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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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岳不管不顾的把她搂在身前,五指伸进发丝,在她脑后挲摩;像是在一遍遍证实她的存在。

    冷因将右耳贴在宋岳的胸前,一面是砰砰有力的心跳,一面是喈喈嘤鸣的海鸥;闭上眼,是完整心安的奏鸣。

    忽的,耳边一沉。是宋岳叹了口气。

    一道终于沉下的,还有两颗心。

    “走吧。”她。

    “去哪?”宋岳问,“你想去哪?”

    “你去哪我去哪。”

    翠湖公园可以租赁脚踏船,但冷因拖着行李不方便就没去。他们在湖边散了会儿步,买了白米和紫米的烧饵块分着吃,一个刷花生芝麻酱,一个刷香辣牛肉酱,热乎乎的刚出锅、夹炸得酥糯酥糯的油条。

    冷因没吃几口就放下了。

    “吃不下了?” “嗯……你吃吧。”

    宋岳两口就吃完了,接过冷因纸巾擦了擦嘴,问她:“你笑什么?”

    冷因:“看你吃得好香。”

    “你不是吃不下——”

    “我吃饱了。”冷因笑,“我喜欢看你吃。”

    宋岳这一趟回来的身体状况,冷因做足了心理准备:登山极其耗费体力、心力,体重下降5-10kg都是正常;基数大的,珠峰一趟动辄能瘦三四十斤。

    宋岳看着倒还好,可能因为体魄本就精干的原因。只是总觉得差了点元气,这几天得看着他多吃多睡恢复过来。

    从公园西门出去向北走没几步,便到了隔街相望的云南大学与云南师范大学。

    他们先去的云南大学,南门进、西门出,学校人不多,很安静,有金huangse的银杏和上蹦下跳的松鼠。有学生拿坚果投喂,那松鼠身材壮硕、一点不怕人,捡走坚果还没爬上去几步就停下抱着啃了起来。学生也见惯不惯了,不多看几眼就匆匆赶去上课了。

    冷因看着他们怀中捧书的样子,很是羡慕。觉得这些学生看起来很幸福。

    因为有景点设在里边的缘故,云南师范大学校内的人明显多了一些。——一座形单影只的门牌,门牌上黑底白繁体字书写着“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八个大字。

    于是两个没上过大学的人乔模乔样的逛进了“西南联大旧址”。只可惜手中的行李箱出卖了他们的游客身份。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属于你的就越是向往。冷因对校园的向往自记事以来就存在了。当江倩递给她那封江老师亲笔的信,并告诉她那是一封写给江老师母校的推荐信时,她怎能不心动。

    出了西南联大学堂展厅,走在苍郁古树下的林荫道,宋岳回想方才冷因眼中藏不住的期许,笑:“不如我看箱子,你进去蹭堂课算了。”

    “算了,“冷因摇摇头,“万一点我起来回答问题咋办?”

    宋岳答:“你就不会嘛!”

    冷因:“那要是英文课呢?德文课呢?法文课呢?”

    宋岳:“练会‘Sorry’就行了呗。”

    冷因白他一眼,“出息。”

    这时,教学楼里走出几个抱着书本的女孩,穿牛仔裤针织衫。宋岳觉得她们看起来并不比冷因要;换句话,冷因是大学生,不论是样貌还是年龄,都一点不为过。

    宋岳忽然问她道:“你想上学吗?”

    冷因不以为然的回道:“那也得有学校收我才行。”

    “为什么不收?现在多的是成人高考的。”

    冷因摇了摇头。她从在特殊学校长大,还是童工的年纪就出来工卖琴,论文化课早已经被同龄人甩出N条街,何必花那精力去补她并不向往的东西?

    那她所向往的呢?也同样是遥不可及。江老师的推荐信什么也不能明。正如史老师所,现在的她还差得远呐。

    “如果现在有机会给我念书——不是这种念书,是弹琴、音乐学校那种,”冷因反问宋岳,“你觉得我该争取一下吗?”

    宋岳点头,“为什么不争取?”宋岳以为冷因是操心学费,心想刚刚过户拿到的那笔房钱供读几年大学应当不成问题——只要他未来的登山开销能争取到赞助。

    “那样的话,得要离开家几年呢。”

    “离就离呗。”

    “喂——”冷因蹙起眉捶他道,“我很认真问你的!”她觉得宋岳根本没当回事。

    宋岳苦笑,“我也很认真啊!”都开始替你算计学费了。

    “离家几年你不想啊?”

    “想啊。”宋岳乜她一眼,“这不废话。”

    可冷因还是觉得宋岳没当回事:他压根没觉得她能考上什么音乐学校——也罢,她不也没告诉他江老师那封信的事吗?

