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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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离开深圳一段时间。”

    果然。

    冷因望着一地的登山装备,努力消化着宋岳方才的那些关于训练,关于线路,关于那些听完一遍就重复不上来名字的地区和雪山。冷因一个字也没记住,只从宋岳翕动的唇中听出了一个“尼泊尔”,一个“马轲”。

    登山装备是凯子帮从云南寄过来的,今天刚刚寄到:睡袋、背包、雪镜、头盔、头灯、登山杖……大部分是她没见过也叫不出名来的东西,蛮横的霸占了出租屋的整个地板,地上散得一片狼藉。

    冷因进屋时被一个吓死人的东西差点绊摔跤。宋岳那是冰爪,还叫她“心一点别踩坏了”。

    “什么时候决定的?”冷因问。

    “马轲今天才联系我的行程,”宋岳声音低了一些,“我一回来就告诉你了。”

    可是登山装备不会是今天才寄来的深圳。他一早就做好准备了。

    宋岳只是“告诉”她出发的决定。

    虽然现实,她还是要问。

    “钱……够吗?”见宋岳有些踌躇,冷因正色的道,“你别想多,我没别的意思。”

    她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要求男友攒钱结婚、付房产首付,恨不得把账户统统交给自己管;实话,她宁可宋岳把钱用在一些更有意思的地方。房也好,车也好,她从未想过能够完全的拥有什么;除了遇见他后,人心。

    不过这话要是出来怕会伤了男人的自尊心。

    宋岳点头,“我知道。”

    他并不宽裕,除了工挣的一点生活费,只有老家烟田流转的租金和分红——但那远不够这一趟出行的费用。谁会想到世上能有疯子为了爬个山把家里的老房子给卖了?

    “我只是想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登山到底要多少钱,但至少有需要的东西能买,身体不舒服了能看病吧——之类的。”

    她大概没有意识到,这几句话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差点让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在她面前掉下眼泪。

    “够的。”宋岳别过头,望着一地装备,按捺住那一口哽咽。

    “那就好。”冷因点头。

    宋岳以为她会问自己钱从哪来的;但她没有,而是问他最近是不是都有在训练。

    “你瘦了。”冷因微微蹙着眉。——肉眼能看出的瘦。好在不是往难民的方向发展,拥抱的时候她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上越发紧致的肌肉线条。

    宋岳点头是,不过强度还不算大。“下星期开始要和搭档正式拉练了。每天早上。”

    “搭档?”这个词有些敏感。

    “男的,”宋岳解释,“到时候有很多需要协作的地方,这样会更安全一些。”

    冷因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每天早要训练,午高峰开始跑单,晚上——”还没等宋岳接话,冷因摇头:“你不要上晚班了,也不要再来接我了。”

    宋岳心一紧,刚想话,被冷因一连串问题堵了回去。

    “出发时间定了吗?要去多久?有危险吗?”

    宋岳一时不知回答哪个。

    一担心急性子又上来了,冷因以为他是不想告诉自己,追问:“有危险对不对?”

    还未等宋岳回答,突然走上前紧紧的一把抱住了他。

    “冷因……”宋岳张了张嘴,却只能叫出她的名字。

    颐园第一眼见面,宋岳觉得她是个世故的女人,这种感觉来源于她出现的地点、距离感的礼貌,以及背后的文身;世故,却不风尘,十分矛盾。

    再往后,宋岳发现她坚强、独立:巷子里被人欺成那样(要不是他碰巧路过……)也一声不吭,身世骇人但不卖惨,坚守尊严和底线。

    她会古灵精怪的跟他自己无处不在因为“这里是她的城”,会善良的陪在报亭老板娘身边等待离失的女儿,会在他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一遍遍他电话,会因为一条“雪崩”的新闻不由分的去云南找他——要知道深圳去到香格里拉、德钦,那可不是一般人想去就去的长途啊。

    然而一天天相处下来,她在他面前将那些穿给外人看的衣衫一件件脱下,她赤-裸裸的站在他的面前,爱,想念,嫉恨,期许。

    她能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顾虑和算计的将自己的爱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赤诚相见的无限软弱,叫人怎么忍心。

    不巧,此时此刻的冷因正讨厌着自己这般模样。——她从到大都没有过这样的害怕分离、即使被爸妈卖走的那一天也没有,为什么一到宋岳面前一切都变得无法控制?

