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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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毅微微地直了直身, 心里松了‘果不其然’的一口气, 唐亁军以前局里的局长指的是常儒林无疑, 那么黎家村学爆炸案中江枫岸的尸检结果肯定有问题。

    他盯着唐伟明看了片刻问道:“唐亁军有没有过细节?他是怎么让人替你顶罪的?”

    唐伟明无力般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不过我猜肯定是他局长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他就是这样的人。”

    聂毅蓦地眉头一紧,虽然唐伟明什么也没,不过按他的话大概能够猜出来经过。

    唐乾军在江枫岸的尸检结果中发生了什么, 但是并没有拿出来,最后判定成爆炸致伤, 被烧致死,将爆炸事故定义成意外。

    唐亁军并不一定知道案子背后发生了什么, 从在案发当时的情况来看, 尸检出更多的东西影响肯定比现在的结果要恶劣得多,所以他把真正的验尸结果藏下来,之后辞职的事很可能也与此有关。

    事隔多年在他需要的时候,就用江枫岸的验尸报告威胁常儒林, 让常儒林帮他从唐伟明那里赚钱,甚至之后搬去平都也可能是常儒林出的力。

    片刻后聂毅深吸一口气, 注视着唐伟明道:“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报应, 但是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总会有人记得, 总有人不顾一切也要将行恶的人找出来,付出代价。”

    唐伟明一动不动地盯着聂毅, 仿佛想起了什么。聂毅最后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会见室。

    出了拘留所大门,回到车旁,周愚开车门见聂毅停在路边没有动,回头问:“聂同志,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问下寒哥唐乾军找到没有。”聂毅着已经拿起手机拨了段寒江的电话,但是段寒江接起来他首先听到的就是汽车引擎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把油门踩到了多大。

    “什么事?”段寒江随口回了一声。

    “你先开车,等下给你。”聂毅想再加一句‘开慢点’,但觉得他了段寒江也不会听,知道憋在嘴里,正准备挂断却听段寒江回道,“没事,车载。”

    聂毅觉得这也挺有事的,没算信段寒江的没事,但段寒江那头自顾地起来。

    “是不是唐伟明那边承认了?”

    “当时黎县希望中学性侵的案子确实是唐伟明收买唐乾军做的,唐乾军很可能用了江枫岸的尸检报告找的常局。”

    聂毅重新将手机靠到耳边,总算感觉到段寒江那边引擎声了一点,他问道:“找到唐乾军了吗?”

    “找到了,跑了!”

    段寒江回得风轻云淡,聂毅正想回话,他又抢道,“放心!跑不了,跟我飙车没真上过赛场都不够看,你先回市局!”

    聂毅耳朵又是突然扬起的引擎声,然后通话断了线。他收起手机转身拉开车门上车,周愚愣了半晌,没找着插话的机会,又绕到另一边去开车。

    过年期间的路况都不错,他们花了半时就回到了市局,只是一路畅通无阻却在市局大门外的路上被堵住了。

    聂毅降下车门往外看到,他们出门的时候门口蹲了几个记者,可是这会儿居然人多得把路给堵死了,周愚狠按了向下喇叭,外面的人没有把路让出来,反而瞬间把车给围住,还有扛着摄像机把镜头对着他们的。

    他没来得及把车窗关起来,被一个记者扒住了车窗,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质问。

    “何彬被性虐死亡的案子抓到真凶了吗?对于真相被掩盖,他人顶罪,警察应该付多少责任?专门替人洗罪罪名的犯罪组织真的存在吗?其中有警察的参与是不是表示警察内部已经腐坏?你们真的有认真破案吗?”

    聂毅转脸对着窗外的记者,发挥他的特长,微微一笑,一脸认真地:“记者同志,你的手指怎么了?”

    他盯着外面的记者按着车窗的手,表情一本正经。

    记者怀疑的看了聂毅一眼,本来是不信的,但是被聂毅看起来不会骗人的脸给骗了,她收回手看了一眼,车窗已经趁机关上了,她只得生气地拍了两下车门。

    周愚把车开得像蜗牛一样,一寸一寸地往里挪,堵的路示威的人拉着横幅,拍把着车子,嘴里不停地喊着口号,混着骂声一起透过车身传进车里。

    “这些人真是闲得没事,大过年不走亲戚来这里干嘛?不嫌冷吗?”周愚不停地按着喇叭,但是外面的人如同都失聪,一点没有让开。

    聂毅透过窗望着外面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对中年夫妇,女人双手抱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何元彬的黑白照片。他看过去时女人正好转过眼来对上他的视线,女人没哭没骂,脸上也没有表情,直直地望着他。

    高伟最开始曝出来的就是何元彬的案子,现在案子重查,何元彬从‘自甘堕落’到‘为人所迫’,被害人家属的心情他能够理解,不只是急着为何元彬讨回公道,还有为何元彬证明清白,更心痛何元彬的遭遇。

    可是,聂毅看着那对夫妇,很明显就是何元彬的父母,他们穿着朴素,头发花白,双手粗糙,何元彬来自农村,他的父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示威,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不知道是谁带他们来的。

    “周愚,停车。”聂毅突然开口。

    周愚愣了一下转头盯着他,不解地问:“你要干嘛?下车去不怕被他们给非礼了!”

