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冷因睁开眼,看见深褐色的窗帘中间,那一道靛蓝色的天空。她想起来,这里是峨山,云南峨山,宋岳的家乡。
这座西南县城,冷因只停留过一个晚上。但那一夜的记忆,是与火把节广场上的巨型篝火一同在心里噼里啪啦燃烧的。
无所谓欢愉,事实上除了铭心的疼痛之外毫无半点欢愉。
但又是第一次,那么深切的感受到了被需要和被拥有的踏实。
“醒了?”
“嗯。”
宋岳侧身,拨了拨她的头发:“起床吧。”
冷因懒懒的回了句“不要”。
“去吃晚饭。”
“我不饿。”
“我饿。”
“……”
宋岳坐起身,向她伸手道:“来,起来。”
宋岳一张开手,冷因就闻到了干净肥皂水味,还有一抹不那么干净的……烟味。
冷因:“我也去洗个澡吧,这样晚上回来就不用洗了。”眼下,她觉得洗澡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早点做完早了事。
“嗯,那你快点。”
冷因拿好衣服,关洗手间门前丢下一句:“饿死鬼。”
宋岳之前走得匆忙,洗完澡后门一直关着,冷因进来的时候玻璃上还罩着一层雾气。
冷因脱去衣服,将花洒水温调到热得发烫。昨夜下飞机的时候,差点没被西部秋天又干又冻的寒风吹成腊肠——云南这儿好像管腊肠叫做云腿?冷因记得机场土特产店门口摆得整整齐齐的一盒盒云腿月饼,还不便宜。
中秋已经过去很久了吧?记事起她与这个节日就没什么瓜葛。
浴缸旁搁着挤了半的洗发水和没用过的沐浴露。冷因没动那沐浴露,而是狡黠的拿起宋岳用过的肥皂。正想着肥皂擦过他身的时候,门开了,胸口蓦地一颤。
“洗好没?”宋岳一进门就。
“没。”冷因没关水,大声凶道,“你进来干吗?”
“插手机充电,”宋岳转身,“顺便看看你。”
浴帘的一角还没完全撂开,一捧水已经先一步招呼到了他脸上。
“你——”宋岳抹开脸上的水,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浅灰短裤瞬间就被淋湿成了深灰。
洗手间本就狭窄,浴缸更是。宋岳卸了上衣、再一站进来,两个人几乎已经无处可走。冷因浑身赤-裸裸、湿漉漉,紧贴着他身前站着反而是保险不走光的选择。
两人对视须臾,宋岳先没忍住笑,勾着嘴角调侃她:“怎么还怕了?又不是没见过。”
“你这样我怎么洗?”冷因后脑对着花洒,水溅到她额头大颗大颗的流下来,她只好不停地眨着眼睛:“刚刚谁拼命叫饿?现在还来烦我洗——”
“你也知道我饿啊。”宋岳忽然俯身,贴在她耳边轻道。
冷因这才发现这话很有撩拨的歧义。或许她的时候也不完全无意。
但有意无意,已经思考无意。宋岳已经吻了上来,浸着滚烫的淋浴。
水很烫,唇更烫。四下氤氤氲氲,好似沉入了他界。他界总是如梦,不是□□,就是醉生梦死。总之乐极了免不去一个“死”字。
水声一直开着最大,只为掩去宣泄的□□,在冷冷热热间激荡哀鸣。
巅潮来临前夕,宋岳觉得,向死而生的运动,除了登峰造极之外——或许,还得再加上一个。
冷因事后想起来,宋岳进洗手间时自己是来给手机充电的——这么愚蠢的借口她当时竟然也信了?
宋岳一口咬定是真给手机充电,因为充电线落在洗手间里了。
冷因挑着眉她信了——不过,她也没锁门不是?
