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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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刘平家所在的索玛甸,翻过一座山就到月英村。

    路上,大姐,从一大早的接亲开始,婚礼闹到现在已经一整天了;事实上男方家从昨天就开始摆宴,一直要闹到明天天亮,客宴还是继续、烧火做饭的就是新娘子了,一直到第三天回门回娘家才停停。总之是场重排场的重头戏。

    “对了,接亲的时候新娘脚不能沾地,一路上山啊水啊都是新郎背过去的。背新娘在我们这儿是个习俗。”

    好在大姐自自的,没注意到冷因脸颊悄悄红了一下。冷因想起上午下山时,宋岳怕她脚崴要背她,又想起第一回在城中村巷子里崴脚那次,自己真的是被宋岳给背回到家里的。

    原来有些并不注意的细节,在对方眼里那都是有着深意的。

    到了目的地,冷因才领会什么叫做“重排场的重头戏”。与其赴的婚宴,不如是十里八乡一场浩浩荡荡的大集会。

    还没走进,就听见锣鼓喧天。走进了,烟啊酒啊歌啊舞啊好是热闹。

    “这下信了吧?”快到宅院门口,宋岳对她。

    先前宋岳彝族人好歌舞时,冷因看着他的性格气质还真想象不出。这回是亲眼见着了。

    冷因望着宋岳摇摇头道:“你该不会是外边捡回来的吧?”

    宋岳笑了笑,领着她往前走。

    冷因于是跟着混进了婚宴。

    冷因穿着彝服,也没人看出她是外乡人,不断有人用彝语和她搭话问好,冷因现学现卖的回着几句其实自己也搞不大清意思的彝语。

    是宅院,其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院墙,婚宴场所就是屋外连着的平地;平地一边是房屋,一边是群山峻岭,没有刻意的张灯结彩,但也别具一格。

    一边是饭桌,一边是跳舞场。冷因一眼就看见了一身大红长褶裙、头戴大红绣花帽的新娘,正在舞圈里与宾客一同跳舞。看那跳舞的架势和劲头,冷因可以断定新娘穿的一定不是高跟鞋。

    忽然,不知主桌上谁喊了句什么,新娘忽的奔过去,竟然一步跳蹿上了桌,半蹲在身着宝蓝色衣裤的男人面前,端起一碗酒就往男人嘴里灌。宋岳笑解释:“是在给新郎喂酒。”

    一碗下去,又是一碗,看得冷因汗颜,心原来彝人深不见底的酒量是这么练出来的。

    二姐对宋岳:“我们领她过去了。”

    宋岳回好,对冷因:“天黑了我来找你。”又:“克制一点,别喝太多。”

    原来,酒桌是按辈分安排的,而且男女也不坐一桌,只有下桌跳舞玩游戏时才能碰到一块儿。还是孩子们最自由,没有固定座位也不用敬酒,东吃一口,西闹一下,在酒桌和游戏场间乱蹿。

    酒桌上,大伙都讲得彝语,冷因听不懂也有些局促,便专门去瞧那些孩子。孩穿得花团锦簇倒也挺可爱;特别是女孩,年纪的独辫已经到腰间,戴着绣了花和珠子的头帕,耳朵上挂着红红绿绿的串珠,真像是布娃娃!

    这时一个男孩与她对上的目光。男孩以为冷因看上了自己手里的东西,特地穿过两张桌子过来,将手中的玩意儿给她。是一根筷子形状的东西,但显然不是筷子。

    冷因问男孩:“这是什么?”问完才发觉男孩可能听不懂汉话。

    男孩果然摇了摇头,还是举着“筷子”要给她。冷因怎么好意思要孩子的东西,于是笑着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摇头摆手大概是世界通用语言,男孩看懂她不想要,又蹦蹦跳跳的跑掉了。

    大姐拍了拍她肩膀,:“我们去敬酒吧。”

    敬酒用的是陶碗,从瓮里倒出清澈的自酿酒;一倒又是一大碗。彝人家家酿酒,请起来很是大方。

    冷因跟着大姐二姐去到长辈桌。彝族妇人围坐一条长桌边上,一刷水的蓝色粉花衣裤,头上包缠的头帕有粉有黑;人手一酒瓶,当水一样的喝。

    一个个敬过去,到了一老妇人跟头,冷因听见二姐叫了声“阿莫”,估计就是刘平母亲了吧。

    老妇人目光越过两个女儿,看向冷因。老人脸瘦、褶深,凹陷的眼窝中,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将她盯得有些发怵。

    忽然,眼光变得柔和。老妇人用不太利索的普通话:“灵灵,灵灵回来啦?”

    冷因还没完全回神,老人又:“和阿布成婚没啊,酒好像还没有喝到嘛。”

    二姐眉头一杵,不客气的责道:“喝什么喝叻,就知道喝!”

