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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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坐了八人。

    刘平的父母,大姐和老公,二姐,冷因,宋岳,还有阿果。

    大姐起身,叫上二姐,去锅里盛汤。中午用杂菌烧了汤,汤留在锅里保温,

    冷因刚要起身,左边的阿果先一步将手搭在她肩上,:“我来吧。”

    阿果接过她和宋岳的碗,跟着大姐二姐一起进了灶房。

    桌上年轻一代的女孩只留下冷因一人。

    冷因今天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宽大的黑色毛衣、牛仔裤,扎着个不高不低的马尾。

    好在这次,老人家没再把她认错。

    刘平父母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冷因都一一答了。又问她与阿布是怎么认识的,宋岳答:“我俩是邻居。”

    “邻居好啊,我们这里讲亲都是邻村邻乡。”刘平妈妈笑着,脸上层层沟壑一笑更深了,像土里刚□□还没飞水的干巴菌。“住的近,知根知底的。”

    二姐正端着汤出来,将手上腕上三碗满满的菌汤稳稳当当的搁在桌上,回:“有什么好的,转个身就是娘家,想躲都躲不掉。”

    大姐跟在后边:“好好的嫁了人,你躲什么哦。”

    二姐:“您夫妇俩不吵架,不架?”

    大姐:“俗话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二姐哼哼一笑,“那是姐夫活好。”

    老太太一拍筷子,“的都是什么东西,”眼光下意识瞟了瞟冷因,“还有人家没出阁的在这。”

    二姐笑道:“哎唷,都什么年代了还出阁不出阁的,你去问问他们俩都——”

    大姐断她,“够了啊。你这性子,这辈子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拉倒,”二姐挑着眉,下巴努了努宋岳,“再怕什么啊,阿布不也没娶。”

    冷因下意识的去看宋岳,宋岳无奈的耸了耸肩——意思是,她人就这样,别去理就好。

    阿果最后才从灶房出来,静静的没有话,把汤碗递回给冷因宋岳。冷因道了谢,阿果很淡的弯了弯嘴角。

    刘平父母问冷因饭吃不吃得惯。老人家普通话讲得不太利索,冷因头回没听清,宋岳又给她翻译了一遍。

    冷因点头,“很好吃。”

    刘平母亲听了只顾着笑,“那今后住我们这儿来不怕饿着了。”似乎忘记自己婚宴上还提起过谢灵。

    这时,二姐用筷子敲了敲一盘炒得金黄的东西,问冷因道:“尝过这没?”

    大姐用胳膊肘顶了顶二姐,“人家不一定吃得惯。”

    “没毒、没怪味,有什么吃不惯的?我今早从蜂窝里一只只拣出来的,手都要拣断掉了。”

    冷因只以为是花生米炒了什么野杂菜,这会儿仔细一瞧才发现,竟然是一粒粒黑黄相间的蜂蛹。

    冷因看出二姐是有意的,明白今天要是不吃一口是堵不上她嘴了,干脆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其实也就是平常炸物的味道,带了点甜,蜂蛹的味还没花生重呢!

    “还可以啊,”冷因看向二姐,“蜂窝是自己摘的?”

    二姐重重的“嗯”了一声,“上山割下来的,一摞几十斤呢,都是我一个人背回来的。”罢,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你们城里人不懂的。”

    宋岳对冷因:“她从就喜欢玩蛇、黄蜂这些。”

    冷因心难怪。但还是不能解释二姐这种乖戾的性格,像是有意要针对她什么,但又好像没有坏心。

    好在接下来,话头终于被引向旁处:油菜花播了多少种下去,烤烟田还有多少亩没收,张家长、李家短。讲着讲着就成了彝语,时不时又蹦出几句汉文关照一下客人。

    冷因其实无所谓,彝族挺好听的,不黏不碎,腔调也正,讲起来中气十足的样子,虽然她半个字听不懂。

    谈话声多来自桌对面。冷因的一左一右,宋岳偶尔搭上两句,阿果是至始至终静默着。

    冷因悄悄瞅过阿果几眼,不知为何想要记住她的长相,虽是徒劳。近距离,能够看清:阿果额头宽宽,下颌尖尖,鼻头圆而挺。冷因发现彝族女性的五官圆润饱满,男性则更为尖俏俊挺,都令人怪羡慕的。

