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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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栈房间,江倩换上睡衣,正叠着脏衣服,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来啦!”她将衣服收好,盖上行李箱,往门口走去。“怎么样?买到没……”

    开了门,怔在原地。数秒过后,两行泪刷的就流了下来。

    “你去哪了?你是要吓死我……”

    莫文滨安慰的抱了抱她,:“别激动,不是好好的吗?”

    江倩揉掉眼泪,:“因刚才出去了,看见她没?”

    “看见了,”莫文滨,“她在休息区,让我俩单独聊会儿。”

    “嗯,进来吧。”

    江倩关上门,莫文滨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标间很宽敞,双床旁是两张圆木凳,一张圆木桌。桌上摆着两只陶杯,倒放着。

    江倩:“我去烧点水。”

    莫文滨:“别忙了,我一会就走。”

    “因在等你?”

    “嗯。”

    坐下后,江倩问:“你还好吗?”

    莫文滨点头,“我很好。”

    江倩眉微蹙,摇了摇头。

    莫文滨无奈道:“你不信我。”

    莫文滨看起来是很好,比她想象得要好。就连脖子上的刀疤也被白净的毛衣领遮了去。

    但莫文滨的眼睛,似乎太静了。那种静,不该属于而立之年的男人。

    “文滨——”

    “江倩,我的病症确实复发了,就在前段时间。”莫文滨断她,没有掩饰而是实话实,“现在已经好了。”

    江倩没想到他如此坦白,但这不意味着她便信了他后面那句话。“真的?”

    “真的。”莫文滨平静的答,“看淡了。”

    江倩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那你答应我,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做傻事。”

    “比如?”

    “你呢?”

    莫问笑了,:“好。”

    江倩似乎还欲言又止,莫文滨忽然笑问:“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江倩愣了愣,摇头。

    莫文滨:“你这妈当得不称职啊。”

    江倩笑道:“是啊,第一次。”

    “谁不是呢?”莫文滨,“谁来到这世上,都是第一次为人。要是我也有个孩子多好。”

    江倩:“生一个啊,你也不了。”

    莫文滨摇头笑:“不是指未来,是指现在……”

    还没等江倩消化这句话的意味,莫文滨问:“孩子应该随你姓吧?”

    “对,随我姓。”

    “江宇好听吗?”

    “哪个yu?”

    “宇宙的宇,羽毛的羽……”莫文滨着看向她,“随便啦,随口的,觉得挺好听。”

    江倩嗯了一声,“是挺好听。”

    江倩问他:“和你爸妈联系过没?”

    “联系过了。”沉默少刻,莫文滨:“他们,东哥不会有大事,顶多两三年不到,应该就出来了。”

    江倩垂眸,抿抿唇,低低的应了一声。

    她:“我不会等他的。”

    “嗯。”莫问,“我猜你也不会。”

    “倩倩。”莫文滨突然唤她乳名。

    江倩心一颤,抬头看去时,他脸上的笑容已敛去了。

    莫文滨:“也不要等我。”

    *

    莫文滨回到休息区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件黑色冲锋衣。

    冷因坐在沙发上,腿上搁着一本厚厚的旧杂志。

    她轻轻的、一页页的翻着,但莫文滨觉得,她并没有在看,因为从他走进休息厅到她身边这短短十几步,她已经望向对面两次了。对面墙上,有一幅藏式花纹的暗红色挂画,挂画前的陶瓮里插了几枝干花,挂画的旁边,是一张珠穆朗玛峰的登顶证明。

    冷因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莫文滨看见她左边长发用一枚花卡起,露出左耳上的黑叶文身,身上散着一股湿漉漉的花香。

    冷因站起来,将杂志放回到桌上,目光落在了莫文滨的手上。宋岳的黑色冲锋衣?

    “衣服……”

    “挂在你房门上。”莫文滨递给她,“穿上吧,外面冷。”

    冷因接过冲锋衣。冲锋衣很大,套毛衣上刚好,材质轻盈却很暖,带着熟悉的味道。

    “走吧。”拉上拉链,她。

    经过大堂的时候,冷因走到前台,将塑料袋又递回给前台妹。“我出去一下,回来再跟你拿行吗?”