    “没事。”聂毅坚决地朝周愚看过去,周愚犹豫完还是把车停下来。

    接着,聂毅找开车门下车,立即像是投进渔塘的饲料被重重围在中间。

    “请让一下。”聂毅维持着客气的语气,朝着何元彬的父母挤过去,但围着他的人并没有因为他有客气就让开,反而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质问谩骂。

    “公道何在,正义何在!”

    “警察和犯罪同流合污,放过犯罪分子,却对着平头百姓耀武扬威,这社会要你们警察干什么!”

    “该抓的人不抓,连句话也不敢出来!你们是不是心虚!”

    “请给我们一个交待!”

    “给我们一个交待!”

    “公道何在!正义何在!”

    聂毅无视了耳边不停的声音,往何元彬父母的方向挪脚,但是刚才扒车窗的记者突然挤上来,拉住了他的肩膀,摄像机和话筒都对着他。

    “请问你下车想做什么?威胁受害者的家属吗?请问你知道他们曾经受到了什么样的污辱和谩骂吗?这全都是因为你们警察放过真凶,给了何元彬一个羞耻的身份!”

    “请让开。”聂毅对着记者不禁地想起了喻亭玉,是真没因为这些不实的质问生气。

    但是对方却契而不舍地抓着他问:“你能不能回答。”

    “抱歉,不能。”

    “这就是警察的态度吗?”

    “这是我的态度。”聂毅的声音终于沉下来。

    记者有些诧异地瞪了瞪眼仍然不肯放弃,但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后面又一辆警车开过来,不过同样被人群堵住,车子暴躁的鸣了几声笛没有把路鸣出来,车门开一个便衣从车里下来。

    聂毅看过去,只知道他是从从上级下来的,早上看到过,但没有认真过招呼,不知道叫什么,只见他径直走到人群中。

    “怎么回事!你们要在这儿地铺野餐随你们便,但是妨碍执法也是犯法,有常识吗?”

    刚才的记者立即让摄影把镜头转过去,举着话筒问:“请问警察包庇犯罪违法吗?”

    “没有证据的话你了负责吗?”

    “那抓不到真凶却抓了无罪的人判刑,是警察失职还是无能?”

    聂毅看到那位便衣的脸色倏然一黑,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确实戳到了他们的痛楚,因为确实有这样的案子存在,可是他们能怎么解释?犯罪份子太狡猾?

    “我去!给我站住!”

    突然有人吼了一声,聂毅朝后面的警车看过去,见到车里一个双手靠着手铐的男人冲下车就跑,接着又一个便衣追出来拔腿跟上去,嘴里骂着脏话。他下意识也要去追,但被人围在中间根本挪不动脚。

    另一边逃跑的人眼看要被抓住,冷不防地扯开嗓门大喊起来。

    “救命!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

    这一句喊得发自肺腑,听来像是真的有天大冤屈,堵在路上的人手里还拉着‘公道何在’的横幅,此刻像是磨刀拭枪等了半天终于找到出招的机会,人群中突然有人行动起来,拦住了之前下车和记者话的便衣去追人的动作。

    接着就像跟风一样,还配合默契,一半的人堵着聂毅这边不让他们去帮忙,另一边追着去追人的便衣,硬是把人拦人来,让铐着手铐的男人逃跑。

    “去他妈的!”

    聂毅听到他旁边的便衣骂了一句,这时后面又开过来一辆警车,车还没停稳,车上就下来三名警察,往逃跑的男人那边追过去。他旁边的便衣松了口气,对着刚才拦着他的人吼起来。

    “你们觉得你们这就是公道?就是正义?有点脑子行不行?知道一年有多少刑事案件吗?逮到两件案子就全世界都是冤案,所有警察都在玩忽职守!你们媒体揪着几件冤案不放!可每年都有牺牲的刑警,怎么不见你们追踪报道?”

    到最后他把矛头对向了刚才的记者,聂毅觉得记者大概都有只提问不回答的特长,这会儿被反向质问也面不改色,要是不对方完就推开他挤出去,她还能继续尽责地提问。

    最终,逃跑的嫌疑人被后面赶来的几名警察抓回来,这回堵在路上的人终于把路让开,刚才的记者还不放弃地上前追问。

    “请问这位是什么案子的嫌疑人?也是冤案重查吗?请问杀人案是什么时候的杀人案。”

    “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摄像机砸了!”