    渐渐的,不知不觉中,谈话声在远去。

    仔细听来,又回到了耳边。

    忽远忽近,像跟她玩似的。冷因感到有些头晕,用手掌抵住额头。

    宋岳注意到了,问她没事吧。冷因摇头。

    宋岳看了看她面前的汤。汤里煮的松茸、牛肝菌一类的,应该是没有事。但还是把她的汤碗移到自己面前,:“别喝了。”

    阿果看了两人一眼,低头喝起自己的汤。

    这时,大姐老公不知从哪掏出一盒香烟,先敬给老人,然后是大姐,二姐,宋岳。宋岳隔过冷因问阿果抽不抽,阿果摇头,宋岳又将烟盒抛回给了大姐老公。

    大姐老公问冷因:“不抽?”

    宋岳替她答道:“她不抽。”

    “不抽烟好,”大姐老公一边点烟,一边点头,“我们这儿的女人就这个毛病,抽烟喝酒比男人还凶。”

    “哪里凶得过你们男人哦!”大姐直叹,忽然转向冷因,好奇的问道,“对了,你是做什么的呀?”

    冷因先是一愣,俄顷回道:“弹琴。”

    二姐问:“什么琴?”

    冷因:“钢琴。”

    从到大,冷因头一回如此介绍自己;不是卖琴,是弹琴。竟然升起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激动。胸口像有什么东西翻腾着上涌,头脑也热热的。

    大姐:“那多好啊,我们这儿的人都爱音乐。”

    二姐又开始起风凉话了,“但我们这儿可没那么高贵的琴给她弹。”

    “你能不能少两句,”大姐皱着眉头责道,“什么琴不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那为什么你敲得了木鱼,拉不出胡琴?”

    “阿莫,”大姐转向老太太求助,“二妹又笑我玩不出乐器。”

    两个老人抽着烟,看年轻人拌嘴,笑而不语。

    二姐继续,“木鱼也好听啊!木鱼好难敲的哇!”忽然又转向宋岳:“阿布你不是会吹闷笛么?教过你女朋友没?”

    宋岳:“她会吹。”

    二姐突然狡猾的笑了,“吹笛子吹得好,还是吹枪把子吹得好。”

    宋岳终于被她搞烦了,皱起眉头刚想用彝语骂她一句,身边,阿果的声音冷冷的、刀似的削了进来:

    “冷姑娘晕过去了。”

    大家一骇,纷纷看去。阿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双手托着脊背直挺挺、但头已经向前垂下的冷因。

    宋岳忙将冷因从阿果手中接过;她眼睛半睁露出眼白,已经没了意识的样子。宋岳发觉自己在颤。

    一旁大姐惊呼:“不好!中毒了!”

    多年登山徒步的经验,让宋岳能够镇定的处理各种突发事件。但他从未如此时这般惶恐。上午遭遇大乌鸦攻击一次,现在中毒又是一次。陡然间失了措。

    冷因上半身俯在他腿上,像一片断了梗的碎叶,时不时抽搐两下,已经完全失了知觉。

    忽然间,冷因浑身一痉挛,俯身一口吐在地上。

    阿果喃喃低语后,抽回戳在冷因脊背骨中央的手指,:“吐完就没事了,放到床上喂碗糖盐水吧。”

    *

    雪花飘啊飘啊飘,好洁白好干净的雪啊,纷纷然飘落在喜马拉雅山脊。

    那么明净,那么安静。

    拉回她一丝意识的,是门外激烈的争吵。

    “不是喊你把菌子做熟吗?”

    “哪里没有熟?”

