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A+A-

    阿悦一直很信任这位表兄,相由心生, 她相信此刻拥有这样眼神和语气的他不可能会抛下她, 抛下原书中的阿悦。

    大概因为接受了阿悦的身体,有时候在梦中, 阿悦觉得自己也能体会到她的感受。

    傅文修攻下皇城的那一日, 魏昭不知所踪, 她茫然四顾,却只能听那位叔父道:“你的夫君,大绥的皇帝自知无力平乱, 不欲江山飘摇、百姓受苦,所以主动将这皇位, 和他的皇后一并托付给了我。”

    “你胡!如果阿兄主动退位,怎会无人知晓, 你怎会还需要用兵攻入皇宫!”

    傅文修笑了笑, 冰冷的刀锋轻抚她脸颊,“做做样子罢了,前朝晋帝的名声你也清楚,他尚且无力回击才自请下位都将遗臭百年。魏昭如果主动退位,你猜世人会如何看他?”

    阿悦心神震荡,依旧不愿信他。她敬爱魏昭,十余年的感情也非旁人一两句话就能瓦解, 但暗无天日的囚禁随之而来, 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再见过自己的夫君、阿兄, 只能从傅文修口中得知他依旧在世。

    隐忍两年而得不到任何解释和宽慰, 阿悦茫然无比,最终郁郁而终。

    所以阿悦觉得,这个问题不仅为自己而问,更为原来的阿悦而问。同时心中更加笃定,期间必定发生了甚么世人难知的事。

    魏昭见她眉间释然,似乎了结了一桩心事般,不由疑惑,“阿悦,是发生了甚么事?”

    “无事。”阿悦摇头,“我随口一问,阿兄莫当真。”

    女儿家不会掩饰,分明是很高兴的模样,魏昭道:“我总觉得,阿悦似乎有许多秘密。”

    阿悦顿住,作迷茫状看他。

    “不必紧张,阿兄不会追问。”魏昭一哂,“阿悦愿意同我这么多,明信任阿兄,我怎会不知趣。”

    他抬袖拂去食案上掉落的梅花瓣,“多谢阿悦今夜款待,来日阿兄请你去宫外用美食。”

    阿悦立刻高兴起来,梨涡灿灿,“我可记住了,阿兄不许忘。”

    只看着表妹的笑颜,方才一路走来的沉沉心绪就淡了许多,魏昭笑着点头,“绝不会忘。”

    **

    此间事暂了,王氏却因二子魏显的那番话心神大恸,结结实实病了好几日。

    阿悦不知那夜发生的事,她偶尔会去看望王氏,只能注意到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听医官道,她多日郁郁,食欲不好,已经不大用得下膳食了。

    魏昭听闻后托人从各地搜罗美食送到王氏床榻前,但本人倒是很少出现,他知道母亲应当不想看见自己。

    荀温本来不知此事,阿悦和魏旭虽是他的学生,但很少对他道家事,他能得知,还是因为一日在宫中待晚了忘记出宫,听宫女道的。

    荀温偶尔如此,朝会后待在议事房内伏案疾笔,稍微不注意天就暗了,宫门也落了锁。

    他是谨慎之人,不会夜里在宫中随意走动,不过有时不得不因府中饥饿去御膳房走一趟,那里他相熟了几位,夜间给他煮碗面不成问题。

    这次御膳房中尚有人在,是两位宫婢,荀温借势将自己掩在门影处,不想多生事端。

    宫婢年纪尚,不曾注意他处,对御厨交待了吃食便走到门外开始道。也许是时辰太晚,两人毫无心机地交谈,荀温便也明白了这是王氏身边的婢子。

    宫婢道:“听夫人竟是和郎君吵了一架气病的。”

    “不知,我那夜不在,只知夫人并不让人守着,应该无人清楚发生了何事罢?”