    大姐瞪了二姐一眼,转而用彝语和老妇人了些话。老妇人“喏喏”的应着,由大姐扶着坐回了位上。二姐和冷因对视了不到一秒,飞快的转过身去,叮嘱旁边年纪稍轻些的一个女人照看母亲。

    冷因发觉,在这里,她们想要隔开自己太容易了。甚至不用躲在背后、不用悄悄话,只要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就可以了。

    安顿好母亲后,二姐不知去哪了,大姐再瞧冷因的眼神多有些愧意。好容易敬完酒,大姐几次支吾着想要开口,欲言又止。

    冷因觉得没什么好瞒,不如开,就对大姐:“那个……关于灵灵的事,我知道。”

    大姐“啊”了声,又呼口气,:“原来你知道。你别介意,我妈她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记不明白。”

    冷因点头,又问:“阿姨的喝酒是……?”

    “啊,当年婚期的吉日,是我妈和阿布妈一块挑的——”

    “难怪!”冷因及时断,没给大姐继续下去。又喃喃低语道:“没事,我都知道。不介意的。”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黑色披毡的人,头上黑色的头帕将头发包起,与四周五彩纷呈的衣着格格不入。这人走到冷因跟前,用汉文:“我见过你,火把节的时候。”

    冷因听声音吃了一惊,方才单靠衣服颜色,她以为这是位男性,没想到是位姑女子!仔细一瞧,确实没有男人的身型气质,似乎还眉清目秀。

    惊讶之余,她对自己的急剧恶化的面孔识别能力感到忧心。

    冷因记不起曾见过她,问道:“请问你是……”

    女人没自己是谁,而是对冷因:“你是阿布的女人,我要跟你喝。”

    女人着替冷因斟满一碗酒,又给自己斟满。将碗隔空向着天举了举,仰头喝尽。

    女人走后,大姐:“她叫阿果,两个月前死了丈夫,没有孩子。那之后阿毕跑几十里路来我们村,专门找到她点化成了尼巴。听她被巫灵附了身。”

    大姐想起来又补充道:“阿毕就是毕摩,彝族大祭司的意思,尼巴就是阿毕点选的巫师啦。”

    回到桌上,冷因再没跟去敬酒。没跳舞,也没玩游戏。不会跳,也没有那个激情,好像与歌舞升平的人们活在两个世界。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寻宋岳。可惜人太多太杂,声音太多太杂,一张张脸变得模糊不清,就连耳朵边也是嗡嗡鸣叫。

    宋岳,天黑了来找她。冷因觉得天黑得好慢好慢。好憋、好难受。

    冷因觉得自己可能高反了。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会高反。或许只是那几个口上着不在意的词——“朋友”、“成婚”、“吉日”——实际上还像毛毛刺一样的扎在她心上吧。

    终于,天黑了。宴席一角拍起鼓、唱起歌来,歌声高亢有节奏。唱得很好听,只是她听不懂。

    鼓声、歌声、掌声、笑声……冷因晕乎乎的站在人群外围,像是掉了魂。

    忽然,手腕上的红绳被拽了一拽。冷因心一悸,转头。

    是宋岳。心里舒了口气。

    宋岳从怀中掏出一只食指长短、筷子粗细的家伙。冷因接过一瞧,这不是那男孩子拿给她的玩意儿?——是一支极的笛子嘛!

    “怎么这么!”冷因惊呼。

    “可爱吧!”宋岳笑道。

    “可爱!”笛子巧玲珑,看得她瞬间又心生欢喜。

    冷因抬头问他:“从哪来的?”

    宋岳:“桌上顺的。”

    “!?”冷因摇头,“赶紧放回去,人家找不到了要心急的。”可别是那男孩的!

    “唬你的啦,”宋岳,“这是新郎家削给孩子玩的,叫做闷笛。”

    歌声停了,大伙儿都朝里屋涌去。周围一下子空了。

    “他们去做什么?”

    “唱完歌,要闹洞房了。”

    冷因笑着摇头,“你们族人精力真好。”

    宋岳问:“累了吗?”

    “嗯,有点。”——其实何止是一点点?

    宋岳沉吟道:“洞房没什么好看的,闹哄哄的。找个安静的地方,教你吹这个好不好?”着摇了摇手中的迷你笛子。

    安静、闷笛,加上宋岳——还有什么更吸引人呢?冷因点头好。

    绕过宅院走了几十米上坡路,来到一座土坡前。宋岳牵着她往坡上走。土坡没什么乱石绊脚,就是有点滑,有宋岳拉着十分放心,很快就爬了上去。

    坡顶是一片的平地,有一颗人高的瘦瘦的树,几撮野草,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办婚宴的宅子。远远的还有一些发着微光的房子团在山麓。

    天上月亮特别亮,特别大,特别近的样子。

    闷笛是是彝族的传统乐器。有单管,有双管。这是最简单的单管,有四个孔,能吹出十个音。

    冷因是天生的音乐家,根本不用宋岳教,摸上一遍就会了。没试几下音色就已经掌握得像模像样,只是对音孔组合还不够熟悉。

    冷因又胡乱吹了几个音,将闷笛递予宋岳。

    宋岳接过:“我可没东西教你了。”

    冷因:“你随便吹。你吹一句我吹一句。”

    “记得住?”