晚饭吃的是真晚,街上尚未关门的都是宵夜档。桌上一半是菌,一半是肉。其实冷因无所谓牛肉鸡肉,也无所谓红白干湿炝炒,她的兴趣在于塑料杯里装着的米酒。米酒是自酿的,很香很正,糯糯的、不太甜;不像外边卖的瞎勾兑酒精的,喝起来大都是水水的、只甜不香。
好像没两口一杯就下她肚了。
宋岳看了也不拦,反正拦也拦不住。他看得出来冷因是骨子里真喜欢喝酒。他还是怀疑她是不是蒙古俄罗斯来的,要不就是他们彝族的、或藏族的。
宋岳也陪她干了,让服务员又加了四杯。
冷因问:“这次不劝我少喝点了?”
宋岳:“你尽管喝,宾馆就在旁边,大不了喝晕了给你抬回去。”
冷因又问:“你不怕我喝醉了发酒疯?”
宋岳切了一声道:“你喝多了的样子我见得还少?”
冷因也想起来了,第一晚“寄宿”在宋岳家中就是因为被几个摇滚青年用劣质混洋酒灌得烂醉。那时候口干舌燥,一心只想讨水喝,没想到还顺带讨了个男人……
服务员又端了四杯来,冷因放一杯到宋岳跟头,自己拿起一杯,笑:“敬你头天晚上没把我赶走。”
宋岳:“……”
冷因喝了一大口,:“但这种事情以后不可以发生了。以后如果再有女的——”
宋岳断她:“你觉得除你以外还会有人三更半夜敲我门要水喝吗?”
一杯是二两,两人加起来喝了有十三杯,塑料杯摞成了一柱。谁也不清那单出来的一杯是谁干掉的。冷因心里觉得是宋岳,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冷因知道是遇见真正的酒坛子了。
结账时,服务员一眼就点出塑料杯数,而且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出了店,冷因问:“你们这儿人是不是都特别能喝。”
宋岳答:“很多人一顿都不能缺酒,早饭都要喝。”
冷因啧啧,问他:“你喜欢女人喝酒吗?”
“无所谓。你这酒量摆我们那也就是正常水平。”
“真的?”
“真的。”
“你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喝过?”冷因嗅出来了点什么。
“没有。”宋岳撒了个谎。
“撒谎。”冷因乜他一眼。
但眼下她实在不想提及宋岳的过往,于是紧接着又问:“那你喜欢女人抽烟吗 ?”
“不喜欢。”宋岳这回斩钉截铁,完看着她,摇头叹道:“但有什么办法。”
冷因忍笑,一本正经的喊了声“宋岳”。
“干嘛?”他懒懒的应道。
“我有没有过,”冷因环住他胳膊,在他耳边声的笑,“你真的很酸很闷骚哎。”
宋岳觉得耳朵发痒,甩开她啐了句:“话多。”
“脸红了!”冷因惊得站在原地不动。
“……”宋岳不想回头。
关了灯,宋岳不怕了,将她压在床上,鼻子贴着鼻子:“以后少抽烟。”
“哦——”
“不许和别的男人喝酒。”
“哦——“
“不许去别的男人家里。”
冷因只是咯咯的笑。
“你听见没?”
“听——见——了——”
冷因还是在笑。看来米酒后劲果然是足,宋岳头一次见她醉的不轻还这么乐呵。
“拉倒吧你听见了。”他。
“真听见了,”冷因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补充道,“你现在这些,没有用嘛。睡一觉,明天早,就忘记啦!”