    她要是谢灵就好了(她竟会生出这样愚蠢的想法),谢灵要是还在世就好了——然后,让她的灵魂住到那个女孩的体内吧!即便宋岳亲口他不曾爱过那个女孩,但她可以藏在那个女孩的身体里,和喜欢的人一起爬雪山、看星星,一起追逐同一个梦想。

    那就够了。

    不。天。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冷因倏然放开了宋岳,一低头就看见了地上那对差点把她绊跌倒的骇人的雪爪。

    她低着头:“你还是去吧,我其实是希望你去的。我只是——”

    “知道。”宋岳笑了笑,把她轻轻的拉到自己身前,“干嘛搞得跟我不会回来了似的。”

    “不许你这话!”冷因又想起了那个光怪陆离、预言着离别的梦。

    “好,我不了。”他刮了刮她的脸,干的、没哭。没哭就好。

    宋岳没法想象冷因这个时候要是哭出来了自己还会不会选择离开。

    这会是他过去二十多年来从未面对过的局面,因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没遇见过冷因这样的“负担”。

    一句“你不要放弃”可以让他铁定决心,同时一句“不许你走”也能令他停步迟疑。

    令他强大的同时也在令他软弱。

    “如果能和你一起就好了。”冷因低喃着道。

    “傻瓜,你可以啊。”宋岳认真笃定的:“用别的方式,你自己的方式。”

    ……

    你自己的方式。

    冷因默念一句,将双手放在了黑白键上。

    李斯特的《爱之梦》。

    她几乎是捧水般心翼翼的糅出了第一句恰静轻柔的旋律,温柔得像新婚的妻子用那双还未经生活蹂-躏的巧手捧着即将离去的丈夫的脸庞。

    唱诗般的吟诵,如梦如幻;渐渐高涨,随着一串天籁般的高音渐入gaochao……

    “你停下。”

    冷因一顿。

    “对,就是你。停下,别弹了。”

    是一位老人,一头乌黑的短发应该是染的。

    弹琴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见直截了当要她停下的人。

    冷因也真就停下了。

    “你过来,”老人背着手走了两步见冷因没跟上来,转身又,“叫你过来呀。”

    冷因微微欠身,跟了上来。

    老人摇头,“现在年轻人怎么这么木呢。”

    老人坐在上回江倩和她谈话的位置,桌上咖啡已经喝去了大半。老人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

    冷因迟疑了一下,站在桌子边上。

    老人问:“你琴弹了有多久了?”

    冷因:“没多久。”

    “撒谎。”

    冷因一凛。

    “我见过你。”老人,“在老江家里。”

    冷因一怔,“你是……”

    老人摆手道:“记不起来就算了。”

    “不是,我有点脸盲。”冷因红着脸,像个受了训的学生。

    “嘿,有意思,你俩一个夜盲一个脸盲。”

    这人知道江老师夜盲?这么,他和江老师的关系应该很近了。

    该死,她怎么就记不出来呢。

    老人:“这样更好,你先别急着问我是谁,问了也没多大用。你现在应该问我更重要的问题。”

    冷因想了想,客客气气的问道:“您刚才为什么让我停下?”