    “是无人清楚,但郎君怒气冲冲而出,有好几人瞧见了,随后夫人就被气昏了。”

    宫婢稀奇,“夫人向来偏爱郎君,待大郎不闻不问。大郎孝诚,时常问安夫人也置之不理,顶多心情好了赏个回话,若不是亲眼看了,我真不知天下竟有这样待儿的母亲。”

    “哎,不知夫人这次又是做了甚么,竟惹得郎君也大怒。一碗水不端平,两位郎君都难做啊,夫人怎的看不清这点!”

    …………

    这就是宫婢间的几句闲聊,不过在此显露的事实荀温却是第一次知晓,原来王氏待两个儿子有这么大区别。

    他本不应在意,可鬼使神差般将这点记在了心上,且时不时就拿出来回忆琢磨一番。

    越想越觉得哪儿不对。

    荀温开始留意有关王氏与魏昭的种种,他之前觉得自己和王氏只是有多年前的那一点干系罢了,认不认也没甚么区别,眼下却不同。

    来也不算秘密,只是从前无人把这些大肆宣扬罢了。

    他得知,自魏显一出世,王氏待两个儿子的差别就尤其明显。正如宫婢所道,天下竟没有这样待儿的母亲,怕是换个仆婢来都要比她好上许多。

    跟随王氏多年的嬷嬷对这些事迹十分了解,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隐秘之事,使了银钱便开始滔滔不绝。

    听着这些,荀温眉头越皱越紧,但心间隐隐的奇妙之感却是越来越深。

    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测,这猜测使他多次按捺下了的心中的惊涛骇浪。

    借为每人做药糕为礼的时机,荀温要来了魏昭的生辰八字,与他所想竟没有多少出入。

    他死死盯着手中字条,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脸色以致有片刻扭曲,府中管事见了他这模样,心翼翼道:“使君?”

    “备马,我要入宫!”荀温几乎是下意识道,管事还未出门吩咐又瞬间叫停。

    焦躁不耐地在房中来回踱步几圈,荀温最终选择写了一封信,唤来心腹对他低声交待。

    如他所想,王氏几乎在看到信物的瞬间就从病榻惊起,犹豫了整整十日才下定决心出宫赴约。

    王氏出宫并无拘束,甚至比八公主还要自由些,毕竟她有两个出色的儿子,其中一位还备受魏蛟爱重。

    荀温选的是临安城有名的一家酒楼,包下了角落的隐秘厢房。

    越到最后,他反而越发沉住了气,着人为自己收拾一番,便依然是素日从容含笑的荀君。

    王氏缓缓推门,注意到房外守了两个护卫,闲杂人等一旦靠近立刻会被客气地请走。

    她眼皮一跳,让侍卫也跟着守在屋外,带了贴身侍婢他进门。

    甫一入眼的却是看过几眼的荀温,她愣了愣,几乎要再去瞧一眼门前的字号,“……荀君?”

    “夫人。”荀温笑了笑,偏头示意,“先入内话?”

    王氏惊疑不定,就差觉得这人有不轨之心,几度想夺门而出,在摩挲到袖间信物时终究忍耐住了。

    荀温又道:“夫人这侍婢可能信?”

    知道他的意思,王氏点了点头,她绝不会让侍婢出去,身旁无人她不放心。

    荀温又笑,换了称呼,“多年不见,表妹还是如此谨慎。”

    指尖一颤,王氏瞬间抬首,“当真是你?”

