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山顶海拔高出几百米,本就不高的气温又降下来几度。
上午,浓云罩日,风吹得凉嗖嗖的。
墓地建在山顶;其实无所谓“建”,不过是天然的一片平地。滇中山村还保留原始的土葬,逝者入棺后由亲人从家里一路抬到墓地葬下。
墓地没人,石墓鳞次栉比,有大有,前高后低,像是趴在地上仰着头的人形。
拌着凉风,森森的。冷因抱紧胳膊,被风吹的不觉微眯起眼。
宋岳父母是合葬,葬在边边角一处不大显眼的老树下。石头经受风吹雨日晒斑斑驳驳,石头缝里生出不少杂草,有的已经枯黄了。
冷因问除不除草,宋岳不除。
他:“马上就要下雪了,等来年清明再弄。”
来年清明……冷因算了下,距离现在也不过四个月之久,中间还有个春节。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城中村因春运而空城,冷因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又是一年过去了。
墓边零乱的散着巨石,他们在石堆里坐下。
冷因问:“你春节回家吗?”
宋岳摇头,“爸妈走后,就清明回了。”
冷因望着不远处古树下的合葬墓,低声应着:“也是。”
宋岳:“其实汉文化传过来的节庆里,我们把清明看得很重。”
清明于冷因而言实在没什么概念,她问:“为什么是清明?”
“祭天地、祭祖先,我们从受到的教育就是万物有灵,自然、灵魂都是要敬仰的。”
冷因默声点了点头。有节过,真好。有信仰,真好。
宋岳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问道:“你信吗?万物有灵。”——花草树木,都是有生命、灵魂、精神存在的。
冷因抿唇,沉默了会儿:“我没什么信仰。”
宋岳轻轻的笑道:“以后就会有了。”
冷因看着他,忽然明白他在什么,脸上晕开一抹不易察觉的殷红。
“宋岳,”她平静的问,“你要娶我吗?”
宋岳一怔,轻轻跺了两下土地:“当真要在这地方问?”
冷因约莫明白宋岳的意思:这地底下多少人正看着呢。
“当真。”她想了想,肯定的。“我问的是你此时此刻的想法。或许明天就变了,那也没什么。”
“那样不成。”宋岳沉吟着摇头。过了会儿,看向她问道:“我若是娶,你嫁不嫁?”
“你娶不娶,我嫁不嫁,是两个问题。”冷因对于他这个反问颇为不满。虽然知道宋岳在这类问题上一贯迂腐,但心还是不由得凉了三分,“你就直嘛——哎算,不问了——”
“娶。”
“?”
“我娶。”
左胸口不禁发颤,像是要颤出泪来。
“我喜欢你之前那句,”冷因喑喑哑哑的,“一个字听起来帅。”
宋岳温柔的笑了笑,“那你呢。”
“不废话吗。”
“快,要听你。”
这下轮他拗起来,她反而拧巴了。冷因极为声的出了她该的那个字。谁知话音刚落,宋岳侧过身,捧着她的脸亲吻下去。
冷因推开他,“别在……这儿啦。”抬头见那老树干里仿佛都生出两只眼睛盯着。
“我就吧,以后你就会有信仰了。”宋岳放开她,又,“其实我们这儿,墓地不是那么严肃的地方,丧葬也从来不是件苦痛、严肃的事。每年扫墓就是踏青,定要在祖先坟前生火做饭。等明年带你来就知道了。”
又是明年,又是清明。那个时候,她还在吗?她不知道。
算了,不想了。
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天啊,如何能忍住不笑?
冷因揉了揉脸,托着下巴,看向他问道:“所以这算个什么?求婚?宋岳你是跟我求婚了吗?”
宋岳皱了皱眉。是吧,太寒酸了些;不是吧,她又难免多想。正纠结着,听见冷因:“这不算。”
“好。”
“好什么好?”
“不算啊,”宋岳看着她,“这么简陋,你能满意?”
“你误会我了!”冷因嗔道,“千万别搞什么酸不拉几的,千万别在有第三个人的地方,千万别叫我事先猜出来,别搞蜡烛,烧完还得擦蜡油,别买鲜花,堆一堆放家里没几天枯了还生虫——”
“那把戒指藏在幸运星里怎么样?”宋岳忽然问她。
冷因想起从报亭老板娘那花20块钱买来的玻璃罐装的幸运星,宋岳走后一直摆在她床头。
冷因瞪大了眼睛,而宋岳还懵懵懂懂很为自己灵机一动感到开心的样子。
“宋岳!”她又气又笑,“干嘛告诉我!你是不是缺心眼!”
