风转向,喜马拉雅山脉风力较,这几天到十几天的时间段就是珠峰登顶窗口。

    号外号外:2018年9月29日上午8:30,中国女登山家罗静登顶希夏邦马峰,完成了世界全部14座8000米山峰。她是中国完成14座8000米的第一位女性。全世界完成14座8000米的不到40个人中,她是第二位女性。很骄傲有没有!有次在国外登山家的博客里看到他写:中国女人很坚强很勇敢。这种时候的开心难以言表。PS:不是种族主义,但相信国人有股劲是刻在骨子里的——希望这一股“国魂”能真正强大起来,不是暴烈霸权的,而是善良仁慈充满韧性的强。

    完了又跑题了哈哈,可能因为国庆来了,那就预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吧~!!

    【补充一下:罗静和董红娟(外号“静雪”)是同时登顶的希夏邦马峰,所以她俩都是第“一”位女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