    宋岳:“上个学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

    冷因“噢”的应了一声,算是姑且结束了这个扰人的话题。

    这天,冷因没再提上学,宋岳也没提过登山。宋岳不提登山,冷因自然也不莫文滨。事实上,他们抛下过往未来一切;只剩两个自由自在活在当下的人,和一座自发运转的庞然巨大的世界。

    他们没玩景点,只是肆意的乱逛街道。其实街道也并不那么好看。

    未经修整的老街巷,墙砖缝里不是挤着蒿草就是碎得漏风,瓦顶坑坑洼洼破旧不堪还不如他们天台上可爱的斜坡台。老街巷尚余一味古朴,可怕的是新刷了朱褐漆的木门和大红灯笼下,怒放着一家家色泽明亮的奶茶店以及到处不缺席的星巴克、KFC。到处竖着优惠广告牌,这些广告牌在城中村里尚且合适,在古色古香的“钱王街”里扎堆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为什么叫‘钱王街’?”冷因望着那石刻的有些脏兮兮的三个字问道。

    “这条街的主人很有钱吧。”宋岳没过脑的答。

    好在人好看,东西好看。街上有不少纸制、泥塑手工艺品,檀香,字画……最好玩的是那云南水烟,店家抱着根半人高的大烟,献技般的咕噜咕噜在那儿抽。盯得冷因确实有跃跃欲试的想法。

    宋岳在一旁:“这个很需要肺活量的。”

    “所以呢?” “我行,你不行。”

    出了水烟店,看见一个女孩穿着少数民族的衣裙在街上摆拍照相,身上挂得丁零当啷的、头冠不扶着就好像就要掉下来。

    “好看吗?”冷因问。

    “不好看,”宋岳没多看一眼,“花里胡哨。”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衣服好看?”

    宋岳立马想到冷因那件露背的黑色长裙,但又觉得不能怂恿她穿成这样出去,于是随口答:“不知道。”

    天哪,多无聊的男人。冷因暗自咋舌。她怎么会和这么无聊的人一同逛街。

    但没多久,冷因自己也倦了,觉得水烟肯定不好抽,觉得浮夸的裙子俗气还累赘。其实她要的只是跟他待在一起,无所谓周遭好不好看的。

    最后,冷因买了一串玉兰花挂身前、勾在白毛衣的洞洞上,花香馥郁得大巴前好几排的孩子跑过来和她讨了两朵去——此时太阳还没下山,他们已经坐上了离开昆明去往玉溪峨山的大巴。

    上车后,一阵困意袭来。冷因一滩泥似的倒在宋岳肩上。

    “晚上我哪都不想去了。”她嘟囔着。

    “那你想干嘛?”宋岳问道。

    “睡觉。”

    “我也是。”

    冷因听出宋岳话中笑意,翻他一个白眼,:“不行,我困。”

    宋岳轻笑,“义正辞严。”

    “真的,昨晚一夜没睡。”

    “噢——想我想的?”

    “宋岳你他(妈)——”

    “不许脏话。”宋岳把她嘴唇捏成鸭子状。

    冷因喉咙抗议的咕噜两声,含糊不清的:“先睡觉。”

    宋岳妥协:“行,先睡觉。”懒得争辩,到时候看你睡不睡。

    结果山路颠簸外加婴儿哭闹,一路不得安宁。到了酒店,这人还真摊在床上睡着了。冷因睡得很安宁,不知道为什么,宋岳看着她的睡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与依赖——所滋生出的安逸、幸福。

    宋岳不忍动她,替冷因盖好了杯子,算收拾下东西洗个澡,躺她身边自己顺便也补个觉。他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跟车赶来了昆明,也是累得两眼发黑了。

    宋岳洗完澡,擦干头发,插在洗手间插头的手机震了起来。宋岳看见来电显示,挂了电话,回了句“两分钟”,穿上衣服,带着房卡皮夹出了门。

    “马轲?”宾馆总共没几层楼,宋岳走着楼梯下去。

    “网媒的采访我都帮你推了,但是微博上——”

    “山难的具体情况我已经和尼泊尔登协汇报过了。”

    “宋岳,你听我。”马轲叹了口气,陈述着道,“先前赞助韩一龙做直播帖的平台在微博上宣布了韩一龙的遇难消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韩一龙有个姓宋的搭档。那条微博在圈里已经有上千条转发量了,大家都想要听你发生。”

    宋岳明白马轲的意思。荒无人烟的高山地段,发生了什么除天地以外无人知晓。但滑坠就是滑坠,人走了就是走了,这些人还期待他宋岳出些什么呢?难不成在冰天雪地的8000米陡峰、少一人协作就是少半条命的情形下,还能争功夺利、谋财害命不成?

    “我有一个疑问,”马轲,“韩一龙出事的时候,没有夏尔巴和你们两在一起吗?”