“啊——”宋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笑,:“你这人要求也太多了,回头一个一个列出来我记一下。估计等你列完全世界就只剩下一种求婚的方法了,然后又给你猜出来了。”
“不多不多,没有要求!”冷因,“就刚刚那样的!等你哪天真正想娶了,我也真正想嫁了,原封不动再来一遍。”
但——什么是真正想娶?什么是真正想嫁?或许现在纠结这些都毫无意义。
宋岳郑重其事的点头,“那我记住了。”
两人又坐在石头上安静的吹了会儿风,临走前起身到山顶这片平坡的边缘。
从悬崖边放眼望去,是一座又一座的土huangse的山丘。不知哪座村的白房子很遥远像是一撮白花。
宋岳:“现在的山是最不好看的时候。再过一两个月,雪一下下来就会变得白皑皑一片。春天的时候,地里油菜花熟了,山上会开遍粉紫色的索玛花——”
“宋岳,”冷因忽然断他对来年的展望,深吸一口气道,“你知道吗,在我认识你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刚才的那些话题。”
还嫁娶?还求婚?能熬过这一生就不错了。
“时候在福利院,觉得能活下去就好了。长大遇见江老师后,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才能,所以要活得很好很好让那些曾经抛弃过我的人知道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再后来,江老师走了,我的梦也破了。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错的。”
冷因着看向宋岳,眉间像是在颤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甚至觉得,是不是早一点、悄悄的走掉,会更好。”
宋岳伸出手,将她眉毛抚平,很轻很轻的拥住她,好像泡沫一般稍一大力就会破碎。他问:“现在呢?现在不了吧。”
“不了,现在觉得,一定不能死。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而且我如果死了,要再等好多年才能等到你——那样不行的,那样会疯掉的。”
“傻瓜。还好没死,不然我怎么认识你?谁来住601?”
冷因抬起头,:“可你第一次还要赶我走。”
“不然呢,”宋岳皱眉,“要是头一回见面就把你留下了,那我不就变成道德败坏?”
“那根本不是头一回见面,”冷因哼一声,“你就是颐园那个送快递的嘛。况且在你家第一眼见到我你就想起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宋岳笑笑,算是默认了。
一阵凉风吹来,将头顶老树没剩几根的叶子毫不留情的折了下来。落了叶的风中的老树,伴着一股萧杀之气。
冷因从口袋里掏出那只闷笛;四孔十音,已经摸得娴熟。她又吹起那支调。闷笛吹出来是单音,夹着些埙的幽远、萧的苍凉。音飘入空寂的山谷,迤逦着远去,有去无回。
还是昨晚的曲调,竟然又是一种音韵、气质。
宋岳拂走她头上落的叶,想起那一切关于风,关于叶,关于她的梦和回忆。
风叶有灵,音乐有灵,万物有灵。——这一刻,被完美的诠释着。
离开时,在墓地口那,宋岳经停一座砖石尚新的墓。
他:“墓主人叫阿发,我上次回来就是参加他的葬礼。”
两个多月前……冷因忽然对上了,问:“阿发的妻子……遗孀,是不是叫做阿果?”
“对,”宋岳看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婚礼上同她喝了酒,刘平大姐阿果被彝族的祭司点化成了巫师。”
宋岳点头,“好像是听了。”不知为何又:“阿果人挺好的,性子很静。没想到啊。”
冷因像是听出了些什么,问他:“什么意思?不好吗?”
宋岳摇头,“也不是。民间有很多法,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现在就嘛。反正路上没事。”
“嗯,那我们下山吧,”宋岳揽过她肩,出了墓地,“不在这。”
离开墓地,又是原始的山林。虽然有人们踏出的步道,但仍又滑又陡。
好在有宋岳牵着。
宋岳脚步是真稳,稳得跟定海神针似的,杵在看起来完全站不住脚的斜坡上丝毫不动,成了冷因一路拉拽的救命稻草。
下山后是一片洼地,两人喝了点泉水。泉水凉冰冰又带点甜,很解渴。
宋岳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卷好了的塑料袋。他弯下身,在草垛中摸了会儿,竟掏出了什么东西,:“逮到一只胖子。”
冷因忙走过来瞧;是一只蘑菇!蘑菇手掌大,裸色,水桶腰,啤酒肚。她:“确实很胖。”
“这是牛肝菌?”
“原来你知道。”
“菜场有卖啊,”冷因将牛肝菌在手中掂了掂,“没这个胖而已。”
宋岳拉开塑料袋口,让冷因把菌子丢进去,然后把塑料袋交给她,自己又弯腰从那里拾起了好几个。
冷因在他身上撑着袋子,问:“你们怎么吃?”