    前台妹看了眼时间,:“马上换班了。这样,我放在左手第一个抽屉里,你回来的时候自己拿就好。”

    转头,莫文滨已经走出大堂门口,身上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插着大衣口袋,抬头看天。

    冷因出来时也看了看天——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也没有月亮。

    “我有事问你。”走了片刻,冷因先开口。

    莫文滨无奈的笑道:“你啊,接我电话,第一句永远是问‘什么事’。出来散步,也得用‘有事问你’开头。”

    “是真有事,你那——”

    “明朝的杜鹃金饰和白玉驹?”

    “嗯。”冷因,“存银行了,回去之后转回给你。”

    “不了,放你那吧。”

    “不行,太贵重了。”

    莫文滨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太贵重了,才不可以放我这儿。”

    冷因忽然想起莫文滨因为孟旭东被抓的事情,于是:“那等可以了,一定记得要回去。听到没?”

    “好吧。”莫文滨答应着,过了会儿又:“假如我忘了,记得好好对它们。这些古物,也是有生命的。”

    这话听着不舒服。但确实又像是莫文滨会的话。

    冷因总不住的想起江倩的,莫文滨在美国时曾因病休学住院的事情。但又觉得,眼前的莫文滨还是莫文滨,或许莫文滨生生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算了,暂且忘了吧。

    今晚,已经很沉重了。

    冷因问:“你想去哪走?”

    莫文滨:“古城里转转就挺好。”

    “去过龟山公园吗?”

    “没有。”冷因问,“去吗?”

    莫文滨想了想,:“算了。”

    “远吗?”

    莫文滨摇头,看了看天,云层发胀、厚得像是要掉下来。“不去了,雪一下赶不回来了。”

    “这儿就挺美。”莫文滨微微侧头,看着她。

    古城古道,雕花木墙,青石板路。无月的夜,四方宫灯的黄光更加幽美。

    转进一条巷。巷晦暗无灯。

    冷因在巷口踌躇片刻,还是跟在莫文滨身后走了进去。

    巷越来越窄,中间那段,窄到伸手可以触到两边的木墙。

    冷因蓦地想起城中村那条脏兮兮旧巴巴的、头顶飞燕的巷子,还有曾在那里救过她的那个人。突然一股热乎乎的情愫涌上咽口,哽住她的喉咙。

    冷因抬头,却是另一人的背影。莫文滨一言不发的在前面走着。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默默走完了百米窄巷。

    外边风大了些,街边经幡扑扑直响。

    忽然不知从哪猛地窜出一道黑影,两人同时一吓,莫文滨下意识伸手将她护在身后。

    原来是只黑黄相间的野狗。

    野狗身上的毛又长又乱,却遮不住鼓鼓的腹部。

    原来,是只冻得发抖的、怀了孕的母狗,正眼巴巴的望着他俩。

    莫文滨觉得这眼神熟悉。他想起了深圳街头的流浪汉。

    他不忍直视,太痛苦了。别过头,问道:“有吃的吗?”

    冷因摇头。

    母狗还站在距离两人几米远的地方。

    这时,巷口又走出一人——大肚子,肿眼泡,一身黑袍——冷因一凛,不正是先前莫名其妙追着自己的老婆婆吗?

    老婆婆从黑咕隆咚的布兜里掏出一块面饼类的东西,施舍给母狗。母狗似乎对老婆婆有些忌惮,一叼起面饼就仓皇溜没了影。

    老婆婆对着母狗消失的地方低吟了几句,不明其意,却听得一身颤栗。

    老婆婆掉过头,显然认出了冷因,径直走了过来。

    有莫文滨在身边,冷因没那么怕了。

    莫文滨见老婆婆一直盯着冷因,便问她:“认识?”

    冷因还是摇头。

    转眼间人已走到跟前。老婆婆指了指冷因左耳,冷因以为她是自己耳朵上的文身,捏了捏耳朵,一脸疑惑。老婆婆哼了一声,指指她耳朵上边,原来是在江倩给她的发卡。

    冷因十分诧异,老婆婆要她发卡做什么?旁边莫文滨也是一脸茫然。

    老婆婆仍指着发卡,冷因于是取了下来。刚取下一半,手腕在半空中被老婆婆抓住。冷因吓了一跳。

    莫文滨欲上前,冷因看了他一眼,意思他没事。

    老婆婆的手很粗糙,甚至扎人。但温柔,灼热。

    老婆婆双掌合起,竟将冷因的手和手心的发卡一同严严实实的捂住了——要知道她的手,即使是在弹琴人的手中,也算是非常大的。

    老婆婆念了几句像是咒语的东西,抬起头深深的、深深的凝视了冷因数秒。忽然松了手,走了。

    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街口。

    留下茫茫然的两人站在街边。

    莫文滨惋叹:“完全没把我放眼里啊。她刚才和你了什么?”