    “记得住。”

    宋岳想了想,吹了四个音。

    冷因接过,吹了五个音。

    “错了。” “没错。”

    宋岳又吹了几句,有长有短。

    冷因次次都对了,除了次次在中间添上一个音。添得还挺好听的。

    宋岳疑惑的看着她,冷因笑问:“你刚才是在用音乐和我话吧?”

    宋岳略微有些意外,勾了勾嘴角,点头。

    “你就当我加了个“也”字吧。这样你夸我,我也夸你。你要是骂我,我也骂回你。”

    宋岳笑着答:“你也知道我在骂你。”

    “我还知道你的是什么。”

    宋岳好奇的坐直身,“是什么?看?”

    冷因微微眯起眼,眼神简直快要将他看穿。她不羞不臊的:“第一句吹的是‘我喜欢你’。”

    “瞎,”宋岳斜她一眼,“我吹的是彝语。”

    “彝语也是四个音。”冷因坚持。

    宋岳问:“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呀,”冷因俏皮的眨了眨眼,“有个男人不是在香格里拉对我过?”

    冷因这话时眼睛里又闪着星星了。宋岳看得心停一拍,别过头去,对着崖谷放低了声道:“哪个男人?给他从这里丢下去。”

    冷因笑了笑,将笛子在指尖转了几转,:“你们这笛子太有意思了,吹出来的音跟话似的。”

    宋岳:“很多时候,确实是用它来告白的。我们这里的男孩比较羞涩,多用音乐来传情。一来一去定了心意,就上门提亲、选日子、操办婚礼了。”

    冷因想起刘平妈妈为宋岳和谢灵选日子的事,心又是一抽。

    “那你呢?”冷因问。

    “我?”宋岳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你传过情没?”

    “嚯,我有话直接了,”宋岳挑眉看她,“某人又不是不知道。”

    冷因目光在他脸上犀利的转了转,摇头:“你一点不像你们这儿的男孩——除了喝酒。”

    宋岳干笑,也不否认。须臾,他:“可能我不是纯彝吧。”

    冷因想起来宋岳以前好像提起过,“你你父亲还是母亲……”

    “我父亲是彝人,我母亲不是。“宋岳想了想,告诉她,“我母亲是藏族的。”

    “先前怎么没听你过?”

    “你又没问。”

    冷因白他一眼。

    宋岳耸耸肩,转而望向远处的山,:“其实是习惯了不对外讲。我从就跟我妈学藏语,可是出了家门一个字不许。”

    冷因不解,“为什么啊?”

    “我妈那边不给通婚,即使通婚也必须是男方‘入赘’西藏。所以我妈就逃出来了。好在我爸这边很接纳她。因为怕被抓回去,我妈一次也没回过家。我在拉萨念过三年书,她没陪我去过一次。一直到去世都没往西走一步。”

    冷因不禁感叹,“你妈妈很爱很爱你爸爸吧!”有多爱一个人才能做到背井离乡一生呐!

    “是啊。我爸也很爱我妈啊。”宋岳回忆着,“我妈最后一周都是我爸照顾的,咽气后我爸守在床边不吃不喝,没几天也去了。他们是一起下的葬,合葬。”

    冷因问:“能去看吗?”

    宋岳转头,“你我爸妈的墓?”

    冷因点点头。

    “可以是可以,”宋岳沉吟着,“太远了啊,要走两时山路。”

    “不怕,当真我多娇气?”

    “不是,我怕你脚再崴着——”

    冷因抬抬下颌,“背我啊。”

    宋岳一笑,移开视线,眺望着远方了声“好”。

    山头有风,山间晚风凉刺刺的,身旁那棵树被吹得乱颤,草垛里的昆虫相应着吟唱。

    山脚下传来歌声鼓乐声,听起来遥远、空灵。

    冷因将闷笛衔在口中,忽然一连吹出几串音。宋岳觉得好熟悉,才发觉是刚才自己胡乱吹的“话音”,经由冷因临时拼了拼、串了串,竟成了一首动听的曲。

    听着听着,眼前真浮出一副恋人月下促膝长谈的画面。

    冷因放下闷笛,低喃道:“月英村……这首曲子就叫‘月英’好了。”嘴唇刚触上吹孔,她又放下闷笛:“不对,应该反过来。”

    “反过来?音乐?哪有音乐叫做音乐……”宋岳着停下来,顿住了。

    冷因转头看他,唇角含笑。又远望天边,对着月下的山谷吹起他们的曲子。

    ——因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