    荀温颔首,坐在了她面前,“是否觉得我模样大变?这也没甚么奇怪的,当初举族避难遇了些事,容貌有损,幸而遇见一位医术高明的游医,为我诊治一番,只是从此相貌就也变了。”

    他三言两语就把多年不见的缘由粗粗解释了清楚,大概也是知道王氏心中有气,先发制人。

    果不其然,王氏闻言怒色刚挂上脸就不知不觉淡了下去,最后忍不住道:“你们当时却丝毫未曾和我们过,我还是十日后方得知……”

    “大难临头,怎好叫王氏也陪着我们遭罪。”荀温风轻云淡,“本想着别过之后再无缘分,只在心中祈念表妹一生顺遂,没想到还有重逢的机会。”

    王氏心中不可谓不震撼。

    曾经,她这位表兄是何等出色的人物,相貌风流、气度翩翩,是貌比潘安也不为过,族中有哪位姊妹不暗暗心慕于他?他遭逢大罪,改头换面后变得如此其貌不扬,竟还能心平气和地与她道这些,叫人不得不佩服。

    如果他们二人当真只是简单的表兄妹二人,王氏绝对会为他感到庆幸,也会因重逢而欣慰。

    但世事岂会如此简单,想到什么,王氏脸色轻淡,“那真是不巧,过了两三年才叫荀君得知我的消息。”

    荀温是改头换面了,她却没有。王氏不信这几年他都不曾发现自己的身份,几年不认,现在突然传信是个甚么意思?

    早在二十多年前荀温就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多年来王氏也没怎么变过,他如何料不到眼下的场景。

    他并不推诿,而是递去了一盘茯苓饼,“这是我亲手所做,表妹尝一尝?”

    王氏看着他,依稀能从这双深邃乌黑的眸中分辨出其往日风姿,顿了半晌,她却是伸手一推,冷冷道:“我从来也不爱这个。”

    实话,荀温确实经受了几年磨难,但自从他自荐入魏蛟麾下后,就少有人再敢对他摆脸色了。此情此景,若放在二十年前,荀温定是当场拂袖而去。

    眼下他却是神色淡淡,自己伸手取了块茯苓饼,慢慢咀嚼,“你从来也不爱这个,那表妹从前勉强自己,爱的是甚么呢?”

    他强调了几字,在王氏听来语调奇怪极了,听了无来由叫人难受,压抑怒火道:“我当有甚么重要的事,原来荀君不过是要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我便先回宫了。”

    完王氏抬脚就走,荀温坐在凳上静静看她。

    待她挑开帘,侍婢推门时才猛地起身,大跨步而来,似一阵迅疾的风从王氏耳边刮过,转瞬之间她就被捉住手腕,侍婢也被倏得推了出去,哐一声,门被死死带上。

    王氏听见侍婢在门外惊叫,欲强行撞门,却被人阻住,外面响起了低闷的斗声,但很快就平息。

    他是有备而来!

    意识到这个事实,王氏目露惊色,面色愠怒,“你要做甚么!”

    “我做甚么?”荀温将她禁锢在门边,以手撑墙,闻言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做甚么,只是想问表妹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他低眸缓缓道:“我已拿到了阿昭的生辰八字,且问你一句,他是不是……”

    “不是!”王氏反应异常激烈,同时伸出手推去,如果不是荀温早有心理准备,怕是真要被她推倒。

    她像是又急又气,浑身发颤,“你莫要多想!阿昭是圣人长孙,我夫君嫡长子,你不过一无名鼠辈,如何敢和他攀上干系!”

    她的反应未免太过激烈了。

    …………

    短暂沉默,荀温轻道:“还需攀什么干系?你是我表妹,阿昭便要唤我一声表舅,还需要特意去攀扯么?”

    他松开了对王氏的禁锢,负手转身,步态悠悠。

    王氏定定看着他的背影,一口气还没松下,就听他语气轻飘飘道:“阿昭是我儿,对不对?”