“信不信我叫你不忘。”
“不信……不信……”而后她的声音就像凝住了,又像酿得粘稠甜糯的米酒,因为宋岳拨开她耳边的头发,舔了舔她的耳骨。
亲吻软而湿黏,顺着耳骨一路下去,直至含住了她的耳垂,文有黑叶的耳垂。
冷因觉得整个人过电一般,酥酥麻麻得快成渣了。
毫无意识的,她在黑暗中轻喘。
宋岳想起了那个梦,看见她梦影当晚那个关于云南的山的梦,以及梦醒后自己在黑暗中莫名的喘息。冥冥之中像有一股灵异的力量将他们两个拉近,不论梦中还是现实。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
冷因喘着气,神迷意乱的咬着他下颌:“丘。”
“丘……阿布……阿布……丘……”
笑笑,笑笑。
宋岳被她唤得一激,在低吼中解数。
第二天睡醒时,太阳已经西行。原计划的回村也泡汤。
太阳下山前,两人散步到了江边。步伐散漫,江水也很应景的流得散漫。水位不高,露出江堤上的一节节台阶。宋岳这水位已经算高了,入冬后会越来越低,一直到明年春夏雨季来了才会再涨起来。
“这条是猊江,南边还有一条练江。我们叫做大河、河。”
冷因缓缓走下台阶,走到一半的时候,江堤上的轮廓灯突然开了,金灿灿缎带般的一条。这样的灯,在大城市里无足轻重,甚至显得昏暗;但在这里,竟把江水勾得精致、亮丽。
冷因觉得,这里的黄昏很静,静得她有些不适应。也不是香格里拉那种抬头是星,放眼望不见一两个人的静。江边没什么人,江对岸无一栋高楼,都是些不到十层的居民楼。此时还未亮灯,像一座空城般荒凉寂寞。不像深圳,时时刻刻的高速运转着,
“为什么会去深圳?”冷因问。
“不喜欢这里。”宋岳淡淡的答道。
答非所问……罢了。
冷因又问:“出过国吗?”问完就想起宋岳此趟刚出过国门,声道:“哦对,尼泊尔。”
宋岳点头,“就只有尼泊尔。”
他想起昨晚马轲电话里的“14座8000M”,如果要完成全部,意味着未来的几年里他还会去巴基斯坦、印度。
他又想起昨天冷因随口一提“离开家几年”,他回的“离就离呗”是有多草率。
离别真的不好受,生死未卜的离别更甚。
又在江边坐了一会儿,太阳落下去了,路灯亮了。冷因起身:“走吧。”
他们寻回昨晚吃饭的那条街,走进一家酒吧。
酒吧里自然没再喝到米酒,但有当地人自酿的辣白酒。辣白酒并不是白酒,更像是黄酒一类。或许因为原料不同,冷因发现这边的酒都带了些甜味,很好喝,也很清爽,度数不高但很上头。
冷因再次发现宋岳是真的能喝。都脸红的人能喝,但她看不出宋岳脸红,或许只是光线暗、皮肤黑吧。
酒吧里的驻唱乐队正唱着首粤语歌,是《一生所爱》;周星驰《大话西游》的主题曲。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 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 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
驻唱乐队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是酒吧老板和老板娘。这对男女很好玩,男的长发麻花、抱一把吉他,女的板寸头花布裙、双腿绕着身前的红色的鼓。
情人别后永远 再不来
无言 独坐放眼 尘世外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 在白云外
……
两人声音都带着沧桑,那份沧桑同时也印刻在了两人脸上。
或许是异乡酒引人醉,听完有些伤感。
两首歌的间隙,老板娘要去拿笛子,酒吧忽然就静了下来。
他们坐在墙边一张木桌,身后是几个行装风尘仆仆的青年。谈话声传了过来。
“你看见那微博没有?”
“马卡鲁?又出事了好像。”
“这不正常嘛,喜马拉雅每年都要吞掉几个人的嘛——诶,借个火。”
“不出来了。”
“你呢?”
“没带火机。”
“嘚,我去借。”
一个年轻男人下桌,转到宋岳冷因他们桌边,问:“兄弟,借个火。”
宋岳掏出火机向上一抛,男人空中借住,点完火再抛回给宋岳,道了声谢。
这时老板娘回来了,端起笛子吹起一段很熟悉调子,底下立马有人击掌吆喝起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
原来,是齐豫的《橄榄树》。
冷因发觉背后那桌突然就安静了,她往后瞥了两眼,忙转回头,压低声音对宋岳:“刚才和你借火机的那个年轻哭了诶。”
“年轻?不会吧你……”宋岳和她:“你再回头看眼。”
冷因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疑惑的转头去看。天啊,哪是年轻?那一桌明明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听着《橄榄树》老泪纵横的老大爷。
可她方才看见的,明明是年轻。一桌子的年轻。
宋岳半开玩笑的问她:“你脸盲这么严重了吗?”