    “几首通俗曲子勉强还过得去。舒曼能听。肖邦的几首夜曲能忍。你这技术想玩李斯特?还是别了吧。”

    “真的,你要真想弹他们的曲子就拿出点诚意来弹。要不就找些通俗曲凑合凑合。总好过浑水摸鱼的把前人糟蹋了。”

    自冷因从上周开始高频率的来酒店弹琴,莫文滨直接把餐厅隔间设为了自己晚上的办公室,在音乐中干着最为庸俗的事情:理财、炒股。

    莫文滨本不想露脸,但许久听不见琴声难免觉得蹊跷。走出餐厅就看见一个穿格子衬衫的老男人对着冷因指指点点。断人家弹琴还把人家拉过来教训?莫文滨刚想上前来出英雄救美,看清老人的侧脸就顿住了。

    再见冷因,鞠了个躬,似乎了一声:对不起。

    莫文滨回到隔间,将东西收好,从大堂侧面的电梯下到地下室。

    司机没在约定的电梯口等他。

    莫文滨心不好,赶忙回头,两个电梯都已经往上跑了,他飞也似地冲进楼梯间,还没踩上楼梯脚下就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一抡,整个人掼趴在楼梯上,刚刚起身肚子又是一拳,莫文滨感到两眼发花,胃里有酸水倒流至喉咙眼。

    莫文滨任由两个壮汉架上了车,因为有刀在暗处抵着。一路上还遇到了一家三口,莫文滨刚想发出声音腰上就传来刺痛,他挤眉弄眼的做暗示,那一家人还以为遇到了发神经的醉汉,遮住孩子眼睛离得远远的。

    上去后才发现车是自己的,司机已经不在了,车钥匙在那两人手里。

    “别想了,你司机已经辞职了。”一人冷冷的。

    莫文滨问:“你们把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不过接他女儿出学校玩了半天。”

    “你们……”莫文滨噤了声,因为刀尖从后座伸过来抵上了脖子。

    “待会儿听我们的方向走,不然有你好看。”

    上了马路,莫文滨问:“你们要去哪?”

    副驾的男人回:“待会儿到了不就知道了。”

    “不会是去夜总会喝酒泡妹子吧?”

    男人大笑,“你子倒想得挺美。不好意思啊,搅了你兴致。”

    “你们这是何苦呢?”莫文滨叹息,“不如和我请二位去夜总会吧,我认识全城最有货的女人。”

    后座的指着副驾的:“他不喜欢女人。他喜欢人妖。”

    莫文滨被揍过的胃部又是一阵酸水上涌。他:“人妖也有,芭提雅的蒂芬尼人妖秀上来的。”

    “什么什么?”

    “泰国芭提雅!”

    副驾的沉下脸色,低声道:“好好开车,别想耍滑。”

    “这条是主干道,一路通畅得很,晚上还可以飙车,”莫文滨又叹道,“就是摄像头多了一点,我们要不要换个……”

    副驾朝后使了个脸色,刀子又抵了上来。

    莫文滨暗暗咽了口唾沫。

    副驾张口:“前面红绿灯右拐下路。”

    莫文滨了右转的转向灯,但心思全在直行道上——前面看过去两三百米一连三个红绿灯。

    没有看到交警。但眼下只能赌一把了。

    富家公子戏演吹掉了,莫文滨此时紧张得腿软,但还是得摆出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

    来了,还有十米。他已经上了右转道。

    五米。他握紧方向盘。

    路口!莫文滨猛地一踩油门直线冲了出去。

    “你疯了!”

    “快停下!”

    “操-他娘的叫你停下!”

    刀刃已经划开了肉,莫文滨感觉像是一大块干冰贴上了脖子——他时候玩干冰玩进过医院。

    莫文滨一连闯了三个红灯,可能还撞飞了什么东西,车窗外喇叭叫骂声一片。但愿不是活物,莫文滨用最后一丝意识祈祷着。

    这丝意识支撑着他,直到红蓝警灯如耶稣圣光一般在车后亮起。莫文滨从来没有这么般爱过深圳的交警。

    模糊中,他听见身旁两个人祖宗十八代的骂着自己,想要溜下车可惜玩不转他爱车的车门,没过几秒种整辆车就被敬业的交警们包抄了。

    SB。莫文滨竟然骂了句粗话。

    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去检查脖子上的伤口了,只看见淡蓝色的衬衫,岭上开遍哟——血染映山红。

    作者有话要:  野杜鹃又名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