    为了保证安全和成功率,别马卡鲁这种高风险8000米了,就连五六千米海拔的山峰,冲顶阶段也多是一对一的夏尔巴协助。

    “有,昂达杰,”也就是黑,“当时他在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开路,没有空顾及我们。雪厚到腰了,所有路绳都被埋在底下。”

    这是宋岳最不愿回忆起的一段。那样的情况下,三人中竟没有一人毅然决定回返——黑年轻经验不足、韩一龙死者为大;于心,宋岳将失事的责任都推在了自己身上。

    马轲:“所以,你们两个人,只有一个夏尔巴协助?”

    宋岳是。

    “为什么不是一对一?”

    “夏尔巴人手不够。”

    “我记得是攀登队五人,夏尔巴五人。”

    “我们留了一个夏尔巴守营。”这还是宋岳的决定,后来证明是对的;没有守营夏尔巴的照顾,黑不会有精力再出去找到哈萨克斯坦队友,哈萨克斯坦队友的冻伤也不会得到专业处理。

    “我明白了。”马轲,“但还是不该一对二,马卡鲁又不是儿戏。合同上签的是一对一,他们(夏尔巴方)要负责任的。不过这你不用操心,我回去和他们谈——”

    “其实,”宋岳断马轲,心一紧、默叹一口气道,“其实我本身就是协作。”

    “什么?”马轲一惊,“你是协作?”

    “对,”宋岳低声,“我是西藏登山学校毕业的。”

    眼下出了事再交代这个身份,宋岳只觉得羞愧难当、简直在为母校蒙羞。但他实在不愿意看到中方再去向夏尔巴方索赔——夏尔巴人本就没几个钱,还刚刚走了一位35岁的明玛。

    西藏登山学校在登山界赫赫有名,从学习训练到生活情感,完全实施军事化管理。历时三年,一届没几人能毕业。

    马轲惊讶之余,问道:“可是他们不是只招藏族青年吗?难道你——”

    宋岳“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

    “你应当之前就告诉我的。谢灵也没有和我过。”

    “她不知道。”宋岳皱了皱眉,答道。

    马轲长叹一口气,忙将思绪拉回当下的事来,问道:“你刚刚的那位夏尔巴……昂……”

    “昂达杰。”

    “昂达杰——他现在人在哪里?”

    宋岳答:“他和另外几个夏尔巴从大本营徒步回加德满都。”

    “在徒步啊,”马轲又叹了口气,“那算了吧。”

    宋岳想起来,出发前大伙还好一块儿参加黑哥哥的婚礼。宋岳还记得黑在出发营地里,作为夏尔巴的自己不结婚、不敢结婚。这次明玛走了、韩一龙走了,不知道会对他将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马轲又:“韩一龙的追悼会定在下周天。”

    今天是周天,还有一周。宋岳低声:“我知道了。”

    韩一龙的妻子、孩子都会在吧。出发前,宋岳,如果平安回去了将家里的石头送给韩一龙儿子——谢灵捡的石头,谢灵走了,送给韩一龙儿子,韩一龙也走了——那一屉石头太沉重了,宋岳再也不会允诺给任何人了。

    但宋岳无论如何都会将马卡鲁峰带回来的黑色石头带去给韩一龙儿子,那是韩一龙儿子心目中的“英雄”出发前答应给他的。英雄不会反悔。

    “追悼会后,有赞助商和策划公司想见你。”马轲补充道,“他们想和你谈一谈‘14座8000米*计划’。他们还不知道你是西藏登山学校毕业的,这到时候由你自己来吧。这个身份对你有利。”

    “我知道了。”宋岳又,“谢谢。”

    “你还行吗?”马轲关心的问。

    “嗯。”没什么行不行的,登山本就是向死而生的运动,他能做的只有带着死者的信仰继续。宋岳点头,坚定的:“行。”

    通完话,人已经走到了宾馆门外。宋岳站在街边吹着冷风,抽了很久烟。他看着火红火红的太阳一点点落下,想起韩一龙下落前身上也是这样火红火红的光,像一团烈焰坠灭在了白皑皑的万丈深渊。

    酒店房间,没拉全的帘子也漏进这样一束红光,照在婴儿般安详的女人的睡容上。

    生与死都是这样的安静。生与死之间,他们究竟在何方?

    作者有话要:  14座8000米:地球上14座高度超过海拔8000米的山峰,全部坐落于亚洲中南部的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

    全部登顶的人屈指可数,山峰的高度和难度也不成正比(比如位居第十的安纳布尔纳峰死亡率高达33.5%,1990以前高达66%);中国已经有4人完成啦:静雪(董红娟)、阿忠(刘永忠)、罗静、张梁(“14+7+2”)。

    不过对于很多登山家而言,登山的乐趣不在于登顶,而是挑战不同的路线或者方式(譬如无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