“想怎么吃怎么吃。飞了水,干煸,炖汤,焖饭。”
洼地这一片灌木丛生,高树落下的叶子铺满的地表,腐烂后成为天然的养分;树的下半部分,粗壮的树干、树根上长满青苔,还有些形状奇异的蕨类、菌类。
原始森林并不安静:溪涧流水潺潺,蕨丛中昆虫鸣叫,时不时蹿过什么大概是鼠类的型动物,天上、树上、远处、近处各式各样的鸟鸣。还有宋岳撇开灌木叶、脚踩黄叶嘎嘣脆又绵绵揉揉的混杂的响声。
冷因向上望去,高大的常绿乔木遮天蔽日;觉得这一切又那么安静,青苍的安静。
在这种安静中,自己变得渺得几乎不再存在。
宋岳忽然“诶”了一声,往灌木丛深处又走了几步,躬下身,翻开厚厚的苔藓。他背对着冷因:“猜我找到了什么?你家罐头里的那种菌子——”
突然,背后响起扑腾翅膀的声音,和尖叫!
她的尖叫!
宋岳猛的一回身蹿出灌木。
是一只好大的乌鸦!爪子喙子正往冷因头上抓扒!
宋岳一边大声学作鹰叫,一边冲上去用拳头抡它。大乌鸦很聪明,先听到鹰叫根本不当回事,但等宋岳出现了知道不是对手,没折腾两回合、在宋岳抓到它脚之前凄厉的冲他嘶吼了两声飞走了。
“走了。”宋岳微喘着气,多是吓的,“伤着没?你把手拿开我看看。”
确定没动静了,冷因才战战兢兢的移开捂着脸的手。
她的右眼角,被乌鸦爪子抓出一道红痕。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抓爆眼球。
冷因看不到自己的伤,只觉得眼角火辣辣的,便问:“要紧吗?难不难看?”
“不要紧。”好在不要紧,真是阿弥陀佛——宋岳又:“不难看。”
“真的?”
“真的,就一道红痕。”
“啊,”冷因眉头一蹙,“会不会留疤?”
“有可能。”宋岳撇撇嘴。
冷因垂下头,轻轻摁着伤口,“可恶,死乌鸦,凭什么专来搞我。”
宋岳抓开她的手,“别动,心发炎,回去用药擦一下。它来盯你是因为你眼球反光,被当成了宝贝。它要拾宝贝是为了求偶。”
冷因重重的“哦”了一声,“合着是叫我理解人家咯?都被他搞破相了哎!”
“破相也没关系啊,”宋岳偏了偏头,“我话不反悔的。”
冷因白了他一眼,弯腰拾起掉地上的塑料袋。
宋岳见她是真的上心,便不再开她玩笑了,:“我唬你的……不会留疤的。放心。”
冷因还在刚才那话题,不客气道:“留疤就反悔的话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你要留疤我更不会反悔了——多安全啊是不是?”
“宋岳!nitama再信不信我——”
“好啦,开玩笑的。”宋岳断她,接过手上的塑料袋,“就算被抓伤了眼睛也不会反悔的。不过下次来的时候记得戴个眼镜。”
“墨镜?不会看不清?”
“防风镜,透明的。我那就有,回去给你。”
“对了,你刚才我家有的哪种菌子?”
“噢,”宋岳想起来了,“你等等,我捡给你看——不行,你和我一起来。”
这回,宋岳紧抓着她手腕进了灌木丛。再出来的时候,冷因手中多了一朵黑色的“花”。
冷因捧着这朵不怎么好看的黑花,惊奇道:“原来干巴菌长这样,跟发了霉的黑木耳似的。”
“人家被称为山珍之王,怎么到你嘴里就是木耳发霉了。”
“我广东人见识短行不。”
“你别把广东人给得罪了。”
“我代表广东人败给你们的油炸蜈蚣了。”
“的好像你们那没有沙虫水蟑螂田鼠榕蛇——”
“哇靠,这么了解,你吃过啊?”
“我以前住的那片,生鲜店晚上的招牌都是这些。”
两人东一嘴西一嘴的侃到了村口,冷因这才发现两时山路就这么过去了。从天没亮出村到现在晌午,她竟然走了四个多时的上上下下!别,爬完一趟山还真是叫人心旷神怡。
快到刘平家,冷因才想起还没问宋岳彝族巫女的事。
还有两步路到家,宋岳只好概括着:“大祭司毕摩是负责祭祀的,巫师尼巴、或者叫苏摩是负责诅咒的。这么,你能明白吗?”
冷因点了点头,“诅咒听起来更狠一些。”
这句话刚完,隔着百米远,冷因就见刘平家门口伫着一身披黑毡的女人。
是阿果,正直勾勾的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