    “做熟了能中毒吗?”

    “那我们怎么一个都没事呢?白了还是城里人矫情!当年那个也是,不就是喝个酒吗也能把你给骗上——”

    咣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拎起来砸了。也不知是谁砸的。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

    女人的声音尖厉的叫道:“都是一个货色!”

    “快把阿布拉开!” “一个货色!贱女人!” “求求你不要再了!快把阿布拖出去!拖远点!”

    大铁门砰一声被狠狠撞上。

    是宋岳被拖出去了吗?

    是宋岳走了吗?

    宋岳,你别走啊。

    女人的声音还在屋子里破口大骂着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懂了。

    可是刚才的争吵,同样也是彝语,为什么她能够听懂?

    还是,这一切,只是梦,是幻觉?

    冷因觉得心口空落落,头又晕乎乎、惶惶然,一口气透不过来,像是溺着水、要窒息。

    依稀间,见身边坐下来一个人。还是黑色披毡。

    这回不用认脸,她知道是阿果。

    “是你。”冷因气很短、很虚。但思维又异常清晰,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对阿果:“是你,下的毒。”是阿果,擅自在汤里放了什么。

    “是。”阿果没有否认。

    “为什么?”

    “帮你挡了一个灾。”

    “什么灾?”

    “你的眼睛,”阿果,“本来要瞎掉的。”

    冷因心惊。是的,她想起了那只大乌鸦。

    那只差点挖去她眼珠的大乌鸦。

    难道,阿果,竟然知道?

    枕边响起了嗡嗡声,在寂静得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为什么,将她和阿果单独关在狭的屋内?

    嗡嗡声继续着,像只挣扎着飞起的虫。

    冷因才反应过来是手机。

    她微微侧过头,“能不能……”

    阿果拿起手机递给她,脸上看不出表情。

    冷因直接将手机贴在耳边。好像并没有接听,但电话已经通了。

    而且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不,在电话接通以前,在嗡鸣声响起之时,她就已经知道了电话那头是谁。

    “因。“

    “嗯。”

    “我回香格里拉了。”

    “嗯。”

    “我去转山了。”

    “我知道,”冷因低低的、浅浅的应着,气若游丝。“莫文滨,我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直呼他姓名,而不是“师兄”了。

    好像不过几个月之间——

    是更近了些,还是更远了些?

    “你不问我为什么?”

    “莫文滨,为什么?”

    “这样不好,”莫文滨啧了声,“我让你问,你才知道问。”

    冷因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不问了。”

    听她这么,电话那头轻笑了两声。

    “旁人转山,为的是放下。而我转山,为的是求到。”

    “那你,求到了吗?”

    好半天,莫文滨都没再话。

    “你知道问了。”

    “……”

    “我很高兴。因,我很高兴。”

    “因,如果有天我走了——”

    “你不走。”

    “你听我完——”

    “你不走。”

    莫文滨又笑了笑。不知是风,还是他在哈气,听筒一阵沙沙噪音。

    “那么,”倘若哪天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听筒又是一阵噪音。这次,冷因笃定那是风声,似乎还夹杂着雪,虽然她并不知道风雪的声音。

    冷因有种感觉,莫文滨并没有回香格里拉。莫文滨还在山里,雪山里。

    冷因忽然咳起嗽来,咳得愈发愈厉害,恨不得把肺给咳出来。

    咳完后,肺刀割一般疼,嘴里淌着腥气。

    再去听手机,发觉电话早已经断了。

    床边,阿果:“那是一只鸟。”

    “什么?”

    “那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

    阿果又:“你的眼睛,会望见喜马拉雅山上的雪。”

    阿果声音沙沙的,像在催眠。

    冷因闭上眼,只觉得眼皮冰凉、白茫一片。

    不知门外争吵是梦是真、床边女人是梦是真、那通电话是梦是真。

    或许只是中毒所致的幻音。或许只是梦中的臆想。

    或许阿果从未来过。

    或许一切,只是梦。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