    “不知道。”冷因把发卡重新卡回去,“之前才遇到过,刘平是纳西人。”

    “刘平?客栈老板?”莫文滨问,“你们晚上一起的?”

    “嗯……一起吃的晚饭,还有江倩。”

    莫文滨想到什么,没有话。

    没走多远,头顶飘下来音乐。二楼是一家酒吧,木窗开着,窗外挂着纸灯笼。冷因看见路边停靠着的一排黑色的摩托车,立马想起来了这个地方。

    转头,看向宋岳离去的巷口,正是她和莫文滨散步过来的方向。

    酒吧窗子探出个脑袋,对楼下两人吹了声口哨、招了招手。见两人没有上来的意思,双手合十,了句“扎西德勒”,莫文滨回了句相同的话,那人便又钻了进去。

    冷因问他:“是藏语吧?”

    “对,吉祥如意的意思。”莫文滨,“转山时学到的。”

    “为什么……去转山?”斟酌了很久,终于问出了口。

    莫文滨先是一怔,笑了。“转山有功德呀。”

    “你什么时候信了佛教?”

    “没有。“莫文滨声回道,“我倒是希望。”

    冷因没再往深里问,莫文滨也没再解释什么。

    仍是静静的走,将千年古城走成一座庞然迷宫,将二人锁在其中,永远永远也走不出去。

    倘若真是那样,就好了。莫文滨想着。

    “冷因。”

    “嗯?”

    莫文滨突然唤她全名,冷因有些不习惯。

    “还记得吗,福利院,我们都还的时候,你每次见到我都会缠着我问问题:弹得进步没有,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会带哪位钢琴大师的谱子——虽然你一个也不认识。但你,你要成为比他们都厉害的钢琴大师,好让全世界每一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记得。”冷因嘴角含笑。那时候的她,只想得到认可,还想一举成名,好让抛弃她的人后悔。

    “不知哪天起,你开始离我远了,当我发现的时候,你再也不来问我问题了。”

    “嗯,可能是你出国后吧。”

    “不,在那之前,”莫文滨笃定道,“一定在那之前。”

    “是吗?我不记得了。”

    “因,你是不是,不再需要我了。”莫文滨忽然站定,问道。

    冷因心头蓦地一揪,“别这么。”

    然而,自己都觉得自己答得很没底气。

    她低着头,怕对上他的目光,怕他一定要她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怕,怕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然而结局,一定是那样的。

    莫文滨,求求你,不要问。

    终于,他转开视线,仰面,对着黑压压的天空哈了一口白气;如雪如雾,化了、散了,再不留痕迹。

    如此轻盈自在,多好。

    “旁人转山,为的是放下。而我转山,为的是求到。”

    冷因一惊——这话,那么熟悉!熟悉得她,几乎振颤。

    “那你……”冷因深吸一口气,冷风刺进胸腔似刀片。转眼间,眼前升起雾气,她红着眼咽了咽,问:“求到了吗?”

    莫文滨侧过脸,对上冷因黑漆漆的双眼。

    是高原空气太薄、尘埃太少?——为什么就连目光也变得那般直白明了——

    那一刹,目中是痴、是醉、是柔,是念,是渴望亦是不舍。

    那一刹,目中迸发的明净如雪又炤烂如火的情,叫她下意识的退却。

    只退半步,被一把拥入怀中,毅然决然的深吻下去。

    指过发梢,格桑花,掉了。

    薄脆的纤纤花瓣碎落在青石板路上的声响,湮灭在了一并掉落的、纷纷扬扬的冰清白羽之中。

    香格里拉的初雪,悄然而至。

    莫文滨望着阒无一人的街道,胸口仿佛还感受得到她掌骨抵着的力量。

    是那么奋力,奋力得令他心疼。碎了,散了,如白雪。

    幻灭的氤氲。空落的苍凉。

    世上本没有空。来了,走了,便有了。

    他望着,望着。很久,很久。

    “求到了。”

    也失去了。

    经幡在风雪中翻动。

    来生愿化成风,吹白雪飘飞,吹经幡萧沙。

    倘若来日转山,经过阴阳相隔的垭口,你听到了——你一定会听到,也一定会懂。

    因为我会用尽全力——我已用尽全力,最后一次,尝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