    王氏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但荀温已经不需要她的回答,又道了一句,“阿昭定是我儿。”

    他再也压抑不住兴奋,如此重复了几句,忽而大笑出声,看也没看一眼王氏,推门而出。

    王氏顺着墙壁缓缓滑落坐地,再也忍不住捧面流泪,不住颤抖,心中油然生出深深的恐惧和不安,不仅是对长子的身世,更是对荀温此人。

    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

    王氏依旧记得,二十多年前,王刘两氏无比亲近,时常走动。为此,她也时常遇见这位表兄。

    王氏是家中嫡长女,但生母早逝并不得宠,继室不曾亏待她,却也不曾分来半点关怀,以致父亲也尝尝忽略她。

    她无嫡亲兄弟姊妹,在府中常常无人话,一人着实落寞极了,唯有表兄偶尔一句关切的言语还能只能她露出笑颜。

    可表兄生性风流,又相貌不凡,当时无论族里城中,多少女儿家倾慕他,甚至做他的侍妾也心甘情愿。

    王氏本就隐有自卑,更不敢把这女儿家的恋慕叫人知晓,一直深藏心中。再者,她其实也惧怕这位表兄,因他喜怒无常,又颇有傲气,脾气上来,连她父亲的脸面也甩过,更别旁人。

    直到刘氏一族人犯下大错以致全族受牵连前,王氏其实都甚少同这位表兄接触。而刘氏遭难后,家中姊妹便是再喜爱这表兄也不敢和他来往,唯有王氏心生不忍,时不时会托人给他送去东西,聊表安慰。

    她觉得表兄已足够可怜,若是往日的人谁都不理会他,这世间未免也太薄情了。

    再者,其他人接近表兄或多或少是为他家世,但王氏仅仅是因他偶尔的只言片语关心罢了,他家世出众与否,对她而言根本没有关系。

    他们最后见面的那次,表兄正对随从大发怒火,这在以前的他身上是不会有的,因他时刻秉着世家子弟风范,绝不会做如此没风度的事。

    看着这样的他,王氏不感畏惧,却同情不已。许是她这番姿态引起了表兄注意,他遣退仆婢,掐住了她的下巴摩挲道:“表妹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是怜悯我竟沦落至此吗?”

    王氏因他的眼神终于有些惧怕,表兄却提出了要求,“表妹不是一直倾慕我,想借此机会以表心意吗?”

    他道:“你也瞧见了,自落难后就少有人再敢接近我,表妹要想宽慰,不若与我好好亲近一番。”

    鬼使神差般,王氏犹豫片刻,竟答应了他这个请求。她听得表兄不明意味地笑了声,便覆身而上。

    是亲近,但表兄并不怜爱。王氏只感到了痛楚和冷意,其余的,甚么也没有。

    再然后,她便得知了表兄举族迁走一事。

    清白已失,表兄却潇洒走了。十来日间王氏心神慌乱,只能想到去寺庙祈福,不料归途却遇到山匪。

    若不是魏家郎君正好搭救,王氏下场可见。也正是因这些山匪,她和魏郎意外之下成就好事。

    魏郎君子,只道自己使她失了清白,又怜她在家中无人疼惜,归家后便立刻使人来提亲。

    王氏便是这样嫁入了魏家。

    她和魏郎第一面就有了肌肤之亲,所以后来早早被诊出身孕时魏郎也丝毫没有怀疑,反倒责怪自己那时定力不够,使她年纪就不得不遭受孕育之苦。

    王氏感动之余,更不敢把表兄的事告知,因为两人的日子相隔太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胎到底是谁的。

    所以阿昭出生后,王氏看着夫君欣喜的表情,心中却是无尽的迷茫和愧疚,如果阿昭不是魏家子孙……

    意识到这件事后,王氏每天都在被折磨,甚至不想看到阿昭,因为他的存在似乎就表明了自己对魏郎的不忠。

    有了二子,王氏就更加顺理成章地忽略长子,他对了她不予夸赞,错了也不会去罚。甚至有时候在两个儿子间魏郎有丝毫偏爱长子的意思,她就要拼命补回来。

    魏氏男儿少有察觉到此事,唯有文夫人觉得儿媳稍微有些不对劲,便时常把长孙接到身边教养。

    爷娘疼幼子是常有的事,王氏对儿子的疼爱没有引起外人怀疑,顶多只道一声长子不是一直养在她身边,所以不得亲近罢了。