    刚才的便衣怒地回过头来,对着记者后面的摄影瞪过去,摄影立即往后退开,他冷眼一横往警局里走进去。

    一场闹剧结束,时间也快到中午,堵在市局门口路上的人大概也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有开始散场的趋势。

    周愚趁机把被堵了半天的车开进大门,聂毅跟在后面直接往里走,但他走到何元彬父母的面前时突然停下来。

    “天气太冷了,你们回去吧。何元彬的案子一定会抓到真凶给你们一个交待的。”聂毅对着何元彬的父母倾身,他是诚心地感到抱歉,如果那次走私船上不是因为他发生的意外,很可能现在可以顺着船抓到了金钗哥。

    抱着相框的女人空出一只手抓住了聂毅,抬起泪眼望着他,“你们都骗人,只是你们不想抓而已,你们要是想抓凶手早就抓到了。”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悬案了,聂毅没办法解释,更不能警察确实抓不到。他拍了拍抓住他的手,道:“任何一个犯罪警察都会竭尽全力抓捕。”

    女人愣着没有出声,旁边的人蓦地接了一句,“得倒是好听!抓不到人就抓人来顶罪!不然哪里来的冤案。”

    聂毅朝话的人看过去,立即听到此起彼伏的嘲讽。

    “要不是案子闹大了,你们会竭尽所能?”

    “微博上面删话题,删发言不是你们的意思?言论自由我国是不可能的!”

    “天天洗脑自由平等,实际上这个社会还不是被钱和权支配!有钱人杀人放火都可以无罪释放!谈什么平等!只有老百姓无辜受害,无处申冤!”

    聂毅站在人群之中,所有的声音和指责都掷地有声,仿佛无数的利箭射在他身上。他不禁地想起8年前,无处申冤的感受他比此刻叫喊的人都更清楚,在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的围城里,他的所有辩解和反驳都如同被光明投射在地上幻化成了恶魔的虚影,不停地提醒他,他是有罪的。

    ——你还,一时冲动都能理解,是你爸太过分,你只是一直失手,这不能全怪你。

    ——认罪,争取轻判,法官陪审都会同情你,你再狡辩就只会让人觉得你不知悔改。

    ——可怜的孩子,这样的禽兽父亲是他该死,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要怕,大家都会谅解你的。

    ……

    “何元彬的案子已经查到了凶手是谁了吗?你刚才的意思是因为凶手身分的原因,无法抓捕?请问凶手是什么人?是有职位还是有社会地位?能够影响到你们的抓捕程序!”

    刚才的记者又不死心地挤到聂毅身边冷不防地提问,聂毅蹙紧眉头盯向她,不禁开口。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做没有根据的猜测,煽动舆论,博取关注,达到了你们的目的。将受害者家属带出来,口口声声要帮他们讨回公道,认为自己正义无比,实际上你们的正义不过是建立在自己不痛不痒的基础上,将别人的伤痛提供给别人唇枪舌剑而已!”

    记者怔愣地盯着聂毅一声没有出声,她没有想到一直谦卑客气的人会突然发火。

    聂毅凛然蹙眉,继续:“一年前将何元彬的案子闹大,讨伐学校,讨伐社会,案子结果出来又骂何元彬活该,现在又反过来为他伸冤。你们有问过何元彬同意吗?有问过他父母在舆论的风口下起起落落的感受吗?”

    “那不——”记者开口反驳。

    聂毅断道:“我知道,一年前骂何元彬的人不是你,现在在这里的都不是一年前的同一批人,就算有可以一句已经道歉了。可是道歉有用要法律干什么?要警察干什么?道歉不能消除曾经带给别人的伤害。”

    记者被聂毅盯得下意识往后一缩,不过下一刻有伸直脖子质问道:“道歉不能消除伤害,那迟到的正义有什么用?增加警察的破案率吗?”

    “就是!迟到的正义有什么用!”

    “人都死了谁听得到你们的正义,这么多年的冤枉都白受了嘛?”

    “迟到的正义不过是你们给自己的一个安慰而已!根本毫无意义!”

    “逝者已逝,迟到的正义不算正义,只是你们完成了没有按时完成的工作而已!”

    旁边的人应声附和起来,聂毅被淹没在不断砸来的质问里,他轻吸了一口气凛然站直,正对着记者移过来的话筒回答。

    “迟到的正义有什么用?不是为了给逝者一个无法听见的慰籍,不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一个释怀过去的理由,更不是为了得到你们、乃至社会的认同和谅解。

    是为了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坚持,还有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正义没有迟不迟到,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