冷因耸了耸肩,没话。她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从酒吧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年轻,这次真的是年轻,自我介绍是玉溪农职的学生,自诩“街头拍客”,无论如何都要拉着两人拍一张。冷因起初不乐意,年轻拿出一台拍立得我用这个拍一张给你们作为交换,冷因想了想、忽然就乐意了。
虽然最后拍立得照片也没白送,付了5块相纸钱。
拍立得刚出来的相纸是全白的,宋岳还以为是曝光出了问题,冷因笑他“老土”,把白相纸揣怀里一直到宾馆才拿出来。
照片上,除了宋岳的黑夹克与黑咕隆咚的黑夜融城一体,自己的白毛衣白得像大白天的大太阳,其他都很好。
两张脸都清楚,还带着文艺范,像假期旅游的大学生情侣。最绝的是,闪光灯正好在中央,将两人牵着的手腕上的红绳照得特别明显。
“我收着咯。”冷因拿相纸在宋岳脸前晃了晃。
“收着呗,”宋岳随口道,“记不清我长啥样的时候拿出来欣赏欣赏。”
冷因先洗的澡,洗完后出来,宋岳正在圆形的茶桌前看东西。好像是个本子。
“头不晕吗?”冷因一边搓着头发,一边走过来问。
“都了,别和我比酒量。”宋岳放下本子,问:“洗好了?头发吹吗?”
“我把吹风筒拿出来了。”
“那我去洗了。”
洗手间门砰一声关上,不一会儿响起了水声。
冷因刚准备吹头发,茶桌上宋岳的手机就震起来了。冷因放下吹风筒,走了过去。电话显示是“马轲”。冷因看了几秒,决定等他出来自己接。
手机下边压着那个巴掌大的本子。宋岳方才看的就是这个。
电话断了。冷因从手机下抽出本子。
是个用来写笔记的册子。
出于好奇,她随手翻开一页。
海拔、风速、降雪、能见度、队员状态、天气预报、修路进程、含氧量/用氧量……拉练路线、距离、高度……甚至还有心理状态,简简单单的字眼如“累”、“好”、还有……“想家”……
后边是一些琐碎的记录:譬如“冰塔林”、“雪莲花”,甚至还有关于地图、山峰涂鸦似的勾勾画画。
当冷因看见“韩一龙”三个字时,心尖一抖,合上了笔记本。
马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了过来,手机在木桌上一遍遍的震动着。
冷因走到洗手间门口,敲了两下。里面水声停了。
她:“我下楼买点东西。”
宋岳回了声“好”。
楼道间,冷因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马卡鲁山难”。有过去有现在,有国内有国外。她又输入了“韩一龙”,一条条新闻、博文、帖子跳了出来。
一条热门微博,被转发了大几千次。
微博底下的回复多为哀悼:逝者安息、天妒英才,一路走好……
也有不理解、不赞同、甚至谴责的: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对妻子孩子不负责任、年纪轻轻不为社会做贡献、把钱都砸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活动上……
冷因皱着眉想,那你告诉我 ,什么才是有意义?
还有人问:不是有搭档吗?两个人好好的结组在一起,怎么就一个人坠崖了一个人没事?难道真的是意外吗?质疑。
可怕的是,这种无中生有的揣测竟吸引了不少跟风的、求证的吃瓜网友。那些搞笑的表情包、狗头,在如此严肃的博文底下,看得她无名恼火。
网友直指韩一龙搭档出来解释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因眼眶不知不觉就热了。她感觉委屈得不行,感觉受了天大的污蔑。
温热的手掌抚在她肩头,冷因一颤。宋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淡淡的:“别看了。”
“哦……” “天台,去不去?”
天台上,宋岳点了一只烟抽,冷因没要、只是借他的吸了一口。
夜间风算不上劲,但吹得人面颊发疼。相比这刀子割肉一般的寒风,深圳的台风实在是太温柔了些。
似乎有很多话想要、想要问,但又不愿破宁静。眼下最好的,就是谁也不话。没关系,让他们的灵魂自个悄悄。
灵魂会懂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先前买的那包烟抽完了。宋岳:“回去吧,早点休息